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离开东漠，必定会成为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同样，世人也不可能会放过慕枝。
　　顾陵云的剑从未迟疑过，可现在一想到慕枝，他竟然变得瞻前顾后了起来。
　　东琼冷眼看着，已经感觉到了顾陵云的动摇，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可还未来得及开口，眉心倒是先传来了一阵凉意。
　　他侧过头一看，目光对上了一簇热烈的火焰。
　　慕枝站在下方，手中长弓拉开，箭矢燃烧着灼灼的火焰，只要一松手，就足以刺破天际。
　　东琼不惊反笑：“你猜猜，慕枝这一箭，在瞄准谁？”
　　顾陵云闻言望了过去，刚转过身，余光就瞥见一道金光猛地撞了过来。
　　一声啼鸣响彻天际。
　　顾陵云侧身避了开来，再抬手挥剑落下。
　　不过瞬息，东琼与顾陵云已经交换了一个位置。
　　东琼的原形是三足金乌，浑身金羽炽热，犹如太阳灼灼燃烧。在光晕的笼罩下，一时间竟分不出两人的身影。
　　东琼阴魂不散：“你猜，慕枝更恨你，还是更恨我。”
　　顾陵云没有回答，可动作一顿，显然是被分去了心神。
　　和东琼相比，慕枝明显是更恨他的。
　　而这一箭……顾陵云知道慕枝手中长弓的威力，这一箭足以夺去他的性命。
　　可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害怕，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死在慕枝的手中，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顾陵云的唇角浮现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当初在梧桐乡遇到一只从枝头掉落的小鸟时，也是这般的神情。
　　-
　　慕枝屏住了呼吸，看着眼前眼花缭乱的一幕。
　　不知是沙漠炽热，还是因为太过于紧张，他的额前冒出了点点的汗珠。汗珠慢慢缓落，坠在了睫毛之上，使得视线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慕枝一眼不错，盯着上方交锋的两道身影，手指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次，必须分出个生死来了。
　　而谁生，谁死，掌握权全部都在他的手上。
　　慕枝从未做出过这种生死之间的抉择，可偏偏现在情况紧急，必须要做出一个决定来。
　　哗啦——
　　又是一大片金灿灿的羽毛飘落了下来，蹭过了慕枝的脸颊，带来了一股毛茸茸的触感。
　　他略微失神。
　　在上面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东琼，是与他同一个巢穴里破壳的幼鸟，他们一同蹒跚学步，一同嗷嗷待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不知何时，东琼就变了一副模样，变得偏激、嗜血，喜怒无常还行事不择手段。
　　而另一个是顾陵云。
　　慕枝曾经喜欢过他，那段感情刻骨铭心，伤人极深。可后来顾陵云也曾想要挽回，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也救了他一次。
　　说起来，这两个人都曾经做过错事，可同样也罪不至死。
　　慕枝的思绪有些乱。
　　其实顾陵云说的对，他就是心软。
　　就算是修了无情道，也无法真正地做到冷心绝情。
　　可现在，不是他心软犹豫的时候。
　　慕枝闭眼了闭眼，手指松开。
　　嗖——
　　箭矢破空而去，在半空中化作了一只展翅而飞的凤凰。
　　凤凰振翅，破开了天幕，拖出一条长长的尾羽。
　　在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都好似静止了下来，就连风都凝固住了。
　　慕枝仰起下颌，他先看到的是光，箭矢如同烟花一般，在半空中炸了开来，将远处的苍穹都染成了一片橘红色。
　　恍惚间，让他以为回到了梧桐乡。
　　一抹红光落在了慕枝的身上，脸颊都微微发烫。
　　轰然一声巨响传来。
　　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没在了火烧云之中。
　　慕枝看见了一道身影重重地摔落了下来，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深坑。
　　烟尘飘散。
　　慕枝竟不敢上前去确认。
　　刚才东琼和顾陵云靠得实在是太近了，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箭射-中的是谁。
　　是东琼，还是……顾陵云？
　　若是两个人之间只能活一个，他也不知，该选择让谁活比较好。
　　慕枝的眼睫轻轻颤动，心中挣扎了片刻，还是选择停留在了原地。
　　须臾，一阵风徐徐吹来，将萦绕在眼前的烟尘吹散。
　　一道身影从沙尘中走来。
　　来人像是受了重伤，走得缓慢。可就算如此，他的身姿依旧挺直，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
　　慕枝抬眸望了过去，想要看个真切。
　　来人并没有靠近，而是站在还在消散的沙尘中，遥遥相望。
　　最终，还是顾陵云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股血腥味：“……是我。”
　　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外，慕枝别开了目光：“是，是你啊。”
　　顾陵云捂着唇角，咳嗽了起来：“咳咳……”他的神情有些复杂，“慕枝，我从未想过你会救我。”
　　要是他在全盛之时，东琼必定不是他的对手。可现在他乍然入魔，身上灵气不受控制，再加上右手受伤，落败只是时间的问题。
　　刚才那一箭，顾陵云甚至以为，是冲着他来的。
　　慕枝避开了这个问题，有些不自然地说：“我去看看东琼……”他快步来到了深坑边缘。
　　东琼静静地趴在了深坑之中，原本金灿灿的羽毛变得暗淡无光了起来，他的呼吸微弱，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怕都要以为是一具尸体了。
　　慕枝的脚步一顿：“……东琼。”
　　东琼的翅膀动了动，像是在回应慕枝。
　　慕枝的目光扫过，可见东琼的心口处有一片烧焦的痕迹，上面一簇金红的火焰燃烧，还在不停地侵蚀着他的血肉。
　　这是他射-出去的箭。
　　慕枝的心中五味杂陈，嘴唇翕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东琼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翅膀抬了起来。
　　一道金光闪过。
　　东琼化作了人形站在原地，脸侧的发辫垂下，一片金红色的羽毛轻轻摇曳着。
　　他神色如常，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慕枝，过来呀。”
　　慕枝没有动。
　　东琼笑了起来：“其实我没有要伤害你，我只是想保护你。”他歪了歪头，“不过，好像你并不喜欢我对你的保护。”
　　慕枝开口：“你的那些东西……我不需要。”
　　东琼没有生气，只是目光落寞：“是啊，你不需要。”他沉默了片刻，“好啦，既然你不喜欢，那就不要了。你过来一下，我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东琼等了片刻，莞尔一笑：“慕枝，我现在又伤不到你了，你不用防备我的。”
　　“我真的要有东西给你，过了今天，我们估计要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慕枝看着东琼，回想起在了梧桐乡的那些岁月。
　　那是短暂而快乐的记忆。
　　他与东琼在梧桐树上嬉戏打闹，一起唱歌跳舞，那时的他，从未想过会有今天这一番情景。
　　慕枝轻叹了一声，最终还是来到了东琼的面前。
　　东琼的右手握拳，伸了出来。
　　慕枝也伸出了手。
　　两只手轻轻交叠在了一起。
　　慕枝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掌心上，软软的，又轻飘飘的。他低头一看，掌心中躺着一片金红色的羽毛。
　　羽毛看起来有些眼熟，是东琼一直缠绕在辫子上的那一片。
　　东琼的语气轻松：“这是你褪下来的第一根羽毛，我一直留着呢，现在，还给你啦。”
　　他的声音变得缥缈了起来，“我真的没想要欺负你，慕枝……”
　　声音戛然而止。
　　慕枝猛地抬头，看见东琼的身形溃散，化作了一点点金光，朝着东方飘散而去。
　　不过片刻，眼前就已经不剩东琼的身影，只余下一个深坑与一片焦黑的土地，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慕枝握着手中的羽毛，百感交集。
　　直至最后一点金光消散，慕枝方才转过身：“我们走吧。”
　　顾陵云轻轻颔首：“往这个方向走，不出一日，就能离开东漠边境了。”他给慕枝指明了方向，“离开东漠以后，你就可以乘坐飞舟代步，回梧桐乡去了。”
　　慕枝听出了话外之意，侧目道：“你不走？”
　　顾陵云的神情平静：“我不走。”
　　就如东琼所说，就算他离开东漠，也无处可去。
　　他已经入魔，就不可能再回去长明峰了。
　　慕枝的眉头拧起，带了一些审视：“你要留在东漠？”
　　顾陵云的唇线单薄，平日里他也不爱笑，看起来是薄情之像。现在他笑了起来，倒是冲淡了这股冷淡的感觉。
　　“东漠不错。”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是个好的埋骨地。”
　　慕枝刚开始以为顾陵云的这句话是在说东琼，可转过念来细细一品，倒像是在说他自己。
　　慕枝定睛一看。
　　顾陵云是身形虚弱，可还没到谈论生死的地步。
　　这是……什么意思？
　　顾陵云上前一步，与慕枝的身影交叠在了一起：“慕枝，在走之前，做一件事吧。”
　　慕枝下意识地问：“什么事？”
　　顾陵云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杀了我。”他的眼瞳沉沉，“这是你无情道的最后一步。”


第46章 不要再说
　　慕枝的耳畔嗡嗡作响,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说：“你，你在说什么？”
　　顾陵云深深地看了慕枝一眼, 嗓音有些虚弱，但从中透露出一股坚韧之意：“慕枝, 杀了我。”
　　他的神情淡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而以顾陵云的性格，也不会是将生死之事拿来开玩笑的。
　　——他是认真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慕枝脱口而出：“不。”他摇头, “不可能。”
　　同样, 以慕枝的性格，若非是逼到绝境，他是恨不下心来下死手的。
　　顾陵云侧过脸, 用力地咳嗽了一声。他的目光沉沉, 仿佛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过了片刻，他缓缓开口：“慕枝，这是你应该做的。”
　　慕枝的眼睫闪动, 有些茫然。
　　这一点茫然冲淡了他脸上的冷漠, 好似又变成了当初那个懵懂无知，天真无邪的小鸟儿。
　　慕枝想不明白,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或许他一直都没有搞懂人性与人心。
　　就像他不知道东琼为何会变成这样, 也不知道为何顾陵云现在要让他杀了自己。
　　一阵风呼啸而过。
　　焦黑的尘土飞扬在了半空中，其中还夹杂着点点炽热的火光, 犹如下了一场星雨。
　　顾陵云身上的白衣猎猎作响，肩侧的黑发向后飞扬。
　　在失去了黑发的遮盖, 可以清楚地看见一道道黑色的纹路浮现在他的胸口。那纹路看起来邪异, 像是有生命力一般, 在一呼一吸间，不停地向四周扩张。
　　仔细看去，已经有一小部分的纹路印记爬上了顾陵云的下颌，想来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遍布整张脸了。
　　这是入魔之后产生的魔纹，让旁人一看就知这是入魔之人。
　　这是印记，标记。
　　更是……耻辱。
　　慕枝的目光微微一凝，不太确定地说：“你……入魔了？”
　　顾陵云并无掩饰：“是。”他的神色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我入魔了。”
　　在很早以前，他便被心魔缠身。
　　心魔来源于慕枝。
　　当年慕枝毫无眷念地投入熊熊烈火中，化成灰烬，决绝到连一根羽毛都没有留下来。
　　自此之后，这个画面就成为了顾陵云的梦魇，日日重复，无力挽回，终成心魔。
　　顾陵云已经入魔，从入魔的那一日起，便注定他走不出东漠。
　　踏出东漠一步，就是与天下无敌。
　　长明仙尊天下战力无双，就算是天下皆敌，也无所畏惧。
　　可是顾陵云不想与天地为敌。
　　若是他离开东漠，必定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到时天下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说不定会生出更大的事端，百年内修真界都会不复平静。
　　以顾陵云的性格，做不到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天下而不顾。
　　死在慕枝的手中，埋骨东漠，是最好的选择了。
　　沉默片刻。
　　慕枝方才开口：“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有的？”
　　顾陵云轻叹一声：“从你说，你修无情道开始。”他闭了闭眼，压抑住了心中的情绪，“慕枝，你不适合修无情道。”
　　慕枝的心太软了。
　　而心软之人，修不了无情道。
　　无情道需断情绝欲，不仅仅是情爱，还有亲情、友情……任何一点“情”都不能留下。
　　慕枝做不到的。
　　做不到的下场，就是无情道毁，轻则修为尽失，重则身死道消。
　　而现在，顾陵云要做的就是让慕枝消除这些顾虑，让无情道再无一点瑕疵。
　　顾陵云：“你知道该怎么做，慕枝。”在提起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放轻了声音。
　　慕枝恍惚了一瞬。
　　在长明峰上的时候，顾陵云也是用这样的口吻唤他。
　　那样的时光是短暂而稀少的，顾陵云会拥他入怀中，然后用持剑的手轻轻拂过鸦青色头发，在耳畔轻声呢喃着：
　　慕枝。
　　乖一点。
　　慕枝。
　　听话。
　　慕枝咬住了唇角，清醒了过来，说：“我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