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好不容易把控住情绪,他道:“我不是……”
陈倾城转身跑开了,很快就消失在长廊那头。
看着跑掉的陈倾城,赵擎冷笑一下,伸手勾着林文晓的脖子阴森森说道:“看,你和大家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打心眼里看不上那丑八怪,装什么君子!真不知道钱佳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废物?”
林文晓仍是那副怔怔的模样,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很快长廊下的人都不在了,他只觉得脑子突然一阵疼痛,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多年前的小凉亭里,他倚着栏杆向下望着那个蜷缩的女孩。
“喂,你怎么了?”
那女孩缓缓抬起头,脸很是白净,大大的眼眸黑白分明,她右脸颊那块暗红色的胎记已经被挖烂,血肉模糊露着些许的白骨,那双手沾满鲜血指缝间还有一丝碎肉,她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然后纵身跃进了河水里再也没有上来。
……
“啊!”
林文晓猛地惊醒,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屋内江木也睁开了眼,幽幽地烛火在桌子上摇曳。
“林公子感觉可还好?”
林文晓下意识朝他看过来,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睛才反应过来,不过他立即察觉到了不对。
“我的眼睛不是失明了吗?”
第40章
江木在林文晓醒来后的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带着那个医馆也变成了一片废墟。
一切的一切仿佛告诉他不可挽回。
能重见光明是一件无比庆幸的事,但代价是让一个无辜的人奉献,林文晓觉得还不如杀了自己。
陈倾城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他,她现在还看得见,只是要面临随时失明的危机,基本上是看一天前一天。
虽然她表现得无所谓,甚至称得上坦然,但那份无所谓更让林文晓难受。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依旧温柔,不发出声音也彰显着存在感,提醒着她失去什么,他又得到什么。
林老爷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身体愈发不行。
林文晓愧疚难当,他也没办法自我了断,因为确实是他当初失明做得孽,是他的疯狂促使对方捐了眼睛,于是思索再三,最后决定对陈倾城负责,娶她为妻。
对于这个决定,陈倾城谈不上什么意外。
从小到大她太了解林文晓,若他说负责便是真的负责,哪怕他并不爱她。
但她愿意答应,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略带为难的是,她又不想林文晓沦为笑柄。
当天晚上,陈倾城做了个梦。
梦里她依旧是在西湖水里挣扎,那位江大夫立在船头看着她,眼眸里毫无波澜,也没有想要救她的意思。
“你想变漂亮吗?”
对方轻声问了句,这一句话像是突然打开了陈倾城的挣扎,脑海里想着林文晓的求婚,她忽然有些惊喜,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拼命在水里点头:“想,我想变漂亮。”
“不后悔?”
变漂亮必然是要付出代价,陈倾城觉得自己那一瞬间像是赌徒心理上身,什么也不管不顾,她想变漂亮,非常迫切得想,只有这样,林文晓娶了她也不会被说闲话。
也许因为她的漂亮,他还会改变自己的心意爱上自己。
她是那么厌恶自己脸上的胎记,发疯似得想把它去掉,甚至想动手扣去它。
梦中江大夫还是幽幽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过了会儿,他道:“如你所愿。”
醒来后的陈倾城脑子昏沉沉的,望着床幔,心道,不过是一场梦,江大夫是高人早就云游四海去了,只怕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苦笑一下起了身,走到镜前时,镜子里的人令她震惊——那是一个没有脸的人,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陈倾城捂着脸尖叫,外面的桃红闯了进来。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她冲进来看到陈倾城,也是惊呼,不过不是恐惧,而是满眼的惊艳。
“小姐,你脸上的胎记没有了!”
*
陈倾城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无奈。
梦中的一切竟然变成了真的!
她真的变漂亮了!
而代价是这份漂亮只有她自己看不见。
陈府的丑千金,一夜间变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
这个消息像是插了翅膀,立即传遍了杭州城。
每次上街都有无数人在打量,说不清的惊叹声,昔日里那些笑话她的世家子弟,仅是看她一眼,媒婆都快踏破陈府大门。
陈倾城忽然不在乎了,那份美貌她看不见也无所谓,反正早晚都会失明,看得见与看不见,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她想得只有林文晓,而且是再也不用躲在旁边,可以光明正大与他站在一起,过于高兴的她完全看不见林文晓眼里的恍惚。
陈倾城以最美的姿态答应了婚约。
大婚那天,全城的人都来见证这场婚礼。
她一身似火嫁衣,容貌绝美到了极点。
*
江木再也没有出现,渐渐杭州城也忘了有过这么个神医,也忘了陈倾城曾经并不倾城。
*
陈倾城与林文晓做了夫妻,日子过得很平淡,没有像她想得那样发展,虽然对方对她很好,但她以为的爱恋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林文晓本来就聪慧,婚后更努力读书,最后考取了功名,林老爷几年后去世了,他担起林府的重担,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翩翩少年郎,已经成长为一个可靠的男人,把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
陈倾城直到十六年后才看不见,顶着这副倾国倾城的容颜,十六年足够她看清一个人。
一个不管她长什么样子都不会爱上她,但却能好好待她的人。
林文晓以前就洁身自好,婚后也是。
不曾有妾室,没有红粉知己,也不再和那些世家子出去饮酒作乐,所有不好的习惯在他身上统统看不见,连带着曾经舞文弄墨的兴趣也逐渐消失。
而陈倾城看不见后,林文晓就辞了官在家里陪她。
她其实并不怕黑,像是早就等着这么一天,两人老夫老妻互相陪伴,他们之间没有孩子,生活平淡如水。
又过了几十年,一生也走到了尽头。
林文晓变得越发沉默,陈倾城在死的时候忽然心理有个想法。
“这不是我想要的。”
*
“小姐,你绣得真好看!”
“要去送给林公子吗?”
那声音刺激着她的脑子,陈倾城突然缓过神,桃红站在她身边不停夸赞着。
她眼睛顿时有点刺痛,失明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见到光明,非常不适应。
她一手盖着眼睛,见她不语动作又奇怪。
桃红又问:“小姐,你怎么了?”
陈倾城缓了会,只觉得这声音异常耳熟,她抬头看了看,直接愣住,映入眼帘的是桃红的脸,可是她明明已经离开自己很久了,为什么现在还是记忆中那个样子?
“小姐,你是觉得这荷包有什么问题?”
桃红看了看陈倾城手上的东西,陈倾城也随着低头看了看。
一个无比熟悉的荷包!
寒梅独立,上面还落了一个“晓”字。
这不是她当年绣得吗?
桃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了看外面天色,问:“小姐,现在要去墨画坊吗?”
陈倾城一边听着,一边低着头沉默不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把荷包放下:“不去了。”
“小姐,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不去了?”
“不想去了。”
桃红接话道:“小姐,是不是您身体不舒服?咱们要不要去一趟医馆?我听说杭州城来了位名叫江木的大夫,医术特别厉害。”
谁曾想陈倾城听到这个名字,瞬间站了起来。
“是他!走,去找江先生。”
她慌里慌张从陈府跑出去,也不坐轿子,表情甚是急切,桃红一时间有点追不上她。
就这么一路赶到医馆,她站在门口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那人。
一身黑衣,寡淡苍白的脸,还有那双幽深的眼眸。
江木正在为别人开药,见她来了,只是微微一颔首,陈倾城不知怎么心神一下子就安稳下来。
等人拿药走后,她才道:“是先生送我回来的?”
江木收拾着东西,轻轻摇了摇头:“是你自己。”
“我自己?”
“你心有执念,看来并非是林公子。”
陈倾城不懂他的意思,对方也没做多余的解释,只是告诉她,重来一世请好好珍惜。
重来一世,好好珍惜?
她回去后翻来覆去想着这话,再看那荷包时,脑海里想的是那一成不变的感情,她动手将荷包收了起来。
那样的事没有再发生的必要。
墨画坊,陈倾城没有出现,赵擎扑了个空。
整蛊没有达成,林文晓松了口气。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
而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在家里,在外面,陈倾城依旧是被嫌弃,但她没有曾经那么自卑了。
江大夫说她不可能再用那种法子变美丽了,陈倾城心里竟然也没有了遗憾。
在想清楚后,她决定直面自己的脸,跟着江木学起了医术,也是接触了医术她才知道,原来普天之下因各种原因,使得身体、面容异于常人的人数不胜数,那些人有很多坚强而乐观的活着,这么看下来自己当初寻死觅活是有些不齿了。
潜心学医,随着她的医术越发精湛,医馆也渐渐由她坐诊。
杭州城的百姓起先知道丑千金拜了江神医为师是有些瞧不起,他们并不认为这个丑丫头能学得了医术,谁想到后来陈倾城的医术真的不错,人也非常和善,日子久了,风言风语跟着改变,叫她丑千金打趣的越来越少。
不少人开始称呼她为救世观音,连那块胎记也演变成什么下凡的证明。
陈倾城其实到最后也不喜欢那些辱骂过她的人,可人总会改变,就是能真诚向她道歉的还是大多数的普通百姓,像曾经那些个世家子弟一如既往地讨人嫌,只是不敢再随意置喙,她也就不在乎那些人如何了。
日子又往后过了几年。
某天早上起来,她发现脸上的胎记消失了。
当了这么久的大夫,陈倾城早就知道这东西是没办法去掉的,那么现在去掉了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把医馆托付给她的江木,那位神通广大的大人。
陈倾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早年间她很在意这个。
现在能看到自己真实的容颜,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她忽视掉这些,一如平常一样开门接诊。
从那天起,市井里流传说陈府的千金是仙子下凡渡劫,现在功德圆满,老天爷把那胎记收走了。
*
陈倾城又一次死的时候,心里没什么波澜。
黑暗一点点降临,再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路上,前面是昏暗的路,后面也是昏暗的路,幽长、深邃仿佛没有始终。
江大夫在旁边持着一盏灯看着她,烛火幽幽。
“陈倾城,上路了。”
故事五:半面老僧
第41章
李大海自从做了心脏手术后,整个人就变得怪兮兮的,白天一如平常,像个正常的退休老头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出去遛弯儿也少不了。
但一到晚上,准确来说是过了零点。
他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李大海的老伴去世了,子女不放心便把他接回来一起住,他有一个专门的屋子,但因为身体不好,门是不关的。
晚上一过了那个时间,他也不睡觉,坐在床上一副忧思过重的样子,忧郁得仿佛天要塌下来。
这是某天家里人夜起发现的。
非常得吓人。
那老年瘦弱的背影在黑夜中像陌生老人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
大家问他,白日里他说根本没有这事,而晚上问他,他就顶着那双快干涸的眼睛望着你,简直要把你都看忧郁了。
家里人很费解,他究竟在忧愁什么呢?
儿女已成家立业,日子也过得幸福美满,他有什么可忧愁的?
李明亮受不了这种折磨,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好好说,大家都是一家人,有困难一起扛,他这个样子让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也为难。
在他再三地逼问下,某天深夜,黑暗的房间里李大海坐在床上低着声音说。
“我是一个迷路的老和尚。”
第二天,李大海就忘了自己昨天说得话。
李明亮突然觉得,家里变得鬼里鬼气。
*
医院。
江木看着李大海做得各项检查结果,一边听着李明亮的叙述,问:“只有这些?”
李明亮点点头,看着眼前非常年轻的脸,他心里也拿不定主意,本来是想找个资历比较深的老医生,但医院推荐这位年轻大夫他也不好拒绝。
“你父亲术后恢复得很好,身体也比较硬朗,从各项检查结果来看,没有什么毛病。”
李明亮有点焦急,扭头瞥了眼在门外长椅上等候的李大海,他压低声音说:“可是他总是晚上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们怀疑他,是不是精神方面……有些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