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此次之行,是没打算带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季柯的,从噬魂崖出来,才改了主意。
丹阳犹记得先前见青年换过剑门盛装后,眉梢眼角是遮掩不住的狠厉。季柯本身便如一柄匕首,不似大刀威慑重,却小而精准,闪着锋芒,不及妨就切入要害。如今他却在自己面前,睡得神魂不知,脸被晚霞映得红喷喷的。
丹阳定定看了会儿,伸手把人推醒。
“我饿了。”
他道。
季柯压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中他还在魔界威武四方,醒来就不得不面对事实。醒醒吧那是过去了。你现在头上还有一个大师兄压着呢。而他还说饿了。
他松开腿,龇牙咧嘴地站起身,盘得太久全都麻了。季柯一边敲着自己的腿活动筋骨,一边细细观察丹阳面色。见他脸上已泛起红晕,不复之前苍白,心知已调息得差不多。又听他说饿,知道这尊祖宗估计是不会马上启程了。
季柯环顾了一下四周:“我看看,嗯,你想吃兔子还是鱼?或者烤个鸟也不错。”
丹阳想了想:“都行。”
“在这等我一会。”
季柯先前听到过水声,知道这附近一定有水源。有水源就意味着有鱼。兔子跑太快,眼下他一定抓不住。那就逮两条鱼吧。烤鱼还是不错的。他撸起袖子提步离开,完全不知道身后丹阳眼中流露出一种茫然。
季柯很快就将鱼带了回来,还十分肥嫩。不但有鱼,甚至掏了一些鸟蛋。火是不用他架的,丹阳信手一拈便是一团火苗。而后丹阳就看着季柯动作娴熟地烤了鱼,烤了蛋,将其中一半分给他,自顾自得意:“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或许他当真只是一个很弱的人。丹阳想。毕竟若是魔尊出了事,此刻早闹翻了。
他自季柯手中接过烤鱼,香味入鼻,与太华山上弟子做的鱼很不同。丹阳撕下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十分仔细认真。仿佛嚼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决心。
此后一夜无话。丹阳依然靠着树调息,季柯坐在他一侧,抱着手臂睡觉。丹阳看了看他,默默将燃着的木柴抽了出来,往季柯那边挪了一点。
第19章 北荒火炎
经此一歇,季柯莫名发现丹阳速度加快了许多。于第二日晚间月初升起时,站到了北荒的土地上。这里的天空仿佛永不见天日,一直是阴沉沉,偶尔天好时,能在西边透出些霞光。火炎洞就在北荒的最尽头,四周皆是炽热的熔岩。脚一踏上去,就能感受到那种能灼烧一切的热度。
他二人一身素净,站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
当然,季柯还是很喜欢这种环境的。魔界的天空也是如此阴沉,很少见天日,包括这种肃杀沉寂的氛围。令他有种回到老家的感觉。
“这下方是滚滚熔岩,火炎洞就在熔浆之上。”
巨大的山体本身就如巍峨的凶兽,在黑暗中静静矗立,炽热的浪潮从洞中喷涌而出,逼得季柯往后退了一步。丹阳凝出长剑,冰寒之气瞬时笼罩在二人身上,周身空气一阵清凉。季柯这才觉得好过一些。
“等会你不要进来了,在外面等我。”丹阳挽出一个剑花,嘱咐了一句,径自就要朝里。
季柯叫住了他:“你就不怕我被别的猛兽吃了?”
丹阳脚步顿了顿。就那么停顿间,季柯就贴了上来:“一起走。”
他所说的情形本来就很有可能会发生,丹阳也不能多说什么,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就没管对方紧紧巴着自己胳膊的手。
丹阳是头一回来火炎洞。传闻上古时期,共工将危害人间的凶兽火蠡斩首于此,火蠡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它所触之处,皆燃起不灭妖火,仿佛它不甘的怒吼。此地妖火不断,逐渐便成了焦土,荒芜至此,没有生息,除了毒虫猛兽,没有生灵长留于此。
火炎洞便是火蠡兽的心脏融化之处。
走过一段烟味极重的山体,淡淡的火光便映在山壁上,空气愈发炽热,连头发梢都被烫得打起了卷,有些枯焦。如果不是太华山清灵之气护身,寻常人早就无法呼吸窒息而亡。
转过一道弯,一片开阔的熔浆就出现在他们面前,粘稠涌动,冒着滚烫的泡。
这就是熔心湖。熔心有一株白色的植物,丹阳的视线顿时被它所吸引。他心道,看来这便是芝白草。只是,如此简单就能拿到,又为何说它十分稀有呢?
丹阳在看芝白草,而季柯的视线却紧紧落在对面的岩壁上。那上面,插了一把黑色的剑,通体流光,映着下方炎火,像镶嵌了流动的宝石,融入环境之中,不仔细根本不会注意到。季柯会第一眼落在上头,是因为,这是他的剑。
还是他亲手插进去的。
不错,季柯很早之前就来过这个地方。自然他来,不是为了取芝白草。他正沉浸在往事当中,忽觉身侧一空。原来丹阳乍见所取之物就在眼前,竟直接足尖轻点,用上凌霄步,直直往熔浆湖中飞去。
“!”季柯一惊,立时道,“不可!”
丹阳微微疑惑了一下。下一瞬他就变了脸色。
原来就在季柯话音刚落那当口,底下缓慢流动的熔浆忽然像活过来一般,哗地一声炸开了锅,平地直蹿十丈之高,瞬间如同红色的卷浪,闷头就朝丹阳拍过去。
季柯一口气窒在嗓间,压抑着都没能开口。
亏得丹阳技高人胆大,反应极快,立马避开熔浪,整个人如同蓝色的剑光一闪而过,竟也被他堪堪落到了石壁边,一把抓住了季柯。
季柯那口气这才长长舒了出来,登时就道:“你怎能不清楚底就贸然行进。若非反应及时,此刻你就成一张通红的大饼了!”还是永久性贴在锅壁那种。
“不过还好你聪明,没有胡乱躲避,晓得来这里找我。”季柯嘀咕道,“不然你绝对躲不过下一波熔浆。”丹阳或许不晓得,但凡他朝别的地方躲,下一瞬就会被整片活过来的熔湖吞噬。一个人气力再而衰三而竭,没有着力点的丹阳很快就会支撑不住。
这里还与外界不同。
熔湖上方无虚空。大罗金身也站不住。
丹阳闻言看了他一眼。这个人不也是头一回来,他是如何晓得这一点的。但他还没有能够将这个疑惑问出口,季柯一直维持着十分紧张的状态,猛然抓住他手臂,眼神十分专注。
“来了。”他道。
丹阳动了动被掣住的手臂。
火炎洞中十分安静,只有熔湖冒着的泡破裂的声音,咕嘟咕嘟。在这片咕嘟声中,却又有一种异样的声音逐渐明显。丹阳绷紧了脸。那是一种像自地底深处传来的呼吸声,粘闷的,低沉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感到脚下大地震颤起来。
不仅是大地在颤抖,他的手也在颤抖。
不是他在抖,而是季柯。
对方眼神无比认真,呼吸急促,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面上泛着诡异的兴奋。
季柯瞪大了眼睛,轻声道:“它要来了。”
下一瞬间,他猛然扑向丹阳,将对方往外一带,同时大声道:“小心!”
心字刚落出口,狠厉的罡风夹杂着熔浆的温度就狠狠落在他们方才站的地方。一道深深的痕迹滋然冒着白烟,白烟散去,地上便陷了一尺多深。滚烫的熔浆如同下雨,因为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家伙,纷纷自空中砸落,一点一滴落在地上,就是兹一个洞。
幸得季柯早有准备,一件衣服将他二人包得紧紧实实。待他掀开,丹阳定睛一看,这竟是一条裙子,不由得就拿诡异的眼神瞄向了季柯。
季柯一边将被烫了好几个洞的裙子收起来一边道:“别想太多。你得谢谢小师弟。他送的裙子不但能让你换个性别,顺便还能保你的命。”因那衣服是天山蚕丝所制,刀枪皆不入,防水也防火。季柯知道要去火炎洞,便提前将它带在了身上。
不过眼下并不是讨论裙子的时候。
丹阳站起身,手中握上惊鸿剑,注视着湖中冒出的庞大生物。它直起身,高有三丈,身披厚厚的鳞甲,小头尖嘴,头上长有长须。那东西一击不中,便站在那里,像是一座冒着火的小山,嗝一声,嘴里冒出一串火花。而后嘶然长鸣……
“这是什么。”
丹阳缓缓眨了下眼,一字一句道。
季柯紧紧盯着身披岩浆而出的巨兽,声音难掩激动:“你不是想知道,这里为什么会鲜有人至?小小一片活动的熔湖,当然阻挡不了修行之人。”
“但是,火蠡兽在,就不同了。”
火蠡兽?
丹阳诧异地回过头:“它不是早被共工杀死了吗?”
季柯摇头:“这不是传说中的那只,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在熔浆中的怪物。”熔岩滚烫,不留生物,却独独成了火蠡兽的生活环境。因为熔岩的缓慢流动,它就长年沉眠于此,只有当外敌入侵,熔岩剧动,它才会被唤醒。
季柯说着,难掩兴奋。为什么他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呢?因为他当年来此,甚至留下了爱剑,就是为了取火蠡兽颚下一块鳞甲。火蠡兽长年居于熔岩之中,它的鳞甲足以抵挡世间一切攻击。有了它,何愁破不开渭水界限,将个小蓬莱斗的天翻地覆。
听到人声,火蠡兽猛然调转过头,嘶然一声怪叫,一尾巴就甩了过来。
“小心!”
这回不用季柯提醒,丹阳拎起季柯就跃至高处。这里空气奇怪,他不能以虚无作为立足点,仿佛多年功力全派不上用场。只能借一处突起的山壁小心站着。地方小,站他和季柯两个人有些吃力。他便将季柯搂了搂,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处。
“它是个瞎的。”
因为不能大声说话,季柯就在丹阳耳边悄声吐气,弄得丹阳耳朵有些痒,不由得往边上让了让,又被季柯狠狠揽了回来。不满道:“作甚么!能不能好好站了!”
火蠡兽听到声音,精准无比一巴掌横扫过来,带出一片碎石。
丹阳只好带着季柯又换了个地方。
这回站的地更小了,他也没有心思再去计较耳朵痒不痒。
丹阳沉声道:“你既然这么了解,想来也知道它的弱点?”
季柯啧啧有声:“据我所知,来此想要挑战它的修士不说成千也有上百。只有一个人成功过。那个成功的人,还砍下了它的一根长须。”
丹阳定睛一瞧,火蠡兽脑袋上的须须果然不对称。
“他把长须做成了拂尘,往后数年间以此作为掌中武器,如今修为几近大乘。”
丹阳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便听季柯轻声一笑,果然说:“他就是你的师父,逍遥子。”
逍遥子还有这段过往,剑门弟子从没听他提起过。
丹阳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显然你也是想要它长须的人。”
季柯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道:“火蠡兽皮可炼器,肉可入口,血能作药。它是北荒至宝,谁不想要。你以为丹门的人真的只想要那棵芝白草?怕是更想让你抗着火蠡兽回去吧。”
第20章 智取凶兽
他们说话的声音即便再小,依然难逃火蠡兽的耳朵。它的听力在漫长的岁月之中已被磨砺的十分灵敏。亘古之中,只有火炎洞的血液流动声是正常的音律,一切打破音律的异常,便是入侵者发出的声音。它低吼一声,猛然朝声音发生的地方喷出一团火。
季柯在脸上抹了一把丹阳化出的无根灵雨,说:“它对声音敏感。不如我们声东击西。”
丹阳一口回绝。
“你太弱了。”
声东可以,击不了西。如果相隔太远,火蠡兽动作又如此之快,丹阳不能保证及时救下季柯。这根本就是一条只能牺牲一头的错误道路。
季柯顿时无言。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他当年正是因为孤身闯入,被逼无奈,才将自己手中长剑用力掷向对面岩壁,借此声响引开火蠡兽一瞬的注意,反向从洞中逃出。这么多年来,他的长剑就一直钉在那里,嘲笑着他不够强大的实力。
连头瞎了眼的凶兽也制服不了。
只要他们一说话,就会引来火蠡兽精准的攻击。连尾巴带爪子,送熔浆附带火。丹阳干脆放弃遮掩,光明正大地与季柯说话,同时注意拎着季柯的领子,不让他落入湖中。
“重新想。”丹阳道。
“……”季柯被他甩来甩去,如同一个物件,郁闷地要命,烦躁道,“有什么好说的。它坚硬无比刀枪不入,你拿整座山砸也砸不死它。抗雷抗火。你说怎么办!”
丹阳忽然沉默了一下,面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情。
经过几天相处,季柯太熟悉他这个表情了。每当丹阳露出这种神色,多半是放弃了思考,想要以暴制暴。季柯咯噔一下,瞧着心里一凉,下意识就道:“喂。”你可别干傻事。
后半句话还没有说,就被扔到了外头,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
“丹阳!”
季柯迅速爬起来往里头冲去,砰地一声撞到了一道无形的墙。
隔着那道透明的屏障,里头即便再如何岩浆翻滚,巨兽嘶鸣,季柯也感受不到分毫了。他扒着那道屏障,空气被他砸出道道波纹,就是坚不可摧。
屏障外安静如鸡,屏障内轰然作响,白衣的剑修单脚点在岩尖上,整个人如仙鹤一般稳稳居高处,周身剑气萦绕,脸若皎月,额心似火,面目沉静,确实担得上谪仙二字。
谪仙冷冷道:“无法可想,就是硬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