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仗,无论是大易还是郁布,都躲不过了。
那天是难得的晴天,中午时分,大易的铁骑与他们的裴将军一起冲进了郁布的王庭之中。
之后所有人的记忆里,只有不断地厮杀。
这一战一直打到红日西沉的时间。
裴如昼的副将,破开了王庭的大门。
暗红色的光,映照在金色的穹顶上,这一刻,裴如昼的耳边爆发出一阵欢呼。
“裴将军,我们赢了!!!”副将大声说。
而看到那扇被破开的大门,裴如昼的心却半点也不觉得激动。
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句话在不断地重复着——光策侯收复西域十四国,同年,皇六子戚白里灭卫,称帝。
《天谶》上的句子,到底还是应验了。
裴如昼现在虽然在战场上历练了一番,但本质上依旧是个少年,是个少年,心里便会有不服气的劲头。
裴如昼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然后缓缓抬头向着悬着“郁布”两个大字的门匾看去,这一刻他心中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激动,反倒是有些麻木。
活到现在,裴如昼第一次去怀疑,走到现在这一步,究竟是自己的想法,抑或是冥冥之中的上天注定?
如果这些都是上天注定的话,那么自己的结局又会怎样呢?
裴如昼的身边,士兵们正像潮水般向郁布的王庭中涌动,只有他静默地看着那金色的门匾,眼中充满了悲切。
——这是这个少年将军,眼神中从未有过的东西。
裴如昼身边的一个将军,原本也正激动的打算和众人一起,到郁布的宫室里面去。看到裴如昼的表情后,他忽然停了下来。
而正是这一停顿,他听见裴如昼猛地咳嗽了起来。
和平常极力压抑着的咳嗽声不一样,这一次裴如昼终于忍不住了,他在众人面前低下了头。裴如昼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处火辣辣的疼,就像是有酒顺着血管流淌了进去一样。
不止如此,裴如昼的视线也忽然摇晃了起来。
最后的最后,裴如昼只来得及一把抓住雪蛰的缰绳,接着便狠狠地向后倒了下去。
这个时候,裴如昼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赫连危琊还在这里吗?要是他真的……死了的话,自己千万要记得,找人将他好好安葬下来。
不过还没有等裴如昼将这些话说出口,等下一刻,出现在他耳边的便不再是欢呼声了——
大易的士兵看到,在他们打进郁布王庭的那一刻,被众人当做神明看待的裴如昼,忽然就这样从马背上向下坠去。
……
裴如昼大小身体只能说是一般,但是却也绝对不能说是差。
他没有想到,从那次去凤城路上感染风寒大病一场开始,自己便频繁的处于伤病之中。
那天刚一打到郁布,裴如昼就倒了下去,幸亏周围人多将他接住,不然怕也是会摔出问题来。
裴如昼就像是一根绷紧了许久的弦,一断便是病来如山倒。
这一次,他并没有去幽冥界,而等裴如昼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六天之后了。
西域并不是一个治病的好地方,因此虽然裴如昼的状态很不好,但他还是被连夜送回了昼兰关。故而折腾了好几天,等裴如昼醒来的时候,他看到的便不再是行军时候的营帐,而是自己熟悉的木质屋顶。
“这里……咳咳咳……”裴如昼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手忽然被人轻轻地抓了起来。
睡了好几天,以至于裴如昼的反应都慢了一点。他愣了一下这才转头看向身边人。
“娘亲?您怎么在这里?”
他看到,殊明郡主的鬓角,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全白了,而他的弟弟裴郁风,则也守在这里,通红着眼睛。
“郁风……”裴如昼轻轻地叫了一下弟弟的名字,然后很是艰难地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裴郁风的脸颊。
“怎么胖了?”
“哼!”
闻言,刚才红眼睛看裴如昼的裴郁风立刻将眼神移开,然后嘟嘟囔囔的说:“因为我把你的肉都长了!”
在旁人看来,距离西域最后那一战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是对睡了一觉的裴如昼来说,他似乎上一刻还在西域的风雪里,而下一刻就回到了昼兰关的家中。
看到母亲还有裴郁风,裴如昼一时间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个时候,当初戚白里给裴如昼带来的太医也到了。
裴如昼的手被轻轻执起,而一边等待着号脉,裴如昼一边忍不住向守在不远处的侍卫问:“……西域那边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这个侍卫已经跟了裴如昼很久,可以算是他的亲信。
听到裴如昼的问题后,侍卫赶紧上前回答道:“已经处理好了,您放心便是。”
“嗯……”说完这句话,裴如昼的嗓子里又生出了一阵痒意,他重重地咳嗽了两下问:“你知道一个叫赫连危琊的人吗?”
闻言,那个侍卫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如实回答道:“回将军,他……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已经死了。听说好像是中毒来着。”
裴如昼晕过去之前,虽然没有来得及交代这件事,但是在攻打王庭之前的几天,裴如昼却有给他们说图纸的事情,因此作为裴如昼亲信的他,自然听过赫连危琊的名字。
……果然,赫连危琊还是死了吗?
虽然裴如昼知道,对方回去便是九死一生的结局,但是等这件事确认,裴如昼还是有些恍惚。
——自己熟知的那个世界,正在一点点地崩塌、消失。
听完侍卫的话,裴如昼轻轻地点了点头,将视线收了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那个正在号脉的太医,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大抵是一点惊恐,夹杂着无措……
“怎么了?”不等裴如昼说话,守在一边的裴郁风就先忍不住了,“我哥哥他还好吧?”
“呃……”听到裴郁风的问题,太医着实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对裴郁风还有郡主说。
最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对裴如昼自己说。
太医其实早就已经发现,裴如昼的身体状态很不好,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出征回来,裴如昼竟然直接根基大损。谁能想到,这一位刚才立下赫赫战功的裴将军,看着还能好好躺在这里说话,但实际上那脉象已经像是到了弥留之际……
一想到这四个字,太医的手指忽然像是摸到了火苗一般从裴如昼的手腕上弹了起来。
他有些心虚的将视线移动到一边,半晌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
当初六皇子叫他来昼兰关,是为了裴如昼的身体,可是现在……裴如昼的身体不但没有一点变好的迹象,甚至还越来越差了。
想到宫里的那一位煞神,太医的眼神不由飘忽不定起来。
现在不是一个给裴如昼说他身体情况的好时候,更何况郡主还在这里……
于是太医沉默了一下,只是转身轻轻地向裴如昼摇了摇头说:“脉相看上去有些复杂,还需要好好调理一阵子。”
郡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他犹犹豫豫的神色,她已经明白裴如昼的状况或许不是很好。
“好……一切都听太医的。”郡主沉声说。
语毕,女人看了一眼裴如昼,她缓缓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裴如昼的额头说:“昼儿你就好好休息吧,好不容易打完这一仗,当然要调整调整。至于那些无关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好,娘亲。”裴如昼随便答应了下来,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一个没有什么想法的少年了。
《天谶》上面有关于自己的那句话,已经应验了,而它还写——在同一年戚白里将会一统天下,成为大易的皇帝,这一句是不是也即将应验呢?
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到了年底,如果《天谶》没有错的话,那便是现在了。
听到裴如昼这么说,郡主稍稍放宽了一点心,她与太医再交流了几下,便走了出去。
不过裴如昼当然不会就此罢休,等到郡主出去之后,裴如昼就将守在一边的侍卫叫过来说:“去查一下现在凤城怎么样了?”裴如昼的语气无比平静。但是听到他说的话之后,不但是侍卫,就连旁边那个正在收拾东西的太医都吃了一惊。
他们两个已经认识,并且与裴如昼朝夕相处很长时间了,他们都自认为比较了解裴如昼。而在他们印象中,裴如昼虽然很擅长打仗,已经算是朝中重臣。但实际上裴如昼对于皇权的归属,还有都城里面发生的事情却是没有多大兴趣的。
这个整个朝廷都在关心的事情,对裴如昼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不过那个时候大家也没有多想。
毕竟无论是太子还是戚白里,他们两个人与裴如昼的关系都非常好。想来无论是谁最后变成了皇帝,裴如昼都不会吃亏。
……他现在问这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明明凤城那边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但周围的人还是将裴如昼说的话应了下来。而在同一时间,边关这边发生的事情,也被人快马送到了凤城去。
凤城要比昼兰关更偏南,等那人快马到凤城的时候,这里的第一场雪也刚刚飘然而下。
那时并不是上朝的时候。
但戚白里就像是有所感应一样,穿着一身隆重的暗紫色长衫,向着皇宫内的御书房而去。
西域战事已了,而在凤城,一场大戏终于拉开帷幕。
随着轻轻的“吱呀”一声,御书房的门被推了开来,旁边的宫女太监一起跪了下去。
他们向着来人所在的位置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而在同一时间,在博山炉缭绕青烟的另外一边,躺在病榻上的男人,也很是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你来了……”他笑了一下,“没想到最后走到这里的人竟然会是你。”男人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吃惊。
……
没有想到是我吗?
来人笑了一下,缓步走了上去,他停在了博山炉边上,然后笑着用皇帝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气说:“但是父皇,最后这一步,儿臣已经等了很久了。”
和躺在病榻上的人不同,戚白里向来不觉得如今这一步,是什么意外。
第47章 出发灭卫
昼兰关的将军府里, 满是苦苦的药味。
早晨天刚蒙蒙亮,就有侍女端着熬好的药到了裴如昼的房间。而尽管此时他已经是战功赫赫的光策侯了,但是殊明郡主还是准时跟着侍女一起, 坐在裴如昼的床榻边监督他有没有好好喝药。
裴如昼的脸都皱了起来。
裴如昼的状态本身就不好, 受伤再加上中毒, 更是雪上加霜。他的饭量并不大。而现在每天几乎是喝药喝饱的。
“娘, 剩下的一会再说吧。”喝完一碗后,裴如昼赶紧吃了一颗蜜饯, 接着像从前一样与母亲说道。
而看到裴如昼这样子, 原本愁眉不展的殊明郡主, 都难得笑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裴如昼这样了。
而殊明郡主如此,其他人当然也是这样。
在他们的心中, 裴如昼已是昼兰关无所不能的裴将军,他虽然带着一身少年气,但是已经极少会露出这样天真的神情来了。
“别和我讨价还价, 你乖乖喝完,娘去给你带蜜饯。”郡主难得笑着揉了一下裴如昼的肩膀,然后带着侍女走了出去。
此时正好有阳光从着窗外透来, 房间里满是浅黄,看上去温馨宁静极了。
可是这样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殊明郡主刚刚出门, 裴如昼脸上的微笑便僵了下来。只等下一刻, 他便惊心动魄的咳了起来。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这样咳出来一样。
房间里的人都被裴如昼吓到了,侍女们手忙脚乱的挤了上来, 而那些跟着裴如昼打过西域十四国的亲信, 脸上也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被一堆人围在中间的裴如昼, 则一边咳嗽一边摆手说:“没关系,不要担心……”
他嘴上这么说着,可裴如昼的唇角边还是有血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同时用尽全力压低声音对周围的人说:“咳咳……别给郡主说,都当做没有看到吧。”
其实最近一阵子,裴如昼已经这样过好多次了,而他每一次,都是要等母亲出去之后才咳出来。
闻言,周围的人不由对视一眼,并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只有角落里的一个人,默默向后退去,接着快步离开了这里……正在咳嗽的裴如昼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个人和之前那个太医一样,都是戚白里送到裴如昼这边的。
在昼兰关这儿,有专门的人负责定时向凤城送信。那个人出门之后,便快步向专人走去,接着从袖口中取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递给了那个送信的人。
“将军他怎么样了?”
闻言,出来送信的人皱了皱眉,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
俩人不再对话,但是答案却已摆在明面上,不用多猜。
……
不过多久,凤城。
皇宫高墙内,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坐在书案前轻轻打开了折好的信封。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保持冷静,但是过了没有多长时间,男人的手便忽然颤抖了起来。
他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接着将手中的信封紧紧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