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止宴道:“师弟,我知道你的天赋其实比我高,是一直被魔心压制着修为,才总是停在筑基,但哪怕是筑基,你也能创出天寒剑法……只等你伤势恢复,便能赢过我了。”
“我只有一个愿望,若我失控,杀了我。”
帝天是被偷走魔心才失控的,可他失控之后,屠了不止一座城池,偶尔清醒时,他会流露出些许痛苦,那表情转身即逝,却压在人心头,沉甸甸的。
他显然无法接受自己失控时做下的事情。
江止宴不愿意变成帝天那样,唯有要求萧有辞阻止他。
萧有辞却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师兄,我原以为,我走到今日,我此生受过的苦,都已经到了尽头。”
却没想到,最残忍的事情却在这里等他。
他已经一时沉沦,差点害死他一次了。
难道还要叫他……再出手,再杀他一次吗?
江止宴眼中也现出不忍的神色,他不知道如何劝阻萧有辞,可师父已经死了,天底下能阻止他的,只有萧有辞了。
萧有辞低声道:“我有一物,想要送你。”
他闭眼,在梦中勾勒出那只木芙蓉,梦境真实,看上去栩栩如生,萧有辞指尖捻着木芙蓉纤细的花枝,送到江止宴面前。
“这是我在应家村外摘的,名为拒霜,师兄,我觉得它很配你。”
江止宴微微一愣,萧有辞长身玉立站在他面前,冷清如初,但一双漆黑的眼眸中,有些东西却已经不一样了。
他忽然想到在山下游历那十年,他居住的村庄外,有一片梨花林,春天时,梨花漫天,像极了眼前的萧有辞。
雪白的花朵成团成簇,散发着不怎么香甜的花香,带着一丝清苦,别具一格,让人难以忘怀。
江止宴朝着梦境远处的黑暗招手,天璇峰上迅速长开一颗梨花树,梨树抽枝发芽,眨眼间,花蕾就缀满枝头。
他又一挥手,梨花依次开放,一抹黑雾缠绕在梨枝上,一枝盛开的梨花被折了下来,缓缓飞入江止宴手中。
他拿了那梨花,往萧有辞面前一送,轻声道:“送你。”
萧有辞微愣,他接过梨花,掐紧了花朵柔嫩的纸条,片刻后,他咬着下唇问江止宴:“师兄,我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做。”
他将梨花摁在胸口,梦境中的身体仿佛知道他的意思,那雪白的花枝渐渐融入他的身躯,像是要将师兄的笑意融进身体一般。
萧有辞道:“我觉得还有别的办法。”
他眉目依旧淡然,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有些灼热。
江止宴被他烫得深吸了一口气。
37. 是我 萧启天,你该死!
五十年的时光太长太寂寥, 足以摧毁很多东西。
江止宴愣了很久,终于还是接过了萧有辞手里的木芙蓉。
他笑了笑:“好,我答应你。”
他学着萧有辞的动作, 将木芙蓉融入胸口。
安静的天璇峰上,两人相对而立,看着彼此的眼睛,他们的眼底都有浓郁的感情,但谁也没有说出口。
梦很快被四周的黑雾吞噬, 萧有辞从梦境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外面还吵吵嚷嚷的,好像是昨天接纳的那些流民出了些问题。
但凡人总有凡人的法子, 他们能处理好自己的生活。
萧有辞低头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簇梨花正在静静盛开。
梨花清苦的香气散发出来,萧有辞深吸一口气, 起床,出门。
他准备上山,得去找其他长老商量一下。
萧有辞把长老堂的人集中起来, 说了自己准备上山的打算, 长老们并无异议, 只是在派谁去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
他们是被江止宴丢下来的,江止宴开了临仙门的护山大阵, 从外面是进不去的,所以萧有辞没出现这段时间,他们才在山脚下等着。
护山大阵只有掌门,和首席大弟子知道。
司徒尘要去,祝融也想跟着, 却被萧有辞拒绝了:“你是天权峰的长老,对人间的事情应该比较了解,你留在这里……”
他在人群中环顾一周,看到了玉衡峰的女峰主,顿了一下,道:“秋峰主跟我一起吧。”
玉衡峰上都是女子,修音律,峰主秋叶白一身红衣,听到萧有辞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护山大阵从外面开启并不容易,萧有辞挑了两个修为最高的人。
半时辰后,他们站在了雁回山的山脚下,大阵没有解除之前,不能御剑飞行,他们只能一步一步走上去。
萧有辞的修为还没恢复,爬了没一会儿,额头上就冒了细汗,被司徒尘看到,司徒尘眉头紧皱:“你怎么回事?是之前受伤了吗?”
临仙门中盛传萧有辞受伤,萧有辞回来后没说,但司徒尘却一直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灵力的波动,偶尔有些动静,也都很小,感觉……像是个刚刚筑基的新弟子。
他本来觉得那都是些传闻,但此时却又担心起来。
萧有辞道:“无妨,只是受了些小伤,不日就可恢复。”
司徒尘眉头紧皱,显然不相信萧有辞说的话。
萧有辞却不再跟他讨论这件事,三人继续往上走,他们是按照护山大阵的阵法走的,路线迂回曲折,十分费劲。
但越往上走,四周就越安静,听不见鸟兽虫鸣,也逐渐听不见风声。
四周静得发指,树木一动不动,宛如凝固了一样。
司徒尘怀疑地看向四周:“护山大阵开启之后,是这样的吗?”
他话音刚落,从远处传来声音的回音“护山大阵开启……”
“是这样的吗?样的吗?的吗……”
司徒尘:“……”
那声音层层叠叠,没完没了,到了最后,音调被拉得尖锐,像是半夜风吹峡谷时响起的鬼哭狼嚎,司徒尘的脸霎时就青了。
他不敢在开口,生怕这鬼哭狼嚎的回音又想起来。
萧有辞看了司徒尘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护山大阵不会有这效果,这是入了幻境了。
秋叶白取出一枚玉埙,放在唇边轻轻吹着,说来也怪,司徒尘的声音掀起无限回音,这玉埙的乐声却没有回音,悠扬清悦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秋叶白仔细听了听,朝着一个方向指去。
三人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又往里走了一段,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太阳隐入云层,一抹黑雾从远处的树林中蔓延出来,飘到了三人脚下。
那黑雾越来越浓,熟悉的感觉袭来,这就跟当初去被围困的代县一样。
这是帝天的魔气?
萧有辞又往里走,那魔气逐渐缠绕上了他的腰身,往他的胸口蹭来。
萧有辞皱眉,抽出断肠烟树,一剑斩断了那魔气。
魔气似乎有自己的意识,被斩断后,四散逃开,又很快在别处凝聚起来,再一次朝着萧有辞蹭了过来。
像只撒娇的小猫儿,一定要萧有辞抱抱。
四周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不见了,司徒尘和秋叶白不知什么时候被黑雾隔开了,这感觉,跟那天在代县一模一样。
去代县之前,萧有辞以为是江止宴做的,但得知江止宴十年前就化身颜桐留在自己身边后,萧有辞便知道,代县的事情,跟江止宴没有关系。
他不是那种会挟持一城百姓的人。
是有别人……处心积虑装作帝天,引他前去。
现在想来,这人应该是萧启天。
他假装自己是帝天,引自己上钩,又在幻境中给自己看了江鹤来屠杀他幻象,那断章取义的片段,很有可能激发自己对江鹤来的恨意。
原本,萧有辞就对江鹤来整日闭关十分不满,他嫉妒江止宴,不仅仅是嫉妒他修为比自己高深——更是嫉妒他和江鹤来父子一般的情谊。
他知道江止宴小时候,是江鹤来手把手带他长大的。
可等萧有辞上了山,江鹤来就日日闭关,好几个月也见不上一面。
他一个人住在天璇峰的冷雪里,像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萧启天在利用他对江鹤来的愤怨,意图离间两人,哪怕是现在江鹤来已经死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萧有辞内心就充斥满愤怒,他已经回忆起过去,却没法将萧启天当成自己的父亲……萧启天从小教授他的那些东西,让他一直在伤害身边的人。
师兄,师父……
恐怕自己曾经在青竹书院听到那些充满恶意的声音,有一半也是魔心捏造出来的。
有人在他身上缠了锁链,势要将他拖入深渊地底。
也有人拉着他的手,始终不肯放弃,要他抬头,看看太阳。
萧有辞觉得自己不值得被这样珍惜对待,可师兄没放手,师父没放手,他便不能放手。
他看着那些在他身边撒欢的黑雾,咬了下唇,又道:“你来找我,又是想给我看什么?”
“呵呵呵……”
清浅的笑声贴着萧有辞的后颈掠了过去,渗人的嗓音让萧有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猛然回神,萧启天的身影被惊散,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儿子,几十年不见,你好像不一样了。”
眼前的萧启天跟萧有辞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几十年的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学士服,看上去像是人间的教书先生,脸上的笑意也是温润谦和的……
唯有眼神一派疯狂,紧紧盯着萧有辞,像是要将他扒皮抽筋一样。
萧有辞垂眸,不去看萧启天的眼睛:“你想要的东西已经被取走了,你再来找我,也没有用了。”
“哈哈哈哈,好儿子,你以为你对我来说,仅仅意味着一颗魔心吗?”
萧启天轻轻飞到萧有辞身边,用指尖去撩拨他的发丝。
他没有实体,只有黑雾凝聚成的人形,指尖碰触到萧有辞的瞬间,一股冷意也传递了过去,萧有辞顿时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僵住了。
萧有辞再次挥剑,将萧启天逼退。
萧启天舔着牙根笑着:“好好说话,这么急躁做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别生气呀。”
萧有辞皱眉:“有话快说。”
萧启天笑:“你想救你师兄吗?”
萧有辞猛然抬头。
“你师兄与帝天融合,吸收了他的魔气,又将魔心吞入身体,一个人的意志有多坚强,才能背负天下的怨念和指责,还维持着清醒?迟早有一天,他会迷失在魔气里。”
萧启天笑着,诱惑着萧有辞:“魔气缠身的滋味儿,你最是清楚了,你忍心他吃那苦头?”
魔气缠身的滋味……
萧有辞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就是他在苦练数月剑法,磨得掌心起茧,终于将天寒剑法编撰成册,却被师兄一剑荡开,被师父轻描淡写一句“没用”驳回时不甘。
是在青竹书院,被夫子当众责罚,斥责他笨拙无用,是个废物时的难堪。
是看着师父和师兄谈笑风生,自己却在角落不敢出去与师父攀谈时的嫉妒。
是……
是天下千万种,无可奈何,不能解决的痛苦。
是深渊最深处,一只无形的大手,拉扯着他,拼命向下。
是梦里,谁也不知道的心底深处,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
你不是个好人,你不配跟他站在一起,你那么努力做什么?你只是一个废物,没有用,不会好的,没有人喜欢你,没人在意你。
是他四岁时,站在农家小院里,那个名义上的母亲,狠狠扇来的一巴掌
是她怒斥他。
“你怎么不去死呢?”
……
“哈哈哈哈哈你动了心魔!你竟然动了心魔!!”
“萧有辞,我的好儿子!!从你出生至今,整整八十二年!我没有一天不想引你入魔,让你失控!”
“我没想到、没想到啊!魔心埋在你身体里整整八十二年,你未曾给我过我一丝机会,今日我只问你师兄一句,你居然生出了心魔!”
“可惜了,可惜魔心已经不在你身上了!”
“你闭嘴!”萧有辞双目赤红,持剑扫向面前的人影。
影子被打散,又很快凝聚起来,尖锐的笑声不断在耳边徘徊着,萧有辞怒道:“你这个疯子!”
“扈池河畔,是不是你把我推下水的?那根扎进孩子脖子的冰凌,是不是你拨下去的?菜瓮上的石头……是不是你放上去的?!”
萧有辞挥剑,质问着萧启天,他的声音越紧绷,剑就越快。
萧启天的身影散了又聚,几乎不成样子。
可萧有辞打得越凶,他就笑得越开心,仿佛几千年的郁气,一扫而空般,快活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