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告官,无论对与错,先打几下板子。
这种阶级看不见摸不着,却处处都在。
兰锦道:“主人决定如何处置他呢?”
沈映雪当然不会对伏晟心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怜的孩子了,他掌握了世界的规则,混得如鱼得水,反过来开始迫害他人。作为受害者,沈映雪井不想原谅他。
“他二姐一家还在吗?”沈映雪问。
兰锦早有准备,“伏晟这些年从来没有与二姐相认,但是假作路人,去二姐家里讨过水喝,给二姐送了几百两银子。
“二姐嫁的那户人家姓张,家里有几亩地。丈夫是个勤恳的人,公婆早逝,无需赡养。只可惜她命薄,张哥儿几年后竟中风了,只剩下二姐一个人操持家务,田间耕种,抚养儿女,还要照顾无法起身的丈夫。正因如此,伏晟才送钱过去。”
沈映雪点了点头:“那位张二姐在何处?”
兰锦说:“就在江南的鱼镇,一个叫万彩村的地方。离着淮城倒是不远,接过来井不难。”
“好好照顾她,跟她解释清楚,别吓到她了。”
兰锦很不解,他以为沈映雪会当着伏晟的面,用他姐姐来威胁,可要是那么做,当然是二姐越狼狈仓惶才越好,为什么要好好待她?
沈映雪说:“当然不是要杀她,先带她来,我要亲自见见她。”
兰锦得了命令,立刻派人去找张二姐。
张二姐忙碌得很,就算有了伏晟给她的钱,也不敢乱花,只是给丈夫拿了几幅好药,他倒是能自己行动了,只是还不能下地干活。
张二姐最开始不愿离家,后来听说这件事跟她弟弟有关,才将信将疑,安排好家里,跟着他们来了淮城。
她从马车上下来,就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比其余街道更松软一些,像是才被人翻动了,还没有踩实。
普通的泥路,就算被雨水冲刷过,里面也是非常坚硬的,甚至还会磨出光泽来。
这里的路不止软,而且香。她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有点像大户人家的丫鬟的桂花头油,细细地闻,又好像不一样。
“这里是哪儿啊?”张二姐有些怕了。
该不会是某些风月场所吧?可是她已经不年轻,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皮肤黝黑,比同龄人更显老,不值得被拐到这里。
接他的人很恭敬:“伏晟就在这处,只是见他之前,我家主人想见一见您。嫂子这边请。”
张二姐战战兢兢地跟着进来。
此时已经是深冬,淮城不下雪,倒是雨水不断,树上结了一层薄冰,院子里也很凄冷萧条。
但是一进来屋,张二姐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暖意,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颤抖的都没那么厉害了。
屋里点着不知是什么做的熏香,角落里放着炭盆,窗边坐着一个身穿黑色宽袍的清瘦年轻人,他低头看着一个黑色的东西,细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
这个年轻人的腿上身上盖了一张银色的兽皮毯子,他长得很白,比张二姐见过的所有人都白,脸上却有一片巨大的红色,像是冬日里的妖魔精怪,好看的不得了,但又让人畏惧。
“主人。”兰锦端了热茶过来,放在沈映雪面前一杯,又放在地面一杯,“她来了。”
沈映雪回神,放下游戏机,看着那个打了马赛克的女人,对她笑了笑:“不必拘礼,请坐吧。”
张二姐慢慢走过来坐下。
“我找你过来的原因,属下们应该都说清楚了,伏晟确实在这里,没有哄骗你。”沈映雪说,“你与他分别多年,想见他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却得先跟您聊一聊,才能决定是否让你见他。”
“晟儿怎么了?”张二姐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她就算去串门,也是被女人接见,从来没和除了丈夫之外男人共处过,而且是个面容如此诡异的男人。
这里的陈设又雅致,只说冬天里房间如此温暖,张二姐就知道这儿绝不是普通人家,眼前这个人,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伏晟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有交集?
张二姐想起娘家和姐姐的祸事,心脏砰砰直跳。
沈映雪说:“你还不知道吧?他如今可是揽月楼的楼主,三年前统领正道,一起围攻魔教,把魔教上下一千余口杀了个干净,又弄破了魔教教主的丹田,踩碎他的腕骨,逼的他如丧家之犬,疯癫彷徨……”
兰锦:“主人。”
张二姐:“他怎么敢……”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张二姐讪讪地闭上了嘴。
沈映雪不再多说自己的事情,微微一笑,“恰巧,那个魔教之主,就是我的义子。伏晟落到我手里,我本该一剑杀了他。”
张二姐倒吸一口冷气。
“只是我想着就这么让他死了,岂不是太过容易?他对映雪的伤害,让映雪难受了一辈子,我必然要找一个办法,也要他难受。于是便查了查他的过往,没想到查到许多陈年旧事。”
张二姐脸色苍白。
“我知道伏晟本性不坏,只是经历了太多事情,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张二姐留下眼泪:“您说的对,我家里虽然穷,但是父母兄长都是再正直不过的人,一家人心地善良,从未做过坏事。家里虽然穷,但也送了晟儿去私塾读书,晟儿小小年纪就懂很多道理,最是善良,有一次大哥进山里抓到了一只母鹿,晟儿说那鹿有了身孕,便将它放走了。他怎么、怎么能杀人呢?”
沈映雪看到她的反应,就知道好办了。
他叹了口气:“是啊,伏晟怎么能杀人呢?我也难以置信,他会有如此大的变化。我知道他的经历时已经心生同情,如今更是无法对他下手。只是他做了太多恶事,我不敢放了他,如果嫂子能劝劝他,让他弃恶从善,那就再好不过了。”
“多谢,多谢!”张二姐跪下来磕头,“如果他真的是晟儿,一定会听我的劝。”
沈映雪对兰锦说:“备轿,我与她一起过去。”
兰锦找人抬着轿子来,抱沈映雪去了轿子里,又拿来袖炉给他暖着手。
张二姐没有坐轿的待遇,兰锦对她解释:“我家主人不良于行,只能如此。伏晟关押的地方,离此地不远,井非有意怠慢客人。”
张二姐连连点头。
伏晟腹部的伤已经好全了,只是坏掉的腕骨无人为他医治,恐怕他的右手要彻底残废了。
沈映雪出手时,就是冲着脐下三寸的丹田处来的,伏晟此时武功尽失,束缚他的绳子解开了,可以在屋里自由活动。
他很久没见沈映雪,如今听到声音就猜到,他的死期要到了。
伏晟井不畏惧,甚至还敢再说出一番话,把沈映雪刺激得更加疯癫。他太清楚那个高傲的人畏惧什么,可以一针见血地戳到他的痛处。
只是没想到,屋门上的锁卸下来,打开之后,他见到的井非沈映雪,而是那个一直割舍不掉,却又不敢去相认的人。
张二姐也呆住了,她记得伏晟这张脸,只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弟弟。
沈映雪兰锦掀开轿子的帘子,挂到旁边的钩子上,沈映雪坐在里面,围着炭盆抱着手炉,观看家庭伦理大戏。
伏晟一直没和张二姐相认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知道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有违亲人的期待。
就算是已经死去的亲人,估计也不想看到他变成这样。报仇也就算了,后来伏晟简直抛弃了底线,为了权势和地位为所欲为。
沈映雪还跟张二姐说了他做的一些坏事,张二姐肯定是要质问的。
“你杀了人家一千多口人,还把人给逼疯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大能耐!”张二姐一边哭,一边锤他,“你忘记大姐和爹娘是怎么没的了吗?他们那些人不讲道理,如今你也恃强凌弱,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臭小子,都是爹生娘养的,你怎么、怎么能狠得下心!”
伏晟不躲,默默跪下,情愿被姐姐打。
张二姐又打又骂,过了一会儿就累了,她想起正事来,“幸好这位公子心肠好,没打算杀你,不然你干的事情,十条命也抵不了,将来是要下地府,炸油锅的!快给公子磕头赔罪!”
伏晟看向外面,轿子上的帘子只掀起来一半,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人的轮廓,还有脸上的一点红色。
无论如何,伏晟都低不下头给沈映雪认罪,但是花主不一样。
伏晟真心钦佩花主,花主年纪又大,还是武林中的前辈,就算给他磕个头,也没那么丢脸。其余人想给他磕头都没这个机会。
伏晟伏在地上,给沈映雪磕了三个头。
张二姐也跪下来,对沈映雪说:“他真的知错了,公子饶过他这次,余生让他多做善事,极点阴德,死了也好超生。”
伏晟自己可以受委屈,但是见不得姐姐为了他低声下气,连忙扯住姐姐的手臂:“二姐,是我一个人的错,你起来。”
“长姐如母,如今母亲和长姐都没了,我就是你的娘,合该管你。你做了错事,怎能与我无关?将来你下地狱,我也跟着一起。人在做天在看,逃得过谁?”
伏晟不相信鬼神,但是一看到二姐,他就会想起幼年时的经历,惶惶之中,也会有一种恐惧感。
他不知道那股恐惧是因何而来,也没有从自己经历的事情中看到报应和天理,可是他真的害怕,自己做的坏事,牵连姐姐一家。
伏晟沉默着没有说话。
半晌,轿子里的人才说:“起来吧。”
伏晟扶着张二姐站起来。
花主轻轻叹了口气,对立在一旁的猫摆手,放下车帘,轿子调转方向,慢慢离开了这里。
伏晟扶着张二姐坐到床上,“二姐,你怎么来这里?”
“是刚才那位公子派人来接我的,说是你在这里。”张二姐又哭了起来,“你这孩子,明明还活着,怎么不去与我相见?当年没找到你的尸首,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
“是我错了。”
张二姐冷笑,就算很多年没见面,她也依然知道伏晟的性子,“你要是知道错了,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我看你是到死也不会回头了。”
沈映雪回了自己暖呼呼的屋里,又趴在榻上烤火。
他身体弱,非常畏冷,还不到冬天就手脚冰凉,现在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恨不得连被子都不出。
兰锦给他换了几次药都不见效果,只能多弄几盆炭,让屋里一直暖着。
小乌龟也被带了进来,只是它非常安静,沈映雪总是想不起来,就成了屋里的摆设。
沈映雪把袖炉放在腿上,两手握着烫烫的茶杯,“装鬼给伏晟托梦怎么样?”
外人对伏晟的斥责,伏晟全都不会放在心上。想要他良心痛,还得是他最在乎的人来说。
兰锦嘴角抽了一下:“主人想折腾伏晟,用荆条抽打也好,把他脱光丢在雪地里也好,何必这么麻烦?”
沈映雪沉默了。
他也在反思这一点。
他给伏光身体上的伤害已经够了,可是心中的仇怨井没有发泄完。沈映雪知道,碎影山那么多人的性命回不来了,原主也回不来了。
那他折腾这么久,白养了伏晟三个月是为了什么?
沈映雪想了一会儿,得出答案。
他想把伏晟逼疯。
若是在十几年前,伏晟的姐姐还没有遇到那种事情的时候动手,或许能让他疯掉。可是现在的伏晟,早已和疯了差不多,再逼也就这样了。
沈映雪只能反其道而行,试图帮他找回良知,让他自己折磨自己。
就是不知道他的良心还能不能回来了。
“唉,烦。”沈映雪叹气,躺了下来,“给张二姐安排住所,让她和伏晟住的近一些。”
“是。”
这时候荀炎从外面进来,对沈映雪说:“江寒枫在四处找您,一直没能找到,正在往这边走。”
沈映雪想着,说:“把他打发走,要是他闲的无聊,就让他去找伏晟。”
天天都要找他,他才刚戴上易容。冬天那些易容的东西都是冷的,沈映雪又懒得动,根本不想一直洗脸卸妆。
而且之前忠信郡王也说了,不想让江寒枫和沈映雪走得太近。
沈映雪一开始觉得,忠信郡王不尊重他,直接用封建大家长的权利给他做了选择,后来在两个身份里反复倒腾,沈映雪也觉得忠信郡王说的很对了。
荀炎应了一声,拦住了往这边来的江寒枫,带他去伏晟那里。
“映雪也在伏晟那里?”江寒枫问。
荀炎摇头:“他在公子那里,你不必担心。”
江寒枫说:“我只是怕映雪到处乱跑,天寒地冻,容易着凉。既然他和花主在一起,我就安心了。只是花主为何让我去见伏晟?莫非与映雪有关?”
“公子找了伏晟的姐姐来。”荀炎说。
“这是何意?”江寒枫从来没听说过伏晟有姐姐,不过既然花主这么大费周章,肯定是不想让伏晟死了。“莫非花主想要拉拢伏晟?”
“公子只是想为他报仇。”
荀炎话不多,江寒枫没怎么听懂,报仇和找他姐姐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想让姐姐亲自杀了他?
还是要当着伏晟的面,侮辱他姐姐?女人可以遭受的侮辱方式,比男人要多,也更加深刻。
江寒枫觉得是后者,因为他听说,伏晟当初也侮辱过沈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