“好吧……”郁臻拖长的尾音夹杂着几分委屈。
照顾人鱼的专人是这时候来的。
郁臻满心期盼看见长裙飘飘、香气袭人的侍女,来的却是两名衣冠严正的女军官,那蓝灰色的军服看得他心里拔凉。
她们提着两个木桶,对杜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脸部表情紧绷得宛如蜡像,安静地完成工作。
巨大的鱼缸旁搬出一架十多米的长梯,一人穿上多挂钩的防水背心,打开木桶,把里面一包包冰冻的绿色密封袋挂满周身的钩子,然后扶着梯/子攀爬,直到双手可以靠在立方体上侧开口的边缘。
另一人在下面帮她稳住梯/子底端。
上面的人站稳后,从背心挂扣摘下一包绿色密封袋,撕开封口,倒出一块粉红的半冷冻生肉,丢进水里。
“弥亚!”浑厚的女声朝水里喊道。
一条金色尾巴的小人鱼本潜在底层的花圃里,听到呼唤,它机灵地游过去抢走了第一份食物。
它的吃相不算斯文,牙齿撕咬冻肉块和碎冰,粗鲁地咀嚼后吞下,嘴里吐出一溜气泡,几分钟便解决一餐,带着憨态可掬的兽性。
“迪兰!”
“莱恩!”
念到名字的小人鱼,一条条排着队去领取食物。
郁臻看得兴味盎然,“它们竟然听得懂人说话?”
杜彧:“听得懂,人鱼和人类的智力相当,它们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沟通方式。”
郁臻:“不是说人鱼的歌声很美丽,那它们会学习人类语言吗?”
“学来做什么?讨好人类?”杜彧问得单纯,却自然而然地带着一层讽刺意味,“不可能了,动物行为学家们说人鱼利用歌声向同伴传递信息,所以被捉住的人鱼同时也会被割去声带;至于养在这里的,一出生就变成了哑巴。”
郁臻一时语塞,半天憋不出话来,最后道:“这样啊……”
***
囚室浸在海草与血液的混合腥味里,没有多余的造景和装饰物,一方白色瓷砖砌成的浅水池,锁着帝国百余年来仅有的一条纯血人鱼。
它安静地潜在水中,秀密长发下的半张脸时而浮出水面,莹白肌肤闪着碎光,美眸盈漾。
郁臻对它绝美脸蛋下掩藏的危险不寒而栗,只敢跟在杜彧后面慢慢往前挪;谁让杜彧有不会被人鱼攻击的设定呢。
“你没有这么胆小吧。”杜彧狐疑地转头找他,督促道,“以后就要朝夕相处了,快去和它熟悉感情。”
“怎么可能跟这种东西产生感情啊!”郁臻大叫道,“你以为是《水形物语》吗?”
“你对电影的品味很复古。”杜彧鉴定完,把他拎出来推上前,“去,不然你也得当花盆。”
郁臻:“我干嘛非得在进狼巢和入虎穴两者间选一种死法!”
“午安。”一个伶俐清脆的女声随一串皮靴踏地的踢踏声到来。
奥拉永远是气宇轩昂、下巴高扬的倨傲之态,她的个头不高(在女性平均身高178厘米的帝国而言),却有着令人胆寒的威严气度。
以前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是,如果杀生作恶的太多,连恶犬都会对此人退避三舍;奥拉便是有这种冷血、杀人如麻的气场。
“殿下今天心情不错。”她背着手,眼光在杜彧和郁臻身上游走一遍,“如我冒昧,您为何会和一个低贱的男仆在一起?”
杜彧看了眼郁臻,说道:“今天起,由他来照顾这条人鱼。”
奥拉的视线跟着落到郁臻脸上,嘴角噙着笑意:“他恐怕没有这个资格。”
“不是我刻意和您作对,但这是全帝国最宝贵的动物;交给区区一个男仆,女王陛下和我都不放心。”她对未婚夫的语气稍显柔和。
“鹅……也……勿……想……啊。”郁臻咬着牙,唇间挤出含糊不清的字音,故意说给身边的人听。
杜彧不是第一次与未婚妻针锋相对了,毫不退让道:“它是我的,我来决定谁照顾它。”
奥拉:“您还是一如既往的……”
杜彧截断道:“你可以走了。”
奥拉被堵了嘴,低头一笑,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挺直腰背离开了。
“你女朋友真可怕,我看你也不喜欢她。”郁臻怜爱碰了碰杜彧的袖子,“听说下个月你姐姐要给你选妃,到时候换一个吧。”
“——谁跟你说的?”杜彧反应强烈。
“……外面都这么说。”郁臻凭记忆复述,并模仿那些女兵吊儿郎当的语调,“「女王的舞会,邀请了全国富豪和贵族前往皇宫参加晚宴,那可是赢得女王垂青的好机会……」”
“我对你的印象改观了,你有点烦人。”杜彧不耐烦地走到水池边,“过来。”
“哦……”郁臻黑着脸跟去。
——拽什么拽!不就是有钱和会做梦吗?算起来人生阅历比他少五年呢!死小鬼……
杜彧把手探入水里,人鱼嗅到他的气味,划着浅水游到池边,手腕锁链丁零当啷响,浮上来的瞬间宛如一株出水的丽花,妖艳动人。
郁臻站在十米外,不愿靠近。他可没忘记昨晚鱼口逃生的险境。
杜彧露出耐心有限的表情,“别装了,快过来。”
郁臻头摇成拨浪鼓。
杜彧不得不微微屈身,捡起地面的一只金属半脸嘴箍,套住人鱼的鼻尖至下颚部分,脑后两条弧型铁片紧扣,以防它的嘴异变。
人鱼嫌恶地用尖利的骨刺抠挠这块破铜烂铁,幽怨地瞪着杜彧,可始终没有攻击的架势。它脖子上的伤口生出一层粉嫩新肉推挤着黑色缝合线,愈合速度惊人。
郁臻这才三两步跨到杜彧旁边,迟疑道:“那你不在的时候,它会害我吗?”
“它不会害人了。”杜彧難鎽拿掉人鱼发丝间的一缕水草,“我和它做了约定。”
郁臻竖起耳朵:“什么约定……”
杜彧:“我答应送它回到海里,还它自由。”
郁臻小声嘀咕:“你还不如直接摧毁这个国家。”
“如果可以,我会的。”杜彧严肃地凝视他,“所以我才选你来照顾它,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你不在乎得失,而且很听我的话。”
很听话……很听话……
是在骂他吧!
“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郁臻抓紧时机道。
杜彧奇异于他会提要求,“什么?”
郁臻:“你做什么我帮你,但等你的事情做完以后,你得跟我走。”
杜彧思考片刻,目光沉静道:“可以。”
两人握了握手,达成共识。
杜彧本人居然是个纯真浪漫主义,主意识沉浸于这个荒谬残酷的梦,是为了把美人鱼送回大海。
这还不简单!
郁臻浑身干劲十足,着手进行眼下的工作。他亲切地注视那条人鱼,问:“它需要我为它做点什么呢?”
杜彧去打开了墙面的一扇门,门内冒出白色冷气,是一间冷藏室;帝国的王子亲力亲为地从里面搬出一只泡沫箱子,放到郁臻脚下。
箱子里是一堆绿色包装袋,其他人鱼吃的也是这种生肉。
郁臻:“喂饭?简单,交给我吧。”
杜彧:“这种袋子里装的东西,你全都不要喂。”
郁臻诧异道:“咦,为什么?”
“我怀疑,这些肉的来源有问题。”杜彧撕开了一袋包装,把冰块似的生肉塞给他,“你看。”
郁臻嫌弃地接过粉色冻肉块,不出半分钟,手指被冰得发疼。在他看来,这块肉与普通冻肉……存在微妙差异;它带皮,首先排除禽类,因为它的皮质呈淡粉色,不像猪皮胶质坚硬,非常细腻光滑,脂肪松软,肉质密实。
这其实是两块肉,被冻成了一体,中间部分是淡红结冰的血水。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举起冻肉对准头顶的灯光——
在浑浊参杂着血丝筋络的淡红冰块里,隐约透着一团约5厘米长的阴影;椭圆的头,下端切得参差不齐的截面,像极了一根大拇指……
不,这就是一根人类的大拇指!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进入关键剧情啦!休息两天攒攒存稿,1.20周三见么么哒=3=
第22章、完美逃亡(十一) 他怀孕了
人鱼是食肉动物,为满足上层阶级的猎奇趣味,偶尔让它们猎杀活人,以供观赏,还能说是自古以来流传的恶行;但每日给它们喂食人肉这件事,实在骇人听闻。
杜彧纠正他道:“是奥拉的命令,她喜欢这么干。可重点并不是人鱼吃人肉,而是这些肉到底怎么来的。”
郁臻世界观受到冲击,晕乎乎重复道:“怎么来的……”
杜彧抚平包装袋,捏着塑料的一角道:“你注意这里的数字,AL-19790201,每一袋肉的包装都印着一排数字。”
说着,杜彧从箱子里翻出另外两包冻肉,绿色塑料袋的边角赫然印着相同的编码——AL-19790201.
郁臻:“是什么意思?”
“我猜想……”杜彧话未说尽,想到什么紧急的事一般,把肉扔进箱子,拉着他的手腕往外冲——
“快跟我走!”
郁臻被拽得一个踉跄,惦记着池子里的人鱼,“鱼、鱼不喂啦?”
杜彧:“一顿不吃饿不死。”
那两人走后,囚室恢复安静。
被套着嘴箍的人鱼两爪子搭在池边,它望了一会儿紧闭的铁门,百无聊赖地潜回水底。
***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王都最大的生鲜市场。
国土两面临海的帝国,最盛产的资源当然是海鲜,鱼种丰富繁多,肉质鲜美细嫩。
他们抵达时,早市即将结束,鱼摊肉铺被抢购一空,摊位木板上还剩着些蔫耷耷的蔬菜和隔夜的冻肉。
地面石缝里沉积着冲洗不掉的血污和鱼鳞,野狗守着垃圾堆里发臭的内脏狼吞虎咽,苍蝇满天飞舞,嗡嗡作响。
郁臻被各类腥味熏得几欲倒退,却被杜彧强行拽了进去。
他们二人的穿着行走于红红绿绿的果蔬鱼肉间,突兀而刺眼;满脸横肉的女屠夫和鱼贩子叼着烟,眼神不善地探究着他们此行的目的。
“她们干嘛老盯着我们看啊……”郁臻头皮发麻。
杜彧的眼睛在他白得耀目的手腕和细直小腿晃了一圈,“因为你穿的太少了。”
郁臻满脸黑线,怒道:“这是我的错吗!”
“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穿得少。”杜彧坦荡地承认,“女人都喜欢小男孩,虽然我猜你肯定不止十八岁,但你看起来就是那么回事;话虽如此,又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妙龄少女?青春本就是一种令人艳羡的资本。”
郁臻不满道:“少唧唧歪歪的,回去就让我换身正常衣服。”
“好吧。”杜彧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盯着他,“其实我房间柜子里有那么多衣服,你换身别的,我总不能叫你脱下来,但你选择了服从我。”
郁臻心中的怒火冲上脑门儿!斥骂道:“我那是有素质有教养不乱动主人的东西,你少给自己加戏!神经病!”
“哎呀,生气了。”杜彧面无表情,声音平缓得像一条直线,丝毫不认为自己在挑衅撩拨。
混蛋混蛋混蛋……
得寸进尺!没脸没皮!
郁臻深呼吸调节心情——没必要生气,完全没必要,一切向钱看。
有钱人都是王八蛋!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几乎不交流了,各走各路。杜彧带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条深窄的巷子,来到一家生肉批发商的门店前。
批发肉店的对门是一间小餐馆,今天挂出的菜单是盐焗土豆泥、蘑菇炖肉汤、烤鱼排和肉泥馅饼。
餐馆飘出浓烈的肉汤香味勾起了郁臻肚子里的馋虫,他又饿了。
“王都的家禽牛羊和各类红肉的价格非常之高,于是许多平民会购买混合肉泥回家烹饪,不仅经济实惠营养丰富,而且相当美味。”
杜彧带他进了肉店,并轻车熟路地指着冰柜里的橘色包装袋,对老板说道:“两份。”
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中年女人,穿着褪色的绿花连衣裙,她油腻的手指扶着镜框,从镜片和眼窝的间距里瞪眼估量他们,“先生们,你们可不像光临我这种小店的人。”
“换口味。”杜彧简短道。
“这是最后两包。每天余下的货都会被政府回收冷冻,用以救济穷人,看来今天注定有可怜人吃不饱了。”老板拉开冰柜门,取出商品,收下杜彧给的银币,“祝您有个好胃口。”
“谢谢。”
杜彧买了肉,又带他去对面的餐馆。
他们在近门的小圆桌落座,这样的速食小餐馆不提供点菜,每日就是菜单上的内容,杜彧点了两份套餐。
郁臻:“你不是王子吗?还来这种地方吃饭?”
杜彧:“那要令你失望了,我对吃穿不挑剔,而且我们的任务不是吃。”
郁臻:“不吃饭为什么进餐厅?难不成你是食品卫生监察员?”
正在为他们倒水的男服务生手一抖,立马放下水壶冲进厨房。
杜彧:“……”
杜彧向老板要了一个空盘子,拆开一袋肉,腾出半冰冻的肉泥;与人鱼食用的绿袋生肉不同,橘袋的肉泥被绞成了糊状,软烂通红的一团盛在盘子里,根本无法分辨肉质成分。
杜彧把橘色包装袋放到他手边,“来看这个。”
郁臻一看,眼睛便定住了;塑料袋边角的一排编码十分醒目:AL-19790201.
和绿袋生肉的编码一致!
他再看那盘肉糊,内心如海啸地震般急剧动荡……
“人肉?”郁臻指着盘子,小心翼翼地问。
这时,菜端上来了,浓郁的蘑菇肉汤香味弥漫鼻尖。
“请慢用。”服务生无懈可击地微笑道。
杜彧叫住对方:“请问一下,里面用的是哪种肉?”
服务生看向桌面的橘色包装袋,“就是您买的这种。多亏了价廉物美的原料,我们才能制作出平民也能畅意享用的美食;这份蘑菇炖肉汤是我们的特色菜,别看门店简陋,其实常有许多外地人慕名而来呢。”
“多亏了体恤民情的女王陛下和帝国政府,连食不果腹的贫民都能吃到这么好的肉,身为海芙勒玛尔的子民真是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