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愿抬起头看他, 山洞光线不算明亮,生理性的疼痛让他的眼睛蒙上一层朦胧的水雾。
四目相对时, 戚宁安看到了他眼里的控诉。
戚宁安向来淡漠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胸腔内的杂乱情绪化成无法自抑般喷涌而去,费尽压制住才勉强稳住,只是嗓音哑得要命:“是我的错。”
因为空间之力的侵入,他又看到了忘记的一些东西。
他记得, 在天际即将崩塌,时光错乱之际,他曾经无意通过无尽的虚空和时空长流,在一棵巨大无比、叶片郁葱的树下看到了桑愿。
他笑得很快活,眉目间全是张扬的笑意,眉眼清透明亮,美好得不似凡人。
只一眼,曾经的自己生出想要侵占的心思。
昏迷中的戚宁安一时错愕,分不清虚幻现实来。直到感受到身边人的存在,现实中的心跳和记忆中的心跳重合,他才醒了过来。
他不知这一切发生的意义,可内心却奇异地并不排斥。
似乎早在很久之前,两人隔着数不清的浩瀚星辰有过一瞬间的对视。
桑愿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只觉得他眼神幽深得可怕,生出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就连再次被捉住的手都忘了抽回。
接着,戚宁安却拉过他的手,手指轻轻在那手青紫上点了点,像是在确认什么。
桑愿浑身不自在地一僵,随后就看见令自己瞠目结舌的一幕。
那个站在高山之巅,冰冷无欲的剑君,此时正低下他高傲的头颅,目带怜惜地看着他的手腕。
那眼神,搞得桑愿以为自己的手腕不是被握疼了,而是被折断了。
冰凉的气息落在手腕上,缓解了酸胀的疼痛感。
在薄唇即将落下之前,桑愿终于反应过来,迅速抽回手,目露惊悚地后移一段。
“你...你想干什么?”
他怀疑戚宁安是被夺舍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奇怪!
桑愿看向他的眼神全是怀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的情绪太过惊讶,脸上明晃晃的错愕很容易就被读懂。
戚宁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从未如此出格失态,那记忆中的一眼就像是他产生的心魔,一步步地诱导着他去沉沦。
“我...”他一时有些语塞,手不太自然地背过去,再放在前面时手心里出现玉瓶,“是我的错,我给你上药。”
他又恢复成了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桑愿差点以为刚才的一切是自己的错觉。
桑愿没有去接,戚宁安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干脆再次捉过他的手腕。
这次他的力道很轻,轻得桑愿轻易就能挣脱,还刻意避开了手腕处的痕迹。
见他没有挣扎,戚宁安不知怎么的松了口气。
“你是戚宁安吗?”桑愿突然问了一句,其实他知道剑君被夺舍的机会微乎其微,但仍是忍不住多问一句。
这具皮囊俊美无俦,立如兰芝玉树,浑身气质如霜似雪,堪比雪山苍松难以攀附。里面藏在一个无法看透的灵魂,以及一颗剑心通明的心。
桑愿看着他清冷的眉骨一时有些失神,当他看见戚宁安因为自己的问题而罕见地出现惊讶时,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那我考考你吧。”他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换个了双腿置于胸前的舒服坐姿,问,“我房里有几枝梅花?”
戚宁安回得很快,几乎是没有思考:“七枝。”
“对!”其实他自己都不记得,于是下巴微抬,说道,“那你上药吧。”
是他造成的,就让他解决,桑愿心安理得地想,压根不觉得让一位大乘期的剑君给自己上药若是被别人看到会有多么震惊。
他坐在那,下巴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时不时地扣着垂下来的衣摆,耳尖有点红。
瓷白如月的手腕上,青紫和绯红更加明显,忖着肌肤晶莹雪白,纤细易折。苍绿色的广袖轻飘飘地搭在手腕上方一点,仿佛被风一吹就能掀开,露出里面更加柔嫩的肌肤。
这是戚宁安第一次有机会端详他的手腕,纤长的手指正对着自己,能看到偏圆润的指甲上泛着淡淡的健康红晕。
这是一只很漂亮的手,正如他的人一般。
桑愿觉得等得有点久,语气中带着点不满意:“你怎么这么慢。”
戚宁安身上冰冰凉凉的气息不知从何时消散了一些,两人靠得这么近,他竟然也不觉得冷。
话音刚落,清凉的触感覆上手腕,激起肌肤的轻颤。
“别动。”戚宁安低头认真地给他涂抹生机膏,极品的灵膏很快舒缓了肌肤上的疼痛,就连效果都肉眼可见。他该是从未做过这种事,动作间不太熟练。
可以生白骨的极品灵膏就这样被用在肌肤表面的青紫上,偏偏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疼痛的舒缓让桑愿觉得很舒服,他忍不住哼唧了两声,像是枯黄的叶片受到雨露的滋养,忍不住重新舒展在阳光下。
戚宁安眼眸低垂,喉结处发痒,剧烈地滚动之后,他涂抹灵膏的力气变大一点,原本盘坐的双腿微微收紧,小腿肌肉紧绷。
青紫消散的速度很快,在桑愿惊讶之下慢慢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红。
疼痛没了后,指腹在肌肤上来回摩挲的感觉明显起来。
灵膏的清凉不知从何时变成一点点炙热的触感,带着点点的酥麻,从手腕处一直蔓延。
像是伸张的叶片有了蜷缩感觉,连带着他脸颊都泛起蔷薇花的红。
两人都没有出声,可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
等青紫完全消散后,桑愿终于如释重负地抽回手,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急促:“我...我去看下出口。”
他找了个理由就急忙跑开了,跑到洞口又想起还在雕像下的凤定,转身折返间步履匆忙。
桑愿忍不住朝戚宁安那边看去,他仍是那副面容沉静的样子。
戚宁安与他对视了一眼,面色如常下却是广袖里双手的紧握。他脊背绷得厉害,仿佛一张紧绷的弓弦。指腹间留下的温热久久不散,好不容易等桑愿的脚步声跑远了,才低着头有点狼狈地看着叠在一起的衣袍。
欲,念既生,他突然有点庆幸衣袍的遮掩,让他不至于在桑愿面前出丑。
这棵曾立于雪山之巅的苍松,终于被人间红梅吸引,生出尘世般的妄念。
山洞里,戚宁安阖上眼,在心中不断地默念清心经。
桑愿出来后,才发现原本赤红色的永梦山竟然褪了颜色,赤红色的山面变成了普通山体的土褐色。
灰蒙蒙的天露出云销雨霁后的碧蓝,周围的阴冷如冰雪一夜消融。
这座被凤君影响的永梦山,在凤君死亡,爱恨化成山间的一缕清风,吹醒了本来的山体。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甚至有小草破土而出,冒出小尖尖感受着外界。
于非臣在外面等候多时,他见桑愿出来了,忍不住朝他身后看,没看到人才纳闷地问:“就你一个人吗?”
桑愿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找了个理由:“剑君正在调息,等一会便是。”
“哦。”于非臣点点头,指了指远处的飞梭,“都在那了,刚才你带来的人也放进去了,除了满脸符文昏迷不醒的府君,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于非臣的效率很快,桑愿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厉害!”
追日在识海里不屑:“上品灵器飞空梭就被你这样糟蹋,简直......”
他劈哩叭啦地说了一大堆,于非臣就当没听到。他腿脚的跛瘸在这里明显一点,见桑愿看过来忍不住夹紧双腿,说:“等我到大乘期,自会脱胎换骨。”
桑愿点点头,没对他大言不惭地说到大乘期发表看法,反而回应:“自然。”
于非臣露出舒心的笑,突然生出一种在永梦山时虽然大气运无法起作用,可心情从未像现在如此舒畅。
在这里,没有外界那些纷繁琐事在,竟也不错。
但他也知道这只是想一想,他还是要回去的,他只要站在众人之巅,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两人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戚宁安才出来。他的面色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可于非臣却发现他有意无意间落在桑愿身上的目光多了一些,偶尔眼角余光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可惜剑君向来息怒不易露,于非臣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有何名堂。
倒是桑愿,见他总是往戚宁安身上瞟,不高兴地说道:“喂,你乱看什么?”
别看了别看了,万一两人眼神一个没对好,岂不是矛盾容易加深。
飞梭上,戚宁安背对着两人,身形挺直得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银发随风飘荡,翩然欲仙。
于非臣心里有点不爽,反驳道:“难道就准你看,不准我看?”
桑愿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你喜欢看他?”
于非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奇怪的话,别扭地转过身,气呼呼地到一旁坐着。
追日把两人的斗嘴看在眼里,识海里的他没有再出声,像是在默认了于非臣偶尔的“放纵”。
飞梭的速度很快,出来后,永梦山像是察觉到一般,天空中的口子刚才打开的口子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消失的男子全都好好地出现在兴府,桑愿看着于非臣熟练地跟他们打交道,无聊下干脆跟着戚宁安回玄天门。
出来了这么久,他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拒绝了天衍剑的御剑邀请,桑愿在掌门曾给的储物袋里掏了掏,试图找到如飞梭一般的飞行灵器。
戚宁安站在飞剑上见他左找右找了好久,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放出一只白色小鸟。
“用它。”他淡淡道。
桑愿接过白色小鸟,立马认出了这是仙鹤,惊喜道:“剑君,你怎么把你的鸟...啊,你的仙鹤带出来了!”
白色小鸟飞起来转了个圈,像是迎风而长,转眼间长成一只比他还高的仙鹤。
“哦嘎。”
桑愿,是美鹤哦。
“知道啦。”桑愿哼笑两声,伸手去摸它的翎羽,熟练地喂给它一颗灵果,“那就麻烦你飞低点。”
仙鹤开心地吃下灵根,头蹭了蹭他的脖子,惹得他哈哈大笑。
戚宁安的目光从那颗灵气四溢的灵根上瞟了一眼,等他乘鹤归去才露出无奈的神情。
用极品清灵果来喂仙鹤的,也就他了,难怪仙鹤不仅羽毛变得油光水滑,就连灵智都通了不少。
“走。”他声音一落,脚下天衍剑一动,化成一道剑光消失在天空中。
......
到达宗门的第一件事,桑愿就是马不停蹄地回到房间睡觉。
多日未回,摇光峰地面沉积的白雪比他走时更厚一些,走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枝叶和雪落地的声音,他推开房门,桌子上的红梅因为有灵泉水的滋养不仅没有枯萎,反而他在时还未开放的花苞已经全部盛开,有些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很是热闹,像是在欢迎他回来。
许愿树的本体仍在青龙池下的玄武壳里呆得好好的,枝条里吸满了灵气,懒散地铺满了整个玄武壳。
桑愿踢开鞋子,钻进被子里,在暖和的被窝里陷进沉沉的睡眠中。
眼睛闭上之前,他突然想起,好像戚宁安还没回来?
按理说御剑的速度会更快,应该是他有了别事吧。
迷糊间,他勉强想了这么多久陷入沉睡中。下意识的,被窝里他的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脸上泛起温温热热的红晕。
玄天门任务大厅内,新任管事张德海看着面前的剑君,语气惊讶:“剑君你要接你道侣发的任务?”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聋听错了。
戚宁安嗓音冷冷的:“不行?”
“当然不是。”张德海想起前任管事被撸下的原因,当时他就决定一定要把剑君道侣的事情阁外关注。
不过,他有点为难道:“因为这个任务先前有人接了,除非他自动放弃任务,不然别人就没法重接。”
戚宁安知道这个规定,也没为难他:“你传讯给于非臣,问他。”
张德海松了口气,奉上灵茶让剑君稍作等待,他去找了于非臣的传讯方式,联系上后再三确定才把他的名字划掉。
于非臣还在兴府,永梦山已关闭,他们出来后又有不少人去空中寻过,甚至府君凤候再次用自身的血为引,都没有找到永梦山的存在。他这副偏执疯狂的样子,不少人只以为他在永梦山误失至宝。
他们不知道的是,凤君已死,永梦山内哪里还有人接到感应打开出口。
“麻烦您了,这个任务我放弃。”于非臣很有礼貌地回复,他还以为是桑愿回到宗门后要撤下任务,毕竟他问过桑愿,两人都没有找到天外石。
出了永梦山后,灵兽袋里的鸠鸟就闹着出来,说是感应到了凤血的存在。于非臣是知道他需要神兽血来修复自己,倒是没想到运气会这么好。
果然,一出了永梦山,他身上的气运重新有了用处。
兴府夜晚,在夜色的掩护下,鸠沽飞着小小的身子寻到凤氏几人。若是桑愿在此,就会明白书中鸠沽出现在兴府的根本目的。
不管他有没有受伤,鸠鸟对于凤血向来是没有抵抗力的。
兴府城一夜变天,直到新的府君上任才稳定下来。
而在摇光峰的桑愿睡得正香,并不知道兴府这些事情的发生。
张德海确认于非臣放弃任务后,就连忙告诉还在等待的剑君:“剑君,你可以接这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