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写在宣纸上的经文已经积攒成了一座小山,远远看去极其壮观。
而原本保养得当,看上去非常年轻的戚羿宿,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沧桑的不像样。
长时间的睡眠不足,让他的头发白了一半,他眼圈乌黑并且刻满了皱纹,一点也不像当年那个风流满天下的太子殿下了。
甚至于后面新来看守戚羿宿的人都认不出来,这个在蔺光神寺里面一直抄经文的人,就是当年名满天下的戚羿宿。
而戚羿宿也无意告诉他们自己曾经的身份。
时间久了,这群新来的人在戚羿宿的身边也肆无忌惮了起来。
他们不怎么理会戚羿宿,而是经常在当值的时候坐在一边闲聊。
要知道戚羿宿已经在蔺光神寺里面关了很多年。
他曾经掌握着天下所有的信息,而如今被关在这里,戚羿宿也迫切的想要知道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听到那些看守的人聊外面的事情,戚羿宿总是会非常激动。甚至因为分心听那些人聊天,戚羿宿好几天都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
接着他几天都没有睡觉,差一点便死在了这里。
后来他终于学着无视周围人说话,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投在手底下要写的东西上。
一遍又一遍的誊抄这东西虽然折磨人,但必须得承认的是——戚羿宿的性子也在这一天天的磨练之中,变得沉稳了下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对外界所有事情都不再关心的时候,有一天他听到,一个看管自己的人对着同伴说:“你们知道吗?陛下最近一直在各个皇寺里面打转,我听他们说他要寻仙问道。你们说有一天陛下会不会也来蔺光神寺?”
说话的人很是年轻,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样子。
而凤城,甚至整个天下这个年纪的少年,对戚白里总是非常崇拜的。
他虽然说是在为戚白里工作,但是却没有见过戚白里本人。
如今听到外面都在传戚白里寻仙问道的事情,这个年轻人当然也激动了起来。
没有想到是,他刚说到这里,还没有等到同伴回应自己,就看到那个一直在抄经书的男人抬头朝自己冷笑了一下。
之前那个人一直低着头,他还真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的相貌。
如今这突然的一眼,将他吓了一跳。
不只是因为戚羿宿看上去非常苍老疲惫,更是因为他眉宇之间那苍老疲惫的无法遮掩的贵气。
能在皇家当职,少年自然也是一个稍有身份的人。
他的父亲是县里的官员,而跟着父亲,他也见过不少的达官显贵。
最重要的是,在来到蔺光神寺之前,少年还在宫里待过一段时间。
所以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戚羿宿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他身上那种久居上位养成的气质,不是时间和苦难能够磨掉的。
这人到底是谁?
他忽然好奇了起来。
但是在去前辈那里打听这些事之前,他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是——教训一下这个胆敢朝陛下名号冷笑的人。
“你怎敢做出如此不敬的表情?陛下岂是你能评价的人?”少年的语气很是凶狠。
他好歹也是一个军/人,虽然说没有上过战场,但是军营确是去过了的。
一般人很容易就会被少年身上的杀气吓唬过去,但是戚羿宿并不是一般人。
听到那少年的话,戚羿宿笑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陛下?”他用嘲弄的语气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借着竟然将手中的笔扔了出去,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他不过是一个乐女生的杂种,也能担得上‘陛下’这两个字吗?”
“你!”
这可不只是刚才那个少年生气了。
蔺光神寺大殿里面所有正在看守戚羿宿的人,不约而同将手中的剑拔了出来。
刹那之间,蔺光神寺大殿里面响起了一片兵刃碰撞之声。
甚至已经有手快的人,将刀架在了戚羿宿的脖子上。
常人看到这样的情景,早就已经吓到不行,但是戚羿宿面色不改。
他伸出手去轻轻的弹了弹脖子上的那把刀,不屑的笑了一下说:“怎么?难道我说的有错吗?或者说你们的陛下已经将他这一段历史,涂抹了过去。”
戚羿宿一直被戚白里软禁在蔺光神寺这里,一直在抄经书的他并不晓得,戚白里压根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他的出身谁都知道。
于是戚羿宿的话,在那少年的耳朵里更是无比的狭隘。
少年嗤笑了一声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怪不得被关在蔺光神寺这里呢。就凭你居然还有嘲笑陛下的本事?安心抄你的东西吧!”
“就凭我?”
戚羿宿忽然笑了起来,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笑声并不大。
但是传在众人的耳朵里面,却格外的刺耳。
紧接着戚羿宿的笑容甚至变得有些疯癫。
压抑多年的情感,在这一刻溃坝而出。
戚羿宿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蔺光神寺的大殿本来就非常空旷,虽然他还有那些负责看守的人都在这里,但是仅仅这些人,离填满整座大殿还有很远的距离。
于是戚羿宿的声音甚至形成了回音,像是一段魔咒一样,在众人的心间萦绕着。
戚羿宿曾经也在抄经文的间隙想过——自己这样一天一天的重复下去,或许总有一天会被戚白里想出来的阴招逼疯。
但是曾经是太子,又差点成了皇帝的戚羿宿,当然不甘心这样。
他每抄一页经文,就告诉自己一遍——自己要忍,不能如了戚白里的意。
此时他虽然被关在蔺光神寺里面,但是并不算彻底的输了,若是他真的疯了,那才算是如了戚白里的愿。
这或许就是戚羿宿坚持到现在的唯一动力。
但是一个人毕竟是有极限的。
听到如今就连这普通的看守都在嘲笑自己,戚羿宿终于到了极限。他一边笑着一边向前走,此时曾经身为太子的气场,甚至将大殿里的所有人都压了过去。
那个原本架在戚羿宿脖子上的刀刃也晃了一下。
戚羿宿的武艺虽然不好,可是这一刻,他竟然还是伸出手去直接将那把剑推走了。
然后戚羿宿猛地一下回头,向着自己的书案看去,他的身后是堆积成山的经文。
这些年来戚羿宿还真的从来没有时间回头看过这些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写了那么多。
“寻仙问道?”戚羿宿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然后笑得更大声了,“怎么如今戚白里终于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开始寻仙拜佛了吗?”
说完这句话,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戚羿宿就狠狠的一脚向自己抄写经文的书案上踢了过去。
书案上的砚台墨汁哐啷哐啷的倒了一地。
那声音在蔺光神寺大殿里面回荡着,显得格外吵闹。
戚羿宿的余光看到,在那经文之后默默注视着这里的那位,正是掌管幽冥界的永宵神尊。
他低声咬牙切齿的念叨着:“如今戚白里也终于意识到,他未来是要去幽冥界的吧?裴如昼那样的人怎么会去幽冥界……他自然是要去九重天上的。戚白里做这些,是为了以后能够见到裴如昼吗?”
此时戚羿宿的声音不大,语速极快。
周围的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尤其在这回音的帮助下,便更是如念经一般。
但这个时候,那些原本被戚羿宿身上气势吓唬到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好巧不巧的是,这里几个最早开始看戚羿宿,并且知道他身份的人今天正好不在。
而此时一个资历较深的人,只是从前在前辈那里隐约听说过戚羿宿的身份非常不一般。
担心伤了戚羿宿,会触了戚白里霉头的他上前一步,用剑鞘猛地击了一下戚羿宿的后背。
这个人用的劲不大,但戚羿宿的身体早在这一天一天的重复工作之中到了临界。
所以只一下,戚羿宿就猛地摔在了地上。
他此时的动作无比狼狈,但是戚羿宿却依旧在笑。
也正是这个时候,原本紧闭着的大殿门忽然被人推了开来。
这里平常不会有人来,而且那大殿正门更是一直只做摆设用。周围人出入都走的是侧门。
在门开的那一刹那,包括戚羿宿在内的所有人都放下了眼下的事情,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了正门。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戚羿宿就这样慢慢的走了进来。
“陛,陛下……”不知道是谁先这么叫了一声。
刹那之间,蔺光神寺大殿里面就跪满了人。
戚白里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
他的出现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些看管戚羿宿时间比较长的人,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无比倒霉。他们明知道皇帝最近一阵子到处寻仙问道,怎么在这个时候和那戚羿宿闹了起来?
正在那些人以为戚白里会处罚他们的时候,却见戚白里无视跪了一地的侍卫,径直向戚羿宿走了过去。
戚白里的身高极高,现在戚羿宿却趴在地上。
有光从戚白里背后的殿门处照了过来,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辉煌的金边。
这一刻戚白里不像一个人,反倒像是个九重天上的神祇。
可是戚羿宿却狼狈的趴在这里。
戚羿宿原本已经不在意自己是否狼狈,是否没有形象了。
但他却还是不愿意在戚白里的面前认输。
尤其现在自己和戚白里所处的位置,竟然与现实里的身份莫名的重合。
——戚白里是大易高高在上的皇帝,自己则是一个被抹去了存在的阶下囚。
戚羿宿伸出手去,在重重地在地板上砸了一下,他想要爬起来。
但令人意外的是,这个时候戚白里向前走了一步,接着一脚踩在了他的手上。
并且缓缓地碾了一下。
戚白里的动作,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虽然还不知道戚羿宿的身份,也不知道戚白里和戚羿宿当年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是戚白里的动作,已经摆明了告诉他们——皇帝与戚羿宿之间或许是仇人。
不对,他们两个一定是仇人!
然而今天戚白里给他们的惊吓还没有结束。
他将戚羿宿狠狠的踩了一脚,曾经是太子的戚羿宿,也忍不住大声尖叫了起来。
伴随着这一阵尖叫,戚白里说出了几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字:“怎么了?太子殿下?您怎么对我如此有意见?”
太子殿下!
什么?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就是曾经的太子?
戚白里如何取得皇位,以及戚白里之前还有一个太子的事情在凤城向来都不是秘密。
但是大家都觉得,曾经的太子早就已经死了。
没有人能想到,戚羿宿并没有死,反倒是一直生活在蔺光神寺这座皇家寺庙之中,一天一天的抄写着经文。
……
那些负责看守戚羿宿的人面面相觑。
在不知道戚羿宿身份的时候,他们已经非常紧张了,如今知道戚羿宿就是曾经的太子,他们更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挂在了腰上。
无论戚白里的肚量有这么好,被普通人这么对待都应该生气了,更何况眼前这个人,还是曾经的老对手。
完了完了——众人的心里只有这几个字。
不过显然,戚白里并没有理会这群人的意思。
他缓缓地将脚从戚羿宿的手上拿了开来,然后看着对方的手,似乎有些遗憾的喃喃自语:“真是可惜了,不小心踩到了太子殿下的右手。也不知道未来太子殿下要怎么写东西?”
戚羿宿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狠狠地看着戚白里。
只听戚白里继续小声说:“但现如今这已经不重要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戚羿宿强忍着疼痛,用颤抖的声音说。
上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生死,然而这一刻面对着戚白里,戚羿宿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勇敢。
他竟然惧怕眼前这个人。
他担心戚白里会杀了自己。
戚白里并没有正面回答戚羿宿的问题,他扫了一眼眼前的寺庙,目光最终落到了后面堆积成山的经文上。
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戚羿宿一笔一画抄写而成的。
虽然戚羿宿非常憎恨戚白里,也憎恨戚白里对自己的惩罚。但怎么说这些东西都是他这些年岁月的累积,对于自己而言非常重要。
看到戚白里朝自己后面的小山看去,戚羿宿忽然紧张了起来。
“你想做什么?”他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问。
戚白里这一次竟然回应了一下戚羿宿。
只见戚白里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用手扶着额头,一边想一边慢慢的说:“我记得当年,就是殿下任由谣言重伤如昼吧。”
谣言……
日复一日的抄写经文,让戚羿宿差点忘记了当年发生的事情。
而如今被戚白里出声提醒他,才想起——那时他真的曾经放任外界传自己与裴如昼的流言。
接着戚白里又说:“当年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我好像勉强记得……若是殿下,您当年不玩这一出的话,如昼或许不会那么早的离开凤城?”
就像戚白里说的那样,他的确已经记不太清当年发生的事情。戚白里脑海之中,只记得与裴如昼相处的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