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他终于放下了手,然后拉着那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快步向屋内走去。
和扶寻宫里一样,戚白里带到行宫的那几个宫女太监,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摸鱼了。
不过裴如昼也不指望他们。
把冻懵了的戚白里带回屋后,曾经有过失足落水经历的裴如昼,不等戚白里反应过来,就把他塞到了被窝里。
然后又找来毛巾仔仔细细为对方擦起了头发。
“最近虽然是夏天,但行宫又不热,洗凉水澡很容易就会生病。”
“嗯……”
“要是下人们不干活,你就告诉我!”
“好。”
被裹在被子里的少年,看着异常乖巧,一点暴君的样子都没有。
想到戚白里的“未来”,裴如昼忽然有些不不忍。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一个正常人,变得喜怒无常,残忍暴虐呢?
想到这里,裴如昼愈发耐心地一遍遍叮嘱着,生怕戚白里被人欺负。
一个皇子混到没有下人管,自己去洗凉水澡的地步,这也太可怜了吧?
戚白里的发量极大,裴如昼擦了半天仍旧只是个半干,甚至他的衣袖,也被对方的头发蹭湿了。
裴如昼下意识地将袖子挽了起来。
同在此时,戚白里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裴如昼的手腕上。
他看到,这里有一行细密的刺青。
之前裴如昼在岁寒殿里弹琵琶的时候,戚白里就瞄到过一眼。当时他没有在意,可今天他终于忍不住向裴如昼的手腕看去。
“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1]
裴如昼手腕上刺的,是一句诗。
注意到戚白里的目光,裴如昼浑不在意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笑着对他说:“你在看这个啊,字是不是有点丑?”
听他这么一说,戚白里这才发觉,裴如昼手上的刺青的确不太工整,不过绝对不能说丑。
“没有,很好看。”
“这是我小时候,让西域人刺的,他不会写汉字,照葫芦画瓢弄成了这样。”
“小时候?”
这一次,戚白里是真的吃了一惊。
大易贵族从没有刺青的,更别说小时候就刺了。
大概看出他在好奇,裴如昼笑着解释道:“昼兰关那边有好几家西域人开的刺青店,我看了几天,忽然想要试一试。后来被爹爹狠狠揍了一顿……”
西域部族有给小孩刺青的传统,再加上当天裴如昼钱给的很够,所以那群人想都没想,便接下了这个活。
而他们赚了钱,回到家里后,裴如昼却差一点就被大将军逐出家门。
“刺在这里不疼吗?”
“不疼,”见戚白里好奇,裴如昼将手腕悬在了对方眼前,他随口说,“我不怕疼,甚——”
说到这里,裴如昼忽然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甚至,我还有些喜欢这种感觉。
例如上次弹琵琶的时候,明明手指已经被琴弦绞青,可裴如昼却觉得痛快……
裴如昼走神了,他没有看到,戚白里忍不住微微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要碰碰自己的手腕。
但只抬了一下,他就将手收了回去。
裴如昼生的很美,在戚白里的眼中,这本质是伤疤的刺青,也是美的。
美得惊心动魄。
他甚至忍不住去幻想,当年这伤疤冒血珠时,该是什么样的。
想到这儿,戚白里突然紧紧地闭上眼,努力将这念头压回心底。
不能吓到他。
从泥潭里滚出来的人,怎么敢去妄想天上的月华?
戚白里头回在心中唾弃自己的卑鄙。
……
裴如昼待到深夜才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走后,戚白里对着桌上的燕麦发了好久好久的呆。
饿了一天的少年,胃都已经麻木没有感觉,但他却始终舍不得像裴如昼说的那样,用热水冲开它。
戚白里将它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放到了那把七弦琴边上。
不比皇宫,桂锦宫晚上漆黑一片。
回去的时候,裴如昼的脚步也放缓了很多。
而就在他走了半程,已经将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是什么……”裴如昼立刻停下脚步。
那道黑影离他有一定距离,但已经适应了黑暗的裴如昼,还是借着一点月光,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这身暗红色的胡服,分明就是白天赫连危琊穿的那件!
但眼前人的五官更加精致,气质桀骜不驯……与那个西域男人只有六七分相似。
不对!
裴如昼忽然意识过来,他白天见过的“赫连危琊”应该是易过容的!
传说中的“易容术”,并不像武侠话本里那么神奇。它无法彻底改变人的相貌,只能让五官变钝…
所以说,眼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赫连危琊!
一个易容过的西域人,这几个字哪哪儿都透着危险。
裴如昼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打算从别处溜走。
但好巧不巧的是,就在这一刻,赫连危琊竟注意到了他!
在那双碧色眼眸向裴如昼望来的同时,他的心头忽然产生一股无法忽视的熟悉感——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对方。
第14章 恩将仇报
跑。
顾不得那么多,裴如昼立刻转身,打算原路返回。
可没想到就在下一刻,他的耳边忽然传来咻的一声,一根幽绿色毒蛇般的长鞭飞了过来,吐着信子缠在了他的脚腕上。
要命!裴如昼下意识向腰侧摸去,接着忽然反应过来,这里是凤城,自己身上早就不能佩戴刀刃了。
赫连危琊动作极快,两息后,他就出现在了裴如昼的身前,并半点不留情的用手腕钳住了裴如昼的咽喉,旋身站在少年身后。
他速度极快,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简单粗暴,完全是冲着要人性命去的。
刹那间,“刺客”这两个字,就从裴如昼的脑海中闪了出来。
“别说话,不然拧断你脖子。”男人低声威胁。
“……哦。”
裴如昼赶紧站直了身,一动也不敢动,心跳也随之快了起来。
被刺客威胁了?好刺激啊!
赫连危琊以为,裴如昼这是害怕了,可实际上少年的眼神中,一丁点惧意也没有。
太眼熟了……
自己绝对在哪里见过赫连危琊。
可究竟是何处呢?
就在对方威胁他的时候,借着月光,裴如昼余光突然瞄到——这个站在自己斜后方的西域人,脖颈处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脖子,刀伤。
裴如昼下意识地攥紧了拳,他知道自己是为什么眼熟了!
眼前这个“赫连危琊”不就是当年的“阿连”吗?
他岂止是认识对方,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和大易不同,西域至今有蓄奴的习惯。
尤其经常往来于西域诸国与大易之间的富商,身边还会养一些类似于暗卫的“沙奴”。他们武艺高强,负责保证商队平安。
裴如昼认识的那个阿连,就是一名沙奴。
大概两三年前,裴如昼在街边闲逛的时候路过一家酒肆。正巧遇到一个西域商人,正因为丢了货物而派人殴打随行沙奴。
彼时,那个穿着破烂的少年,已经被打到奄奄一息。地上的血积了一大滩,腥气浓重,所有人都远远地避开了这里。
裴如昼知道沙奴的武艺有多么高强,他猜眼前的少年,身上一大半都是旧伤。
而就在他看向血泊的那一瞬,躺在地上的少年忽然抬眸。那双碧色的眼眸,正巧落到了裴如昼所在的方向。接着,少年就像耗光了最后一丝力气般,躺在地上彻底一动也不动了。
……他要死了吗?
裴如昼不由一阵不忍。
“公子,我们快走吧,这群西域人向来不讲道理……”跟在裴如昼身后的从桃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说道。
“可是……也不能看他被活活打死。”裴如昼忍不住咬了咬唇。
“将军大人他不——”
“我知道,我知道。”
裴大将军不喜欢与西域人打交道,更不喜欢裴如昼与他们打交道。
听见裴如昼说他知道,从桃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但还没等她这口气松完,就听裴如昼说:“你不告诉他,他不就不知道了吗?”
等等!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桃还没想明白,就见裴如昼已经上前,走到了那个商人身边。
她听不懂西域话,只看到那个商人一开始还凶神恶煞的,但两人说了一会话后,对方忽然笑了起来。紧接着,自家公子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块银两放到了桌上。
然后……然后刚才还在打人的其他几名沙奴,竟然将躺在地上失去知觉的少年拉了起来?
裴如昼把这个半死的沙奴买了!
“哎呀,公子你……”
“木已成舟,快找个马车,我们去城郊!”
说着,裴如昼就半点也不嫌弃的和那群沙奴一起,将少年扶出了酒肆。
昼兰关外就是茫茫大漠,几年前一场沙暴席卷了城郊,将半座小镇掩埋在了黄沙下。原本住在这里的人,也全都迁到了城里。
几年时间过去,有部分房子终于从沙土下露了出来。裴如昼在里面找了间保存比较好的,将他背着爹娘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藏在了那里。
没有想到,今天他终于不满足于藏东西了。
他要藏个大活人!
从桃要窒息了。
……
说实话,直到把少年带到城郊,裴如昼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次真的捡了一个大……半死不活人。
不过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把人带回去后,裴如昼又偷偷从城里叫了大夫过来。
担心爹爹知道自己干的好事,他不敢请名医,只敢叫普通大夫。
毫不夸张的讲,被裴如昼救回来的时候,那个沙奴浑身上下一块好肉都没有。尤其脖颈处,有一道伤疤横贯左右。
这样都没有死。也真是神奇……
刚到城郊,他便发起了高烧。
一开始的时候,裴如昼也很忐忑,担心少年会不会熬不过去。
但没有想到,那个沙奴的求生欲,比他想象的还要强。
那阵子,裴如昼只要没事,就会从家里溜出来到城郊看他,或者帮大夫一起换药。
而就这么过了整整七天,那个沙奴的烧终于彻底退了。尽管身上的伤还没有长好,但大夫说,命至少是给拉了回来。
说起来沙奴脑内似乎是有些淤血。他醒虽醒了,但五感却丧失了许多。只能模模糊糊感受到外界光亮,以及听到一点点声音。
裴如昼与他的沟通非常费劲,花了好大工夫,他才从对方的口中得知,这个沙奴叫做“阿连”。
“我叫,裴如昼,”将军府的大公子,穿着一身红衣,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着自己的名字,“如昼,听到了吗?”
但效果似乎很不怎么样……
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那个目光涣散的碧眸少年,终于小心翼翼地张口道:“……若舟?”
裴如昼:“……”
算了,若舟就若舟吧,我真的累了。
他没有纠正阿连,重新将沾了冰水的手帕,放到了少年的额头上。
大漠难辨四季,时间好像也过得格外慢。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连身上的伤愈合了大半,但眼、耳却还没有恢复。
裴如昼只要没事,就会跑到这里来陪着他,时间久了,他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而阿连就像是只被主人丢掉,又流浪过的小狗,变得格外依赖裴如昼。
阿连很喜欢做噩梦,只有裴如昼在他身边时,他才能安稳睡个好觉。
就在裴如昼想着,自己不如找一天将这件事给爹爹如实招来,让他帮忙找个好点的大夫治治阿连的顽疾时。少年忽然不见了。
那天他到城郊,房子里已空无一人。
房间里的土墙上,只留了一行用树枝刻下的西域文字。
——若舟,家中忽然有事,未来一定回来报恩。你一定记得我。
“若舟?”
裴如昼忽然反应过来,阿连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真名是什么……
他看不清楚,又不知道我名字是什么,未来怎么能找到我呢?
裴如昼虽然疑惑,但他理所应当地认为,阿连应该是被家人找了过来,接了回去好好治病。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大好事。
西域共有十四国,城池无数,自己和阿连这辈子的缘分,估计也就尽了。
总之,裴如昼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大易行宫中,见到易过容的阿连!
甚至还知道了,对方的真名叫做赫连危琊。
“忘了今晚的事,不然你母亲和弟弟能不能活着离开凤城,我就不知道了。”他压低声音威胁到。
赫连危琊的话,打断了裴如昼的思路。
好啊,我救你一命,你居然恩将仇报,用娘亲与弟弟威胁我!
就在此时,少年忽然转身狠狠地瞪了背后的人一眼,接着不等赫连危琊反应过来,裴如昼居然……
一口朝他的虎口咬了上去。
你先搞偷袭,就别怪我不讲武德了……
“嘶——”
趁着他手脱力的那一刻,裴如昼终于踢开了碧色长鞭,施展轻功,以最快速度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