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血过多让他眼前一片黑沉,感官被削弱到极致,唯一能清晰感知的,便是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剧烈疼痛。
以及那不断回荡在识海中的,周长明的呼喊。
在构建血御阵时产生的神秘灵悟,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就被精血的耗竭所打断。
他根本无法思考,只觉得意识在一片混沌的黑幕中不断往下坠,无数触手缠绕着他的身躯,让他无法挣扎脱身。
“我昏迷了多久?”
蔺楚疏实在是虚弱至极,尽管格外用力地咬字,也轻弱得几不可闻。
“约莫半日光景,师尊,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秋声缈端着温热的茶水,凑到他苍白干裂的唇边,蔺楚疏勉力咽下一口,喉间便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如今任何外界事物的涌入,对于这副行将枯竭的躯壳而言,都无异于难熬的酷刑。
但他还不能示弱。
他定了定神,勉力凝聚起几分精神:
“不妨事……声缈,玉琢,朝音阁眼下情形如何?”
“血御阵已成,朝音阁内的魔心石气息也趋于平复,在阁中隔离观察的考生也没有继续出现感染者。”
秋声缈眼眶有些发红,“大家都明白血御阵力挽狂澜之效,都……非常感激您。”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岑禹洲等人并没有隐瞒蔺楚疏牺牲精血构筑阵法的事实。
反而推动其广泛传播,为更多人所知。
众人对于魔心石无计可施,此刻简直将蔺楚疏看成了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加上之前曾因为叶清漪的死误会过他,两相叠加之下,他的个人威望已经攀升到了可怕的高度。
而眼下也正是蔺楚疏伤势沉重,毫无抵抗之力的危险时刻。
倘若有人借机继续拿魔心石做文章,后果将不堪设想。
蔺楚疏忍不住苦笑。
世人嘴脸便是如此,不涉私益时,就算是为了莫须有的骂名也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喊打喊杀。
可当真正的灾祸映照出自身的渺小,他们又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曾经厌弃的祸端,视为救命稻草,加以高歌赞颂。
一念冤孽,一念成佛。
那么,不断在阴谋鬼蜮里玩弄人心的幕后之人,他所图的究竟是什么?
一道身影浮现在蔺楚疏脑海中。
若非筑阵过程中突然出现的那丝明悟,他或许很难将这件事联想到岑禹洲身上。
那人虽然素来与他不睦,却从来拎得清轻重,不会因为个人私怨影响到朝音阁乃至整个修真界的安危。
更何况,单凭那人自身的实力和背后的势力,似乎也很难顺利推进这场筹划。
……因此也无法排除他被幕后主使推至台前的可能。
身体状况实在是太糟糕,只是思索了片刻,额角就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绞痛。
一声难以抑制的闷哼溢出蔺楚疏唇角。
“师尊……”
秋声缈和姜玉琢担忧地望着他,殷想容甚至想再次为他运功治疗,却被他摇头制止。
“你们先去歇息吧,我有些倦,想独自待一会。”
蔺楚疏安慰道:“封脉之法已经生效,三日内我性命必然无碍,你们可以放心。”
他从未如此重伤虚弱,这幅光景被习惯了他沉峻强大的几人看在眼中,心底越发酸涩难当。
秋声缈等人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再次确认他暂时无恙,才默默掩上了门扉离开。
等到四周再次归于静寂,蔺楚疏脸上才缓缓泛起一丝落寞神色。
胸膛里,属于灵契的血脉越发灼热。
此前他连自身安全都无法保障,权宜之下,只能暂时将周长明藏身在六道华莲内。
但那人对他误会已深,纵然他有心解释,或许也无济于事。
而且他这般着急见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思量再三,他还是披衣坐起,缓缓下了床榻。
从床边到窗台的短短距离,他走得极为艰难,好不容易扶住窗框站稳,身上已经再次起了一层薄汗。
而与此同时,他袖中红光一抖,六道华莲结界开启,释出一道轩秀的红衣人影来。
脚踏实地的感觉突兀得有些不真切,周长明重重闭了闭眼再睁开,才一点点适应眼前的光线。
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道挺拔的白衣身影上。
蔺楚疏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只是相比于以往,他的确清减了些,半张面庞隐没在窗棂的阴影里,露出的半截侧脸比月色更苍白。
“着急见我,是有什么事么?”
他甚至没有回眸看周长明一眼,嗓音听上去却并不如何冷漠。
“我……”
周长明轻咬住嘴唇,他急着见蔺楚疏一面,便是想确认他的平安。
如今真的见着了他,却又觉得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或许自己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已经不再是那个温柔亲密的爱侣,而是恨不能陷于囹圄的禁.脔。
他薄情,冷漠,无数次置那人于不顾,甚至为了旁人与之离心。
即使设身处地地考虑,横陈在他们之间的沟壑障壁,或许也很难轻易跨越了。
不论是否愿意承认,他和蔺楚疏都走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
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小疏,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沉默片刻,周长明还是开了口。
前路渺不可知,他做不到在自己或许即将离开之前,还让蔺楚疏蒙在鼓里。
他决定告诉他,游戏的真相。
“我做过你的义父、师兄、剑灵、灵仆,这一切其实并非巧合,而是……由我自主决定的。”
“我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为了让我濒死的弟弟得到治疗,我才答应了某个人提出的条件,来到这里。”
他艰难地斟酌着措辞:
“起初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你不断修炼,顺利晋升……你我会在何处相遇,你会经历怎样的挑战险阻,甚至是天劫……我都能一一预知,并作出应对。”
夺舍。
蔺楚疏眼睫微颤,心底默默念过这个名词。
但周长明的表述显然和储月熹的猜测有差异。
夺舍乃施术者刻意为之,且魂魄之力将被削弱,连寻常修士的感知能力都不如,又如何可能预知天劫的降临?
莫非是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并设法将其透露给了他?
周长明并不知晓他心底的惊涛骇浪,见蔺楚疏并没有发作的迹象,便强打着勇气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每次死亡看似惨烈,但死去的只是躯壳,甚至连痛觉都能免除。至于下一次以怎样的身份、在何处与你相逢,都是经过了提前的设计与安排的。”
他闭了闭眼,挣扎良久,还是咬牙说出了那句话:
“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深情无私,乐于牺牲,我的一言一行都有所遵循,对你的付出,也是为了挽救弟弟的性命。”
“小疏,我们原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呐。”
周长明笑了笑,眼眶却隐隐泛起红色。
“但可笑的是,我明知这一点,却依旧对你动了心。”
“你被人视为天煞孤星,我却明白你的善良和努力,那些看似光鲜的成就背后,是数不清的生死考验。”
“而且,以不同的身份陪你经历人生,对我而言也是个日久生情的过程。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绝不可能如此铁石心肠,对你的真情厚谊无动于衷。”
“等到我真正认识到自己对你的感情时,就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他剔透的眼眸中水光莹然:
“承认我的身份时,我原本有机会彻底离开你、离开这世间,心底却怎么也舍不得。甚至在墨刑司、在眷星海,我是真的动过放弃一切,与你相伴厮守的念头的。”
“小疏,我喜欢你,或许比自己想象得用情更深。”
“然而如今我们的感情,却已经伤害到了其他人,纵然这一切并非你我所愿,我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我的弟弟还等着我去拯救,你也有你应走的道路,不该因为我被牵绊住脚步。”
点点泪滴在周长明眼底飞旋,忽而颤了颤,潺潺滚落。
这番剖心之语落在蔺楚疏耳中,却又是另外一样滋味。
他能感受到,周长明话语中的心痛哀伤绝不似作伪,可彼此经历中的种种异样之处,那人却根本没有注意到。
例如被他视为执念的弟弟,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不论是在眷星海,亦或是在入梦时,自己都不曾在他的识海记忆中,发现这个人存留过的痕迹。
但凡是朝夕相处,情谊深厚之人,纵使不加以刻意回想,都会频繁出现在这个人的识海内。
换言之,周长明口中的所谓弟弟,极有可能是他人的杜撰。
真正亟需挽救的另有其人,又或者,这个人从最开始便不存在。
但同时储月熹的叮嘱又回荡在蔺楚疏耳畔,周长明的识海中似乎存在着极为强大的禁制。
在他对“弟弟”的存在、对世界的认知有任何质疑时,那股禁制便会被触发,直接冲击他的识海,并造成神魂的损伤。
倘若贸然触发,或许一着不慎,便会伤及他的性命。
在周长明看不见的角度,蔺楚疏的手指已经深深刺入掌心,殷红的色泽沿着指缝缓缓往外渗出。
他纵横一世,鲜逢敌手,即使到了如今这等濒临绝境的时刻,也并没有陷于被动。
而对于周长明,他却无计可施。
作者有话要说: 大粗长送上~
哎最近真的有点丧,一来三次元太忙实在是挤不出时间码字,二来是数据太差完全看不到希望,不仅之前的作者有话说被人嫌话多,甚至连预收都有人说我三观不正,没办法只能换了重新想
生活不易,阿狸叹气
第52章 殇情之别
无解的死局, 让蔺楚疏忍不住低声叹息。
时至今日,他已说不清为自己的执念放弃了多少,付出了几何。
但他也明白, 自己和周长明的未来, 仅靠他是远远不够的。
必须设法找出那人身上诡异禁制的来源, 顺势揪出幕后之人。
可如今他自身难保,对于周长明身上可能危及性命的禁制, 实在不敢妄动。
而且,有些路途,总要那人自己走出一步,才有重见天日的希望。
因此即使周长明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 蔺楚疏依然没有阻止,而是任由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或许会觉得我疯了吧。”
周长明揉了揉眼,苦笑道,
“这些话我已经憋在心里很久,原本想找个更合适的机会告诉你, 但现在,或许已经来不及再等了。”
“我任性妄为了太久, 或许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过错,继续留在这里,也只会徒增你的焦灼和痛苦, 所以……”
仿佛有钝刀在心头磨砺,久痛而不见血,等到破开皮肉, 已经伤及了最深处的柔软。
周长明深吸口气,还是艰涩开口:
“或许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蔺楚疏的心脏重重坠落下去。
尽管导火索看似是叶清漪的死和魔心石之变, 他和周长明之间的矛盾早已由来甚久。
那人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终其一生留在自己身边。
在周长明眼里,他只是个异世界的过客,不论羁绊的情缘再深刻,最终都逃不过消散的结局。
可叹,可笑,蔺楚疏闭上双眸。
他竟曾经幻想过,周长明对自己,会有那么一丝不同。
他们之间的情缘如此单薄,甚至连莫须有的弟弟也敌不过;
他们之间的信任如此脆弱,甚至连匆促间的误会也解不清。
也许此刻自己开口挽留,周长明依旧会选择留下。
但那样彼此的感情就会变成羁绊的枷锁,他不会得到快乐,也无从解脱出懊悔和煎熬。
不如在暴风雨前的宁静里,悄然归去。
绵密的绞痛涌上喉头,让出口的每个字,都浸染了泣血般的沙哑。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会接受。”
蔺楚疏调回目光,定定注视着周长明。
没有挣扎,没有挽留。
可那双清澄眸底浓得化不开的悲哀,还是让周长明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他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向蔺楚疏坦白一切并告别后,那个人会有的反应。
他想象过愤怒,失望,暴虐,却独独没有想到是如斯的平静和绝望。
气氛一时陷入了凝滞的沉默。
半晌,蔺楚疏轻弹指尖,灵力托举着六道华莲,缓缓飘落在周长明眼前。
“六道华莲里储存着你以往三世的积累,为防万一,我也添置了不少物资在其中,供你在其中休憩月载绰绰有余。”
简单平淡的嘱托,却分明渗透了浓重的血气与哀戚。
他的视线似乎落到了周长明身上,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属于过往的如风幻影。
“若是准备好了,我便送你去朝音阁山门,没有阁主授予的令鉴,是无法顺利进出的。”
哀伤无告,如潮如海。
周长明几乎承受不住蔺楚疏的目光,强忍着泪意侧过脸庞,点了点头。
蔺楚疏不着痕迹地在墙壁上借力一撑,立直身体,朝屋外走去。
周长明余光望着他走出房门,才敢抬起头,匆匆地抹去残泪,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