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成年后的萧有辞和江止宴站在一起,江止宴皱眉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只是大概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其中细节。
他忍不住问:“他真叫你吃腐尸?”
萧有辞指尖紧紧掐着江止宴的衣袖,淡淡道:“没有。”
凡人有停灵的习惯,入葬后的棺椁往往已经在家里放了许多天。
不新鲜,吃了会生病的。
他那时候年纪很小,萧启天不想让他死,不会真的让他去吃这些东西。
他只是不想让他死而已。
萧有辞垂下眼睑,纤长的眼婕挡住目光,低声道:“别看了。”
他已经都想起来了。
江止宴却握住他的手,声音坚定:“不,看下去。”
他们继续往记忆深处走,越走,就越不堪入目。
萧启天似乎有意引萧有辞入魔,做的都是些罔顾人伦的事情,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逼萧有辞在两个人中间选,他选谁,萧启天就放过谁,而另外一个人会死。
一开始萧有辞不选,后来,他也麻木了,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选,死人只会更多。
他选了。
可两个人还是都死了。
在萧启天面前,他做什么都是无用的,他的性格渐渐转变,被他染上戾气……萧有辞第一次觉得杀人也无所谓的那天晚上,他小小的身体里飘散出了一缕魔气。
当时他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心里生出一种暴虐的气息,他想杀人。
可还没等到他动手,江鹤来就来了。
萧启天不敌江鹤来,他被带回了临仙门。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萧有辞与江止宴走马观花地看,很快看完了全程。
回忆结束,他们又回到了月光如水的小院。
气氛有些凝重。
江止宴的脸色不太好看。
萧有辞很忐忑,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角。
江止宴低声道:“师弟,对不住,我先前并不知道你遭遇了这些……又让你难过了一次。”
萧有辞摇摇头。
江止宴却道:“但我现在知道了,还是会坚持与你再看一遍,师弟,我刚才听到,你跟我道歉了?”
萧有辞脸色一白。
江止宴回来这么久,终于要谈这件事情了。
他微微闭了闭眼:“嗯,我骗你了。”
江止宴却道:“其实当年萧启天并没有死,他的肉身被师父毁了,一直以魂魄的形式在九州上活动,修炼之士有了心魔,就会被他寄居,他原本选中的下一具肉身是你。”
萧有辞一愣。
江止宴又道:“因为他把帝天的魔心放在了你的身体里。”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从你在刘家村时,就放进去了。”
萧有辞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这件事情。
江止宴道:“你仔细看过你在刘家村的记忆没有?他一直在你身边,原本是想借别人的手引你入歧途,却没想到你不按他所想的来,他没办法,只能借着湖羌人屠村的契机带出来,亲自养在身边,后来差一点成功……你就被江鹤来带走了。”
“魔心里的魔气强大,他偷走帝天的魔心几千年,也没找到法子炼化里面的魔气,于是找到了你,他把你当成存放魔心的容器,只等你入了魔道,魔气自然而然从你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他就可以吸收那些魔气用于修炼自身。”
“可他没想到,你年幼时,他的计划被师父打断,你上了临仙门,便再也没有给过他机会。”
“师弟,你没有心魔,从来都没有。”
江止宴挥袖,院中出现了萧启天的幻影,他目光贪婪地看着正在睡觉的萧有辞,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在耐心等待着猎物成熟。
小院里,萧有辞震惊地看着萧启天的侧脸。
江止宴脸上现出嘲讽:“他自诩玩弄人心,这么多年,辗转在许多修炼之士身上,想引诱谁就引诱谁,想破谁的道心就破谁的道心……却没想过,自己种在一个年幼孩童身上的魔心,不仅没有成为他修炼的利器,反而成了魔心的封印。”
足足封印了八十年。
他一刻也没有机会接近帝天的魔心。
江止宴反身揽住萧有辞的腰身,将他轻轻的往下放,四周的景物变了,他们忽然回到了天璇峰安静的小院中,四周灯火摇曳,萧有辞被放在温暖柔软的被褥上。
江止宴伏在他身上,两人贴得极近,呼吸交错。
一缕凌乱的发丝贴在萧有辞的额头上,江止宴伸手,轻轻拨开这缕头发,萧有辞的眼婕微微颤抖了两下,忽然垂了下去。
他静默地垂眸看着两人的胸口,避开了江止宴的目光。
却没动,安安静静地躺着,身体也是放松的。
江止宴笑了一下,忍不住低头,却又在碰触到萧有辞的瞬间顿住,转而凑去耳边轻声道:“师弟,你骗我什么了?你攒了那么多年狠劲儿,就骗我去江山玲玲镜等你,然后放我鸽子?”
萧有辞眼婕微微颤抖两下。
“萧启天想把你培养成一个绝世魔头,最好能与失控的帝天匹敌的那种,你却拿这些狠厉跟我发脾气耍小性子,他要是知道了,都不用我动手,直接就被你气死了。”
他师兄说话好过分,这是在嘲笑他吗?
萧有辞有点不满,被江止宴压制的身体动了两下。
江止宴却摸了摸他的耳朵尖儿,声音越发轻柔:“师父是在与萧启天再次交手后,才意识到他在你身上动了手脚,帝天封印失控也是萧启天暗中操作,魔心与帝天相连,他放出帝天,就是为了引你入魔……那段时间你浑浑噩噩,天天冲我发脾气,若再不封印帝天,你只怕守不住那颗魔心,会被魔气吞噬。”
“师父是为你去的,我也是为你去的,师弟,我只是不想看你入魔,所以才去了陵川。”
“要道歉的话,那我也道歉,走时没能告诉你真相,害你白白伤心了这么多年。”
31. 明暗 我只是可怜你。
梦境中的房间很安静, 连风声都没有,放在床头的灯烛无声地燃烧着,摇曳的烛火照亮了两人的脸。
天璇峰的雪给了江止宴端方君子的品行, 给了萧有辞沉静冷冽的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印刻在骨子的东西却是那么相似。
萧有辞紧紧抓着江止宴的衣襟,抿着唇:“你是为我去的。”
“是。”
萧有辞的眼底掠过一缕流光,那是他曾经用尽方法都得不到的东西, 可如今,却被江止宴双手捧着,奉在了他的面前。
他又重复了一次:“你是为我去的。”
“是。”
“我是为你去的。”
他知道自己面前是什么, 万死不辞。
须臾间,萧有辞的眼眶就红了,他紧紧抿着唇,却止不住眼睛里的酸意。
哭什么的, 太难看了。
他习惯了淡漠的模样,不爱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宁愿被曲解, 也很少开口澄清。
字字计较为自己澄清时, 显得好像很在意这件事, 很为这件事委屈难过一样。
那太难看了。
可萧有辞忍不住,他抿着唇止不住泪, 只好换成咬着唇,他咬得很用力,很快唇就现了青色。
江止宴用拇指摸摸他的唇角:“别咬。”
萧有辞不听,咬得更用力,他还拼命眨着眼, 意图把眼泪憋回去。
江止宴皱起眉头,他低头,话语淹没于唇齿之间。
“我说了……别咬……”
师弟怎么总是不听话呢。
只好用些别的办法了。
他就紧贴在师弟的唇上,感受到身下人微微一震,他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
“别紧张。”
“别动。”
这梦境太真实了,连耳鬓边的呼吸声也分毫毕现,从冷静自持,到喘息起伏——
寂静的房间中传来细小的呜咽声,有人不堪承其重,张开了唇舌想要呼吸,却换来更过分的侵略,手抵在胸口,用力想要推开,却被一把抓住,压在枕侧。
屋外忽然就起了风,淹没了房间里的水渍声。
“师兄……”
萧有辞到底还是哭了,他带着哭腔的呢喃着,却换来江止宴的笑。
“师弟,别动了,手腕磨红了。”
“你……知道还……不快放开。”
江止宴笑得更厉害了。
一吻分开,江止宴把人拥进怀里,摸摸他的头发,又摸摸他滚烫的脸,低声道:“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睡吧,我在这里。”
师弟从出生就受了很多苦,他父亲把他当成容器,把他当成通往通天修炼路上的一块垫脚石,却唯独没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孩子去看待。
他一生都在善与恶中挣扎,无人告诉他答案,他只能在茫茫黑夜中摸索前行,走错了不少路,吃了不少苦头。
也辜负了不少人。
萧有辞看着江止宴的眼睛,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累得提不起任何精神,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他“嗯”了一声,抓紧了江止宴的衣襟。
师兄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像天璇峰上的雪,冷冷的,却让萧有辞觉得很安心,他忍不住往师兄颈窝里蹭了蹭,像一只雪白的猫,终于在自己信任的身边缩成一团,将后背托付给别人,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很快睡着了。
这一夜,再没有做梦。
……
阴暗潮湿的地牢深处,有一处水牢。
石剑锋被锁在水牢中央,布满血痕的铁链从他琵琶骨里穿出,悬挂在墙壁上。
“滴答……滴答……”
不能凝固的伤口里缓慢地滴着血,一滴两滴,落在水牢浑浊的水里。
静谧的地牢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石剑锋抬起头,眼神凄厉地看向地牢门口,地牢没上锁,但他脚下的水里花着七道阵法,后背又被锁链穿过,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走的。
江止宴出现在门口。
他换了一身黑衣,身上的戾气很重,看上去,比水牢里的石剑锋更像魔。
不,确切的说,他早已入魔。
与帝天达成协议的条件简单却也复杂,帝天弄丢了魔心,抑制不住自己周身的魔气才会发狂,江止宴要做的就是将他的魔气收入自己体内压制。
从一个定点的封印,变成一个移动的封印。
帝天一日不离开他的魂魄,这些魔气就会驻扎在他的身体里,蚕食他的经脉,消耗他的灵气,终有一日,他会迈过仙魔的界限,再也回不来了。
水牢里挂着的石剑锋抬起头,他脸上的表情癫狂邪肆,跟在外面时完全不一样,只因他内里的魂魄早已换了人。
现在应该叫他萧启天。
看到江止宴浑身魔气缠绕的样子,萧启天笑了:“哈哈哈哈你也有今日,堂堂临仙门的首席大弟子,曾经临仙门未来的掌门……却与妖魔为伍,江止宴,我看你也不太聪明!”
江止宴脸色阴沉,他没说话,手上魔气化鞭,一鞭子挞在萧启天脸上,他苍白的面容上顿时多了一条血痕。
张狂的笑声瞬间顿住了,萧启天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以魂体的形式存在多年,早已丧失了五感,就算附着在人的身上,也可以随时切断与身体的联系。
他已经好些年没有感受到过这种身体上的痛楚了,不管是被勒紧的脖子,还是深入琵琶骨的铁链,打在脸上的鞭子,都让他难受。
他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年轻人着实心狠手辣,五十年前就从封印里出来了,却在临仙门隐姓埋名十年,伪装成萧有辞的弟子,甚至为了博取他的信任,当众与萧有辞决斗,给萧有辞难堪……
要不是他魂体大限将至,必须找一具身体温养魂魄,要不是他信了那个叫颜桐的真的是萧有辞从外面捡回来的徒弟——
要不是!
“可恨!”
面前这个叫江止宴的,跟他的师父江鹤来一样可恨!
他的计划,每次濒临成功,都会被他们毁掉!
看着萧启天逐渐癫狂的模样,江止宴的脸色却很平静:“你想说人话了吗?想说人话,就老老实实听我说话,不想说人话,我就打到你说人话,反正我的时间很多,可以跟你慢慢耗。”
“哈哈哈哈……”萧启天却再次笑了起来:“你在骗谁?小娃娃,我在九州大陆上走动时,你还没有出生呢……”
他一双阴兀的眼睛紧紧盯着江止宴,眼底深处,是嗜血的光,他幸灾乐祸地笑着:“你不就是想问我能让帝天与魔心融合的方法吗?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你毁了我的修炼大计,我还会帮你把帝天从身体里分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