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朗月不敢怠慢他,把自己身上的斗篷接下来,披在他身上。
萧有辞从后山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封朗月半蹲在颜桐面前给他裹披风。
他有些恍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父和师兄还在时。
那时候的天璇峰也是这么冷,萧有辞每天早上都要去上早课,离得远,他又没有修为护身,每次起床都裹成一个球。
在临仙门,萧有辞是特殊的,他是江鹤来的弟子,却只有练气修为,头顶上的大师兄又那么厉害,越发衬得他一事无成,像个废物。
修道之人寒暑不侵,他却要像个凡人一样,用衣物来抵御严寒。
他去天璇峰半山腰的书院上课时,总会遭到其他同门的嘲笑,次数多了,萧有辞就不愿意穿得厚了。
后来,他师兄回来了,从住所到书院拿着一段漫长的路,再也不用他自己去了,天天不亮时,师兄就从山下买来早饭,送到他的门口。
盯着萧有辞吃了饭,他会打开自己的斗篷,让萧有辞趴在他的胸口,然后御剑送萧有辞去书院读书。
晚上书院放课,他又是第一个站在书院门口等着接萧有辞回去的。
别的小朋友都没有人接,只有萧有辞,享受着这特殊的待遇,从八岁,到十五岁。
整整七年。
他记得,师兄的怀里很暖。
萧有辞的愣神其实也就只有一瞬,另外一边,封朗月已经把披风系好,在颜桐身边站直了身子。
他还牵着颜桐的手。
走了两步,萧有辞的脚步停下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颜桐就放开了封朗月,冲着萧有辞奔了过来。
颜桐一把抱住了萧有辞的腿,仰头脆生生喊道:“师父!”
封朗月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跟在萧有辞身边那么多年,当然知道,萧有辞不喜欢别人碰他。
正要把这小子从萧有辞身边扯开,萧有辞却淡淡应了一声。
宽袍之下,伸出一只手来。
颜桐很懂事,一把就握住了那手。
萧有辞竟然也没说话,就这么牵着颜桐,走了。
留下封朗月,有些吃惊。
萧有辞这次闭关两个月,勉强把心魔压下去了,一年之内,应该都不会再出现修为反复的情况。
但这只是一时之计,情况肯定会越来越严重,再到下次修为失控,闭关调整,能维持的时间也会变短。
直到有一天,他将会彻底失去自己的修为,变成一个废人。
……
萧有辞出关,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颜桐的课业。
封朗月兄弟当然教不了他什么,他只能检查一下颜桐的底子,他今年五岁,没读过书,不识字,看着也不太聪明。
萧有辞有的是时间,一开始准备亲自教授,丢了一本千字文给他,第一句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念了整整一上午。
萧有辞单独把“宙”和“荒”提出来给他看,他就不认识了,盯着纸上两个字支支吾吾了半晌,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萧有辞一下就把纸笔摔在了桌上,忽然理解了多年前,夫子打他手心的心情。
心魔缠身都没皱过的眉头狠狠簇成一团,他头疼地揉着自己的眉心,瞧着眼前的笨蛋徒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颜桐也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着萧有辞:“师父,我是不是太笨了?”
何止是太笨了。
简直是笨死了。
萧有辞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孩子笨,骂他也没用,只会让他更笨”,才勉强冷静下来。
书房里一片死寂,封朗月站在门口,一刻钟要往里头瞥三十多次,生怕他们家脾气不好的师父一个没忍住就把小师弟给掐死。
小师弟死了事小,师父回头还得再去找一个弟子事大。
忍了半晌,萧有辞还是没忍住,起身道:“把他送到山腰的书院去,让夫子教他上课,学会了识字再送回来。”
字不认识,修炼法典看不懂,还修炼个锤子。
封朗月赶忙进屋,牵起颜桐的手就往外走。
颜桐被一步三回头地带走了。
书桌后的萧有辞摁了摁自己的眉心,觉得自己这次闭关出来,可能坚持不到一年,很快就要被他“聪明”的小徒弟给气回去了。
封朗月的动作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
临仙门家大业大,不光有无数内门弟子,还有为数不少的外门弟子,这些外门弟子不是年纪小,就是天赋不够,如颜桐这般年纪的,不在少数。
临仙门不光要负责教授他们修炼之道,还要教他们读书做人,天璇峰的长老堂便是为了统筹弟子之事建立的,在天璇峰半山腰,有一个青竹书院,专供临仙门外门弟子读书。
颜桐身为掌门弟子,竟然要去青竹书院读书。
可以说是很掉价了。
他来的第一天,是封朗月送他过来的,封朗月这人,临仙门都知道,萧有辞的弟子,入门十五年,却还是个练气,废物的不能再废物。
偏偏还霸占着临仙门掌门之徒的位子,他进青竹书院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是不善挑衅的。
封朗月已经习惯了,他没抬头看,跟夫子简单说了一下颜桐的情况,就离开了。
剩下一个颜桐,如入虎穴。
当然,那些外门弟子也不敢太嚣张,只是上课前,假装故意地从颜桐身边经过,说一两句嘲讽的话。
颜桐年纪小,没听懂,懵懵懂懂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这让他们感觉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很难受。
很快上课了,夫子一来,学堂内安静了不少。
夫子是长老堂特意从山下请来的,在人间地位不低,听说还当过帝师,想要养老,过与世无争的生活,才到了临仙门来。
他年过古稀,头发胡子都已经白了,背也不那么挺直了。
青竹书院的弟子们都敬重他,不敢在他面前闹得太过,夫子安安稳稳上了半节课,却因为颜桐而耽误了进程。
他本来就什么都不会,学得又慢,夫子亲自到他的课桌旁辅导也无济于事。
一句“天地玄黄”,教了三遍还是背不出来,夫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了。
他倒是没发脾气,只是叫颜桐回去自己学,就不再管他,带着学生们翻开了下一页课本。
颜桐坐在课堂最末,小脸有些泛白。
旁边的外门弟子看着他的模样,眼神中讥讽更胜——不愧是萧有辞收的徒弟,大字不识一个,还这么笨!
第二节课,夫子没来,让他们自行背诵上一节课所讲内容。
夫子一走,学生们的心思就活泛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朗朗读书声中,夹杂了一两句闲言碎语:“这就是萧有辞收的弟子?看他天赋好像不低,怎么连千字文都背不会?”
“天璇峰上哪个弟子是正常人,连封朗月和封朗行那种货色都看得上,多收一个傻子,又有什么不行?”
“可惜了前掌门这一脉,本来是临仙门中最前途无量的一脉,到了萧有辞这儿,怕是要完蛋咯。”
“听说他师父当年也是如此,怎么教都不会……哈,可惜了,江鹤来前辈已经故去,可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他们的笨蛋徒弟灌输修为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竟有隐约盖过读书声的势头。
那些人自觉隐蔽,都是偷偷打量颜桐,然而在颜桐看来,那眼神中的讥讽像一根根淬着毒的尖刺,直戳到他的心底深处。
他捏紧了手中的书本,越发努力地去看书上的字。
心里总有种声音在妨碍他背书,背不会,怎么都背不会……
一节课下来,他后背如同雨淋,湿透了。
放课后,夫子走了,那几个弟子围过来,对着颜桐推推搡搡,还把他的书扔在地上。
颜桐年纪小,被他们推到角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书本在地上摩擦,上面的字迹都污了。
弟子们闹哄哄欺负了颜桐半晌,上课前,又把他推搡回课桌旁,恶狠狠警告他不准说出去后,各自回了各自的书桌旁。
夫子很快进来,他看到颜桐跟上一节课时有些不一样,衣服脏了乱了,脸上也沾满灰尘。
但他什么也没说,低头上课。
颜桐咬紧自己的下唇,一副倔强的模样。
一天的课很快结束,夫子带他去了寝室——他在书院上课,每天上山下山很不方便,封朗月就让他暂住在书院内,这里有寝室,大通铺,十二人一间。
书院每十五天休沐三天,恰巧昨天刚刚休沐过,封朗月说,十五天之后再来接他,让他老老实实呆在书院里,不要给师父惹麻烦。
颜桐都听进去了,白天其他弟子欺负他时,他都忍了,晚上去睡觉,他们又拿走他换洗的衣服,把他的东西扔出房间。
等所有人都睡了,颜桐才悄悄打开门,在墙角窝下。
没来及换洗衣服,第二天他又穿了昨天那套衣服,身上脏兮兮的,都是灰尘。
夫子是个体面人,见他浑身脏臭,皱眉将他批评了一番,换来其他弟子哄堂大笑,说他是小乞丐,连衣服都不知道换。
颜桐也不为自己辩解,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课上,夫子提问,他一如既往没有回答上来,被夫子赶出门去罚站。
课后,又少不了一顿嘲讽。
可就是这样,颜桐也没哭,他倔强地低着头握紧自己的书,沉默,却不肯服输。
可他越是不服软,那些弟子就看他越是不顺眼,他们看不起萧有辞,看不起颜桐,对掌门之徒这个身份却充满嫉妒,颜桐越弱,这些嫉妒就越是压制不住,要发泄到颜桐身上。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可这些小打小闹不足以他们发泄心中的妒恨。
这些情绪积攒着,到休沐的前一日,终于爆发了。
16. 戾气 他眼尾发红,身上戾气暴涨。……
这十五天,萧有辞没闲着。
他不会养孩子,也不会教人修炼。
把他那笨蛋徒弟送出去后,他终于清净了。
趁着这段清净时候,萧有辞研究了一下门派中比较基础的修炼法典,准备给他徒弟安排一个十年金丹五年筑基。
时间晃眼而过,书院的休沐日到了。
萧有辞把他这段时间整理的功法典籍都拿出来,洋洋洒洒摆了一桌子。
只等他徒弟归来,便能一一教授给他。
可从天亮等到黄昏,也不见人回来,萧有辞静坐在书案旁,想了半晌,才想明白。
自己这是被自己的小徒弟放鸽子了。
这可真是个新鲜体验,他撑着身子站起来,乌黑的长发从肩胛滑落,在书案上、雪白的衣袖上铺散开,萧有辞坐得太久,身体不太灵活,起身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衣摆,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什么玩意儿。
他皱眉看了一眼自己繁复的衣衫——封朗月兄弟这都是些什么爱好,净把他当花架子打扮。
萧有辞耐心有限,右手化刀,直接把繁杂的衣袖断了,扔在桌上。
然后端着破损的袖扣出了门。
门外,封朗月和封朗行正在练剑,听到动静停下动作,朝萧有辞行了一礼。
封朗月眼尖,看到萧有辞的衣袖破损,当下问道:“师父,可是遇到什么事……”
还没问完,就被萧有辞打断了:“颜桐呢?”
封朗月愣了一下:“师弟不是在青竹书院读书吗?”
他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今日是休沐日,他早应该回来了……”
早该回来了。
却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落日余晖洒在天璇峰顶上,朝着四周的残雪都耀目了几分,这一片风光迤逦中,封朗月无端感觉有些窒息,他想起萧有辞之前警告他的话,身体害怕得发抖:“师父,是我的疏忽,我这就下山去看看情况。”
萧有辞却道:“不必了。”
封朗月愕然抬起头,却见萧有辞朝着山下的方向去了。
他说不必了。
竟是要自己亲自前往。
封朗月往后踉跄了一步,扶住了封朗行的手臂,封朗行皱眉看着他:“师父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你又干了什么?”
他以为是封朗月私底下做了什么针对颜桐的事情,才会这么慌张。
封朗月却转过头,双目瞪圆,有些失神道:“师父竟然要下山,竟然要为了他下山。”
他在天璇峰上住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萧有辞对谁这么上心。
一个徒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