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楚疏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周长明,忽地手腕一振,唤出一柄通体灿金的长剑。
与此同时,缠在后者脖颈上的锁链也随之松开。
“此剑,剑铭霜昀。”
周长明发现,自己的视线根本无法从他手中的长剑上移开。
和记忆中相比,虽然它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附着在剑心上的丰沛灵力却已经不复存在。
过往数不清的日夜里,这柄剑曾是他的栖息之所。
深入骨髓的亲近与契合,让他几乎瞬间泪盈于睫。
霜昀古剑被蔺楚疏温养在识海中多年。
虽然失了灵性,但剑心爆裂产生的裂痕已经基本复原。
如今除了瞧上去光华黯淡,整柄剑依然刃形锋锐。
剑身上繁密的铭纹更添了几分古朴与神秘,挥动时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
蔺楚疏将他的情绪变化看在眼中,脸色微沉,蓦地挥剑斩向他颈侧。
假如一切正如自己猜测,古剑根本不可能触及周长明。
就算事实并非如此,他也绝不会伤及那人的性命。
劲风呼啸,利刃距离肌肤不过咫尺。
霜昀古剑忽然发出轻微的嗡鸣,一股澎湃的灵力在两者之间汹涌爆发。
蔺楚疏感到手中的剑仿佛斩上了铜墙铁壁,手腕一阵发麻,居然抓握不住剑柄。
古剑从蔺楚疏掌中挣脱,盘旋着降落在周长明面前,灵力牵引着他的手指缓缓抚在剑身上。
光滑的质感从指腹传来,如同生来便契合无比。
他愣愣地睁着眼,在剑刃反射的光影中,看到了自己泪流满面的脸。
除了久别重逢的愉悦,还有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从古剑中涌来。
它在蔺楚疏识海中浸淫了几十年,早已纳满了心魔纠缠的痛苦和绝望。
此刻与周长明心意相通,立刻将这份感触传递了过去。
刹那间,无数幽暗的画面闪现在周长明面前。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如何被噬心刻骨的剧痛折磨得绝望不堪。
又是如何挣扎着凝聚散乱的精神力,竭力挣脱心魔的禁锢。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
周长明闭上眼捂住耳,却无法隔绝强烈的痛苦。
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颤抖着呜咽起来。
蔺楚疏立在他身前,眉宇紧蹙,似乎不忍心看他如此受苦。
他反手死死攥住了动荡不安的霜昀古剑。
冰冷的灵流近乎蛮横地切断了古剑和周长明的联系。
蔺楚疏强压着它融入识海,随后灵犀一指点在他眉心。
直到这一刻,让周长明几乎崩溃的记忆回溯才猝然停止。
他如同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欠奉。
蔺楚疏扶着他的后背坐起,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衫。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霜昀古剑认出了你,对吗?”
沉默良久,蔺楚疏终于轻声开口。
他的语气和以往截然不同,宛如伫立在回忆与现实的交界。
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小心得过分。
周长明面色发白,嘴唇颤抖。
分明答案已经到了嘴边,他却完全无法开口。
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合理地解释这一切?
倘若梗死脖子不承认,以蔺楚疏冰棺藏尸的病娇程度,只怕能将自己生吞活剥。
即使认下身份,他也没办法和蔺楚疏说清楚,他们身在一部游戏之中。
更何况,未知的系统惩罚也让他怕得要命。
刚才那一阵剧烈的情绪冲突几乎掏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思维混沌得无法运转,他近乎虚脱地靠在蔺楚疏身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而对方却不愿再等,直接摁住他的两只腕子,将他牢牢钳制:
“你还是那样,心思全写在脸上。”
灼热的熔岩融化了冰层,蔺楚疏定定逼视着他,颤抖的眼睫仿佛两只折翼的蝶:
“如今我该怎样称呼你,义父?师哥?剑灵?还是……”
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震撼程度却不亚于一记惊雷。
周长明脸颊瞬间红透,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猛地推开了他:
“蔺楚疏你发什么疯!”
是的,他承认,自己确实对蔺楚疏有着别样的情愫。
或许是太过投入角色使然,或许是一次次有意无意的亲昵,那个人在他眼里绝非一个简单的npc。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会放任自己沉溺于虚妄的情感中,不负责任、罔顾现实。
更何况蔺楚疏对自己每一个身份的执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能接受的程度。
“就算我最初是被献给你的炉鼎又如何?难道这也能成为你随意折辱我的理由?”
他内心越是惶恐,出口的话语就越是愤怒:
“你修为了得,若是想给我安上什么罪名,当然有各种方法。我压根不知道什么义父还是剑灵,你若是怀念他们就只管去祭奠,为什么偏要扯上我?”
“我生来便是蜃魅,怎么可能同时是其他人?”
他一面后退,一面悄悄在锦囊中翻找着防身的法器。
现在激怒蔺楚疏无疑是危险的,可他心魔缠身,执念难消,心绪激荡时很可能走火入魔。
这样一来,反而给了自己逃脱的机会。
蔺楚疏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沉默着一言不发。
苍白的面容越发惨淡,眼底的晕红如同一轮血月,诡艳欲滴。
他忽然站起身,朝着周长明一步步靠近。
“别忘了,你我之间还缔结着灵契。”
周长明脚底一个趔趄,嘭地撞上了墙壁:
“嘶……怎样折腾我倒是其次,若是牵动了你的旧伤……”
“我正有此意。”
话音未落,蔺楚疏眉心便浮现出一枚火焰形的暗红印记。
与此同时,周长明也感到前额一阵发热。
在它的牵引下,全身的血液都躁动起来。
那种怪异的感觉他很难形容,仿佛有蚂蚁钻入身体各处,不断啮咬着经脉。
极度的麻痒很快让他瘫软在地。
“这、这是……”
“你我修为悬殊,缔结灵契后,短时间内只能服用我的血液存活。”
蔺楚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虽然血液离体,我却依然能够控制。”
说罢他五指蜷起,收回胸前。
顷刻间一股剧痛扑向周长明心口。
似有一只无形巨掌恶狠狠拍击在他前胸,连骨骼都寸寸断裂。
“百会,章门,志室,三阴。”
蔺楚疏每说出一个词,他身体对应处就会传来强烈的痛楚。
这份疼痛是体内血液逆行所致,根本无从抗拒。
他痛得满地翻滚,冷汗沁出了一层又一层。
长发凌乱地糊在苍白的面容上,嘴唇也因为忍痛被咬得血迹斑驳。
尽管如此,他也始终低着头不肯作声。
右手也拳头紧攥,说什么都不放松。
“还不肯承认?”
见他辗转疼痛,蔺楚疏眼中红意更甚,骤然欺近周长明眼前,拎着他的衣领,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在体内左冲右突的血液终于停顿,周长明感觉浑身的骨骼几乎都散了架,眼前一阵阵发黑。
但他深知这一刻是自己脱身的唯一机会,甚至顾不上喘口气,就迅速抬手刺向蔺楚疏胸膛:
“尼玛好痛啊!蔺楚疏你个混账,给我去死!”
修长指间握着一柄色泽深紫的弯月形匕首,他找准了蔺楚疏露出破绽的时机,深深刺入了那人毫无防备的右胸。
这是他身为剑灵时从神兵武库搜刮来的灵武,其中蕴含着强力的麻醉毒素。
不论是何等修为之人,只要被刺中,都能至少晕厥半个时辰。
到了这一步,他也依旧舍不得伤了蔺楚疏的命。
即使对他的种种疯批行径气得要命,也只能狠狠骂上几句。
紫黑色的气流随着光洁的胸膛蔓延,蔺楚疏目光一凝,身子晃了晃,耸然倒下。
周长明急忙扒拉开他拽着自己衣领的手,扶着墙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夺门而出。
小屋后就是成片的桃花林,他借着树丛遮掩身形。
紧接着调出系统界面,点击退出家园系统。
就算出去后要面对整个墨刑司的追杀,他也不愿再和那个人待在同一空间里!
但变故就在这一刹发生。
向来灵敏的系统按键忽然没了反应。
他又不死心地连戳几次,不仅没得到回应,连原本显示清晰的字体也疯狂抖动起来。
反复横跳几次之后,竟然变成了乱码。
眼前的系统界面也很快消散,不论他做什么都再也没了回应。
周长明彻底愣在原地。
从神域3号无缘无故地消失开始,他就意识到了系统的不对劲。
可无论如何他也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连基础功能都无法再使用。
那他该怎么办?
自己还能顺利死遁,回到现实世界吗?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绝望之下,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丝清明:
桃源居内部,似乎有一个备用出口,专供系统卡死时使用。
或许……或许那里还有希望!
被蔺楚疏血液冲撞过的经脉还在不断抽搐。
他气喘吁吁,脚底虚浮,沿着记忆中模糊的印象,在桃花林中穿梭。
周长明揉了揉酸痛的眼,他隐约记得,那处出口是一道淡蓝色的环形光门。
只要进入,就能脱离桃源居。
一定要赶在蔺楚疏清醒过来之前离开……
他艰难拂开横在眼前的枝叶,深一脚浅一脚往树林中心奔去。
朦胧的视野里,他隐隐瞧见远处似乎有亮光。
顿时心头大喜,不顾一切地跑向光源处。
然而,不知是不是极度虚弱引发的错觉,那道光亮和他的距离忽远忽近。
每当他即将抵达,又倏然变得遥远。
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周长明说什么都不肯放弃。
但不久后体力还是到了极限,迟钝的左腿绊住了右脚,让他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
不行,不能在这里……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根本爬不起来,他颤抖着向前伸出手,忽然碰到了某样事物。
触感光滑柔软,他怔怔地抬起头,发觉自己捉住的不是其他,竟然是蔺楚疏的脚腕。
“你,你怎么……!”
周长明猛地撒开手,神情惊骇得仿佛见了鬼。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却感觉到手下的地面变得坚硬起来,和之前湿润的草地截然不同。
桃源居的每一处建筑都是他亲手采集材料布置而成,怎么可能凭空发生变化?
而接下来,不仅是地面改变了形态,周围的景色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四周的光线都被黑暗吞没,视野中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那个被他视为洪水猛兽的白衣仙人。
“你对六瓣华莲的掌控有限,如今你我所在之处,已经超出了你所能控制的范围。”
换言之,刚才周长明所看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他用灵力催生的幻象而已。
对于那个人来说,除了三间小屋与一片桃林,这片法宝内的广袤区域,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蔺楚疏手指轻勾。
混沌中伸出一只只触手,缠紧了周长明的四肢。
“周长明,”他前襟染血,雪白与深红的对比极致鲜明,
“我曾以为,我并非一厢情愿。”
他倾下身,冰凉的手指抚上周长明的前额,又缓缓下移,拢住那颤抖不止的双眸:
“可就算我整整寻了你两百年,就算六瓣华莲和霜昀古剑都认出了你,你却依旧不肯回应。”
“既然你恨不能斩断过往的一切,那么天劫前的以身相护,你我朝夕相对的点滴,都不过是逢场作戏,是吗?”
一字一句,痛彻心扉。
以他如今的修为,根本不可能被区区一柄匕首伤到。
不过是出于某种莫名的笃定,再被现实伤得鲜血淋漓。
如同一场幻梦,在记忆中沉淀得越发醇香美好。
当自以为抓住了那抹易逝的影子,却发现是团淬了毒的刺。
那些日夜纠缠的心魔,辗转反侧的痛楚,不过成了一场笑话。
视线从周长明霜白的脸颊移到耳后那粒殷红的痣。
他心头一阵恨意上涌,忍不住用力捏住它,又狠狠地堵住了那人的唇。
蔺楚疏这一吻,带着绝望的仇恨与血气。
眼前一片黑沉,周长明浑身发颤,泪水涔涔滚落。
不是不愿不想,只是不敢不能。
他心头有一杆称,天平的一端是至亲和生活,另一端则是蔺楚疏。
每次相聚和分离,都在那一侧不断加码。
微妙的平衡即将被打破,他将要踏出的那一步,或许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唇齿间是熟悉的乌木香气,清冷而苦涩,留恋又决绝。
关于以往的记忆,突然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在黑暗的彼端,风雪呼啸的山路尽头,静静伫立着一道小小身影。
他似乎在原地等了很久。
久到积雪都铺了厚厚一层,长而卷翘的睫毛上沾满了白霜,连气息也断断续续。
周长明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