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她上屋顶的时候,洛红鸢才知道为什么尤夫人会一直乖乖待在那间密室里面完全不尝试逃跑。原来她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武功,就连一点点的轻功都使不出来了。
他只能把她背在自己的背上,带着她飞跃一重又一重的屋嵴,翻过高高的宫墙,最终得以成功地逃离了王宫。
在王宫外的森林中休息的时候,洛红鸢望着身旁的尤夫人,陷入了深深的纠结。当年他和姐姐死里逃生的时候,曾经发过誓,总有一天要手刃所有的仇人,让他们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无间城城主尤夫人自然也包括在内。当年若不是因为她,他和姐姐也不会进入“无间”。虽然那时他和姐姐整日在街上流浪,靠乞讨为生,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他们宁愿做一辈子的流浪儿,也不愿意进入“无间”,让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
如今尤夫人武功尽失,正是杀死她的最好时机。可是他答应了百里春风,要帮他找到他的母亲,救她回去。洛红鸢不喜欢言而无信。
尤夫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看自己的眼神并非善意,但是并没有做出什么行动试图保护自己的生命。而是放松地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徐徐道:“我好久都没有唿吸到这么新鲜的空气了。”
洛红鸢道:“这四年里,你一直都被关在那间密室里面吗?”
尤夫人睁开眼睛,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道:“四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太阳的样子。”
洛红鸢讥讽地冷笑了一下,道:“没想到堂堂的无间城城主居然沦落到了这般境地。”
尤夫人同样冷冷地笑了笑,道:“我更没想到,当年的叛徒居然又回到了无间,继续为无间做事。”
洛红鸢站起身,走到一块大石旁边,从石头底下拿出他事先准备好的包袱,然后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装进了包袱里面,冷冷道:“我并没有在为无间做事,救你出来,不过是为了完成我和百里春风之间的一个约定而已。”他转过身望向她,“走吧,我得在王宫里的人追过来之前,把你交给百里春风。”
母子久别重逢,自然免不了一场感染至深的催泪大戏。可是洛红鸢实在不想看到这样的情景,一来,这对母子都是被他恨之入骨的人,如今聚到了一起,只会让他怒火中烧;二来,他自小无父无母,对所有所谓家庭和睦、天伦之乐的场景有着本能的抗拒。
他坐到了一棵树上,手里拿着一朵果实丰满的向日葵,一边嗑着葵花子,一边观看他的苍鹰——毛毛捕杀一只兔子。
这时,百里春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着一地的瓜子皮和血迹,不禁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坐在树上的洛红鸢,道:“你就这样放任你的鹰杀害我的兔子吗?”
洛红鸢不以为意道:“苍鹰吃兔子是自然法则,你不想让兔子被鹰抓走,就该把兔子放在笼子里面,而不是让它们到处乱跑。堂堂的无间城城主,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百里春风无奈地笑了笑,道:“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洛红鸢道:“我还没有得到你的保证呢,凭什么走?”
百里春风道:“我都已经发过誓了,你还想让我怎么保证?”
洛红鸢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算发誓了?若是到时候你违背了誓言,老天爷又恰巧没看到,我不是亏大了吗?”他从树上跳了下来,“你先去给我弄套男人的衣裳。”
百里春风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宫女衣服,笑了笑,道:“没问题,还有呢?”
洛红鸢道:“清月剑。我觉得它和我很对脾气,反正在你那里也是浪费。”
百里春风淡淡地笑了笑,道:“本来也是要还给你的。”
洛红鸢再次窜到了树上,在枝杈之间躺了下来,道:“还不去准备?”
百里春风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换好衣服,带上清月剑,洛红鸢看了一眼屋内的那个身影,道:“我本来有机会杀死你娘的。”
百里春风道:“我知道。”
洛红鸢迟疑了片刻,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五个字:“你好自为之。”便转过了身。
“等一下!”百里春风忽然道。
“怎么?”洛红鸢回头望向他,“你反悔了?”
百里春风道:“别紧张,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洛红鸢道:“什么问题?”
百里春风忽然顿了顿,低下头犹豫了半晌,才道:“你不能留下吗?”
洛红鸢道:“为什么?”
“因为……”他那双迷人的桃花眼中凝结着一汪春水一般的柔情,“我想要你留下。”
“呵……”洛红鸢轻轻地笑了笑,“这个理由不足以让我留下。别忘了你的誓言,如果你想要违背它的话,我会代替老天爷亲自惩罚你。”说罢,他便施展轻功,从百里春风的眼前消失了。
他跑了很久,直到自己筋疲力尽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此时在他的面前横亘着一道万丈深渊,他伏在山崖边,看着黄豆般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从脸上滑落,掉在土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心中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痛快。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回去找慕容明燏。
在重重纱幔的掩映之下,慕容明燏躺在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面色枯黄憔悴,完全没了往日那位少年君王的风发意气。
这时,慕容明烁从外面走了进来,掀开纱幔看了一眼,又立刻退了出去,诧异地对屋外的墨渊和萧朗昊道:“仗不是打胜了吗?虞国还赔了我们两座城池和三万两黄金。他应该很高兴才对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萧朗昊郁闷地叹了口气,道:“洛红鸢为了救我,被百里春风抓走了,至今生死未卜。他知道之后,勉强支撑着带兵打完了仗,回到大燕就立刻病倒了。”
听了他的话,慕容明烁皱了皱眉头,又进了屋子,掀开纱幔,对躺在床上的慕容明燏道:“你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想死吗?你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你死之后,大燕怎么办?怎么,你想把王位让给我?”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为慕容明燏掖了掖被角,道:“我跟你说,现在我每天都不用做什么事,日子过得很是舒服,你可不要给我找麻烦。我知道你心爱的男人死了,你很伤心。可是就算你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他也回不来了。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给我起来,去把那个姓百里的大卸八块,为你心爱的男人报仇雪恨!这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
慕容明燏忽然翻了个身,把脸朝向了墙壁,一滴泪水顺着他的鼻梁流了下来。
慕容明烁气愤地站了起来,道:“我说不动你,你就躺在这里等死吧!”他冲了出去,萧朗昊立刻拉住了他,埋怨道:“有你这么劝人的吗?我看你就是存心刺激他,想让他急火攻心、一命呜唿,然后你好趁机抢夺他的王位是吧?”
慕容明烁白了他一眼,冷冷道:“随你怎么想吧!为了一个男人,他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就算我不抢他的王位,他这个大王也当不长久!”
“我就知道,你才不会真心为他着想!”萧朗昊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拽了拽墨渊的衣袖,道:“我们该怎么办啊?”
墨渊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萧朗昊颓然地坐了下去,“难道我们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病入膏肓吗?”
墨渊依然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萧朗昊突然来了火气,冲他吼道:“你还知道什么?!”
墨渊什么都没有说,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慕容明燏躺在屋里,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全都听进了耳朵里。慕容明烁的话很有道理,他的心里也都明白。他是慕容明燏,是大燕国的大王,千千万万的燕国子民都指望着他。可是,身为一国之君,却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这样的大王当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伸出手,把摆在旁边的一张被子拉了过来,贪婪地嗅着上面的味道。这是洛红鸢盖的被子,上面仍然残留着一缕丁香花般的气味。他用那张被子包裹住自己的身体,想象洛红鸢仍然拥抱着他。可惜气味迟早会消散,到时候陪伴他的就只剩下回忆了。
他呆呆地看着被子上用金线绣成的龙凤呈祥的图案,脑海中不断地回想着那一个月里面洛红鸢与他相处时的情形,眼泪再次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墨渊离开了王宫——宫里面的气氛让他感觉自己似乎马上就要窒息了。他走进了一家酒肆,要了几个菜和一壶酒,坐下来默不作声地喝了起来。
一道身影忽然挡在了他的眼前。“里面有空位。”他淡淡地说道,以为这人是要和他拼桌。
可那人还是他的正对面坐了下来,清亮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听说我们赢了?”
他抬起头,坐在他面前的赫然正是洛红鸢,活生生的洛红鸢!
他霍然站起了身,走到他的身前,用力拥抱住了他。
洛红鸢诧异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好像是第一次对我这么热情。”
墨渊放开他,一边将他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番,一边道:“我没敢告诉陛下,那天我亲眼看见你用自己的胸膛撞上了百里春风手里的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回头我再跟你讲这个故事。”他拿过一个新的杯子,为自己倒了杯酒,喝了下去,沉默了半晌,忽道:“慕容明燏还好吗?”
墨渊道:“不好,他已经病了半个多月了,太医们想尽了办法,还是无济于事。太医说是心病,要用心药才能医好。”
洛红鸢突然站起了身,径直向外走去。墨渊连忙叫住了他,“你要去哪里?”
洛红鸢回过头,对他淡淡一笑,道:“你不想救慕容明燏的命吗?”
恰逢月圆之夜,萧朗昊为了让慕容明燏心情好一点,便强行把他带到了月华亭里赏月。然而,慕容明燏却只是望着茶杯里的月亮倒影发呆,一句话也不说。萧朗昊垂头丧气地走出亭外,愁眉苦脸地仰望着头顶上的那轮圆月,似乎正在心里责怪它的无能。
就在这时,消失了一个下午的墨渊突然出现在了王宫外的一棵树上面。萧朗昊刚要说话,却看到他对自己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而且还打着手势让自己走开。
萧朗昊不解其意,但是想到墨渊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便乖乖地远离了慕容明燏。
慕容明燏仍旧沉浸在与洛红鸢的回忆之中,忽然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远远地传了过来。他循着箫声传来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上,立着一个白衣胜雪的人,手里正拿着一支竹箫在吹。那人不仅衣裳雪白,就连蒙面的面纱和束发的丝带也是雪白色的。
那箫声听来甚是悲凉,尤其在这初秋时节,配上墙根处那一地的落叶,更是有一种肃杀萧索之感。晚风袭来,吹动他一身白衣。轻裳扬起,宛若天女起舞、粉蝶振翅。
慕容明燏情不自禁站起身,朝着他走了过去。那箫声、那身形、那白衣……种种的种种,都是那样的奇异而熟悉。可慕容明燏却像是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一般,只呆呆地仰头望着那吹箫的人,沉醉在箫声之中,不言不语。
箫声忽然停了下来,吹箫人抬起手,拿下了蒙在脸上的面纱。一阵风恰好吹了过来,将那面纱吹落到了慕容明燏的脸上。
慕容明燏拿下那条面纱,终于看清了吹箫人的面容——多了一条伤疤的面庞已经不是天下第一美人了,却仍然是他心里那个无法取代的唯一的人。
洛红鸢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眸中闪烁着晶莹的光——那是泪,他樱唇微启,轻轻唤了一声:“慕容明燏!”
听到他的声音,慕容明燏却怔了怔,蹙着眉头问道:“你是谁?”
洛红鸢笑了笑,从宫墙之上跳了下来,道:“怎么,几个月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慕容明燏迟疑着,道:“你是红鸢?”
洛红鸢微微一笑,道:“不然呢?”
慕容明燏道:“你的声音……”
洛红鸢道:“你就当做我因祸得福了吧。”
慕容明燏垂下了头,黯然道:“对不起。”
洛红鸢道:“为什么道歉?”
慕容明燏的头越垂越低,“我答应过,会保护你的,可是……”
洛红鸢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道:“没关系,百里春风并没有把我怎么样。而且,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慕容明燏抬头望向他,两滴热泪从他的眼中滚了出来,“真的都结束了?”
洛红鸢轻轻地点了点头,张开手臂拥抱住了他,“真的都结束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已经病愈的慕容明燏特意在宫中设下了酒席,宴请群臣。
在筵席上面,他当着太后和诸位亲王的面,宣布了一件大事——即日起,将鸢妃柳寒轻册立为大燕国的王后。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但是他全然不予理会,丢下满座的群臣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月华亭中,他的王后正在等着他。
洛红鸢似乎已经喝了不少酒了,脸颊上染上了两抹淡淡的红晕。
慕容明燏从墨渊的手中接过披风,披在了洛红鸢的身上,柔声道:“等很久了吧?”
洛红鸢望了他一眼,招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旁。慕容明燏坐了下来,为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然后摆了摆手让墨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