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样?百里决明胸口闷闷地疼。不知道为何,自从进入这里,他就感到一种沉重的悲伤。心头像下着无尽的冷雨,雨点儿密密麻麻,绵延不绝。
回到裴真那儿,裴真选了个宽敞点儿的树屋,把穆知深他们叫过来。
这间树屋似乎经过裴真的特意挑选,四面都有高大的望天树,树荫雨伞似的盖住了屋子,屋子里格外潮湿,格外漆黑。裴真点燃风灯,道:“现在该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了。”他拿起天极日晷,“还有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天亮,从现在开始,我们待在这里等待天明。鉴于我们之前都没有白昼的记忆,西难陀白昼来临的时候,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喻听秋凝眉道:“这样有用么?万一黑夜来临的时候,我们又把白天的事儿忘了怎么办?”
裴真朝她颔首,“二娘子稍安勿躁。初三已经把八面铜镜安插在这间树屋的八个角落,它们将会记录西难陀的白天,还有我们到底干了些什么。为了防止白天出现意外,譬如有人中邪,破坏铜镜。这些镜子的安插位置将只有初三知道,他藏完铜镜之后,就会销毁肉身,回到我的影子里。所以我们在场所有人都无法得知铜镜的方位,等黑夜降临,我才会询问初三,拿回铜镜。”
计划商定完,没有人有异议,初三离开树屋自毁肉身。百里决明靠在窗边往外头看,树屋一个又一个,依着巨树,傍着藤蔓,从前的玛桑人就住在这里头。所有人毫无例外全都死了么?有人活下来了么?他想起初一说的那盏灯,撑住窗台探出脖子张望,到处黑魆魆一片,没有灯火,只有潮水般的黑夜浸没整个世界。
他缩回身,回头看,大伙儿都睡了,静寂里听得见此起彼伏的鼻息声。裴真睡在他边上,睡着了还锁着眉关,这小子思虑重,这么下去一定会长白头发。他关上窗,悄悄凑近裴真,把裴真的脑袋往自己肩上挪。
他决定不睡,守着,免得有鬼怪偷袭什么的。可是眼皮子越来越重,他脑袋一歪,也睡着了。
“前辈!”
有人捏他的脸,又搓又揉。百里决明终于醒了,迷瞪着眼坐起身。刚醒,睡眼惺忪,脑袋上翘起了两根毛,还迷茫着。左右看,屋子里漆黑,一盏风灯放在中间,周遭围坐的人正襟危坐,神色凝重。灯光罩在脸上,所有人仿佛戴着一面金灿灿的面具。影子在他们身后拉得老长,有种怪异的恐怖。
他脑子渐渐清醒了,猛地回身看外头,又是黑夜。
他们再次错过了白天。
“镜子呢?”百里决明问。
百里决明是最后一个醒的,裴真早已把镜子取出来了,摆在地上。
裴真依次画符,镜面照了灯似的变亮,里头的光景清晰显现。
百里决明拿了一把镜子看,里头一开始光线黯淡,依稀看得清楚大伙儿都在熟睡,初二那小子还无意识地抠了抠鼻孔。天光渐渐亮了,屋子里也亮堂了些许。那光却非常古怪,透着淡淡的胭脂红。红光透过窗纱,在木板地上打上一排花格子。那红通通的窗纱,带着点儿亮,像新娘的方盖头。
无人醒来,每个人都在阴影里熟睡。
百里决明抬起头,同穆知深和裴真面面相觑。在场的除了鬼侍,只有他们仨前头进过鬼国。他们都记得鬼国中的明光,明光便是这般的红色。明光出现,鬼母就会出来吃人。可是这里是西难陀,应该和鬼国不一样吧。
看了好半晌,镜子里的他们一直在睡觉,个个跟死猪似的。难道西难陀的明光会催眠?
这时,可怖的景象出现了。窗纱外头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影子不断加深,人头攒动,左右腾挪。百里决明毛骨悚然,手脚冰凉。谁能想到他们熟睡之时,屋子外头有东西。影子越来越大,是那些人在靠近这间木屋。就在百里决明以为他们要进来的时候,他们停驻在窗外,不再动了。影子们一动不动,有的还歪着脑袋,似乎在观看树屋里熟睡的人们。
是昨晚那些鬼怪么?不对,那些东西惧光,如何能站在光下?百里决明心头突突地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放下镜子,探出头往外看,霎时间冷汗直流。
窗外便是数丈高空,压根没有落脚的地方。镜子里的“人”站在哪里看着他们?
“是鬼魂,”穆知深沉声道,“没有依附于肉身的鬼魂。”
裴真补充:“只有鬼魂能够飘上来。”
“怎么可能?槐树叶擦眼才能见鬼,八角铜镜怎么能照出鬼魂?”百里决明低声问。
“玛桑经卷有载,人死后见三重明光,映照一生欢喜、忿怒,最后归于寂静。”裴真蹙起眉尖,“明光是人死后才能见到的光,或许明光出现之时,便是阴阳相交之际。阴阳相交,人鬼不分,这时候,我们就能看见鬼魂。”
“你的意思是明光里鬼魂会现形?”百里决明思索了一阵,又摇头,“不对,鬼国里明光出现的时候,咱们怎么没能见到鬼?”
话儿一问出来,他自己就明白了。鬼国里的鬼,都让鬼母吃得差不多了。
“别吵了,你们看,那些鬼在干嘛?”喻听秋道。
最前头的那个高挑人影伸出一根手指,在窗纱上划动。一笔一画,好像在写字。裴真立刻抽出匕首,大家给他腾出空地,裴真对照着那鬼的动作,在木板地上复原他的笔画。
一行字儿写完,鬼魂离去,镜中画面只余殷红的窗纱和熟睡的众人。
大家看地上裴真摹出来的字儿,看模样是六个独立的字,但这形状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个都摸不着头脑。
他们对羽虫篆太不熟悉了,裴真从小在无渡手底下辨认玛桑篆书,这几个字他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
“字是反的。”
裴真用相反的笔画,重新誊写这六个字。随着他的动作,一个个玛桑羽虫篆逐渐在匕首上出现:
“尔、等、腹、中、有、鬼。”
第111章 邪怪(三)
大伙儿登时沉默了,一股凉气儿从脚底冲上了天灵盖,所有人都不自觉摸了摸肚子。
初二大惊失色,“这个‘尔等’包括我们这些鬼怪么?”
裴真让初二躺下,取出绒布针包,在风灯底下展开。灯火映照银针,针尖冷光流淌。裴真取出一根最长的针,足有巴掌那么长,纤细如牛毛。前头见那些鬼怪,遇光便化为黑色脓血。若以银针插进肚腹,见黑色脓血,则腹中有鬼。初二打着摆子,眼睁睁看裴真将银针刺入他的肚腹,再拔出来,针的前端粘着黑血。
裴真对光凝眉端详,初二本就是死人,冰蝉玉防腐作用有限,或许他内里已然腐烂也说不定。死人烂了,血块也近于黑色。这些黑血并不能完全认定是他腹中鬼怪的血。想着想着,裴真将目光投向了百里决明。
师尊有六瓣莲心,保持肉身血液不腐不败,又是死人不惧受伤,在他身上试是最好的。
百里决明两眼一闭,往地上一躺,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来吧!”
裴真擦干净银针,用火烧了一遍,在百里决明腹部按压了片刻寻找胃囊,缓缓刺入。拔出银针,带出一片淋漓黑血,百里决明的脸绿了。
裴真慢条斯理用白布擦拭银针,笑道:“前辈,不知道你怀的是男胎还是女胎。”
“少贫嘴了。”百里决明气道。
幸而发现得及时,大伙儿都肚腹平坦,里头的鬼怪还没来得及长大。百里决明同鬼侍去各个树屋找厨房和苦丁香,熬上一碗浓浓的涌吐药,每个人喝上一碗,那鬼玩意儿就能吐出来了。若真等到肚子大起来了,想吐都吐不出来。
现下事情基本明白了,西难陀的鬼怪寄生于人身,对宿主有很强的影响。它们惧光,白日无法行动,多半处于沉睡状态。宿主受其影响,一并入睡,至夜晚才会苏醒。
裴真表面上轻松,其实心里沉重得很。西难陀的鬼怪颠覆了他们以往对鬼怪的认知——魂魄逗留人间久不往生者称为“鬼”,鬼附着人身行走于世者称为“怪”。无论鬼魂附着于什么地方,终归是死物,无法成长。西难陀的鬼怪不仅孕育于人身,还会长大、变幻面目,饶是裴真博闻强识,亦闻所未闻。或许它们不能再叫做“鬼怪”了,而应是“邪怪”。
药拿回来熬,大伙儿各自服下,呕吐声此起彼伏,纷纷吐出了黑色血块。这约莫就是还未成形的邪怪,放到光下照,血块沸腾,不一会儿就溶成了水。裴真吐得几乎虚脱,百里决明看得心疼,不住给他喂水。
“唉,本想让你在西难陀外头待着等我的,怎么阴差阳错就一块儿进来了?”百里决明轻轻拍他的背。
裴真靠在他肩头低笑,“倘若让前辈独自进来,恐怕不日我便能抱上一个鬼儿子。想来也不错,是该让前辈独自进来。”
这牙尖嘴利的小子。百里决明说不过他,别过头哼了一声。
“裴真,”窗外传来穆知深的声音,“我们找到谢前辈了。”
屋里两人俱是一震,裴真直起身。
“情况不太好,你做好准备。”穆知深道。
裴真想站起来,百里决明按住他,“你别动,我去看就行了。”
“无妨,我已经缓过来了。”
裴真不听劝,非要去看。这小子看起来温柔大方,其实性子倔得很,他决定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百里决明只好由他跟着,树屋间藤蔓交错,路不好走,有时候还需要攀爬。百里决明干脆让他上背,背着他跟着穆知深走。
越往前走,裴真越觉得方向眼熟。他想起来了,这个方向是昨晚初一说有间树屋亮了灯的方向。难不成初一看到的那个人影,果真是谢岑关么?
不断往上爬,踩着藤蔓小心翼翼前进。前方有一间被绿藤遮蔽的树屋,藤条丝丝缕缕垂在门前,像门帘子似的。穆知深在门前停下脚步,掀开藤条等他们。百里决明放下裴真,裴真扶着门框,进了里头。
这是一座大树屋,靠墙摆着经橱,里头塞了满满当当的经卷。玛桑人即便背井离乡,也没有抛弃他们的传承。左边有一个摇椅,一具枯骨坐在上头,头颅斜靠在椅背上,空洞的眼眶望着窗牖的方向。
枯骨旁边的木头桌案上放了一盏小灯,灯芯发黑,灯油已经枯了。穆知深道:“这是长明灯,灯座下面的桌案同树干相连,树干是凿空的,里头应该存了灯油,灯油通过藏在桌下的管道供给灯座。初一看到的应该是长明灯的光,刚好灯油烧尽了,所以灯熄了。”
裴真望着这枯骨,心里头空了一块儿似的。上一次见他还能跑能跳,还会男扮女装哄骗师尊。这一回他却成了枯骨,一动不动。他是鬼母的祭品,没有肉身屏障,他便会被鬼母召去。那个家伙狡猾又好运,上次失去肉身他都能安然无恙,这一次呢?他顺利逃跑了吗?
裴真打开连心锁,问应不识:“谢岑关的魂魄回去了么?”
“没有。”应不识声音急切,“你找到老谢的肉身了?”
腔子一寸寸发凉,谢岑关的魂魄没有回漓水,那他去哪儿了?是被鬼母召走了么?应不识在连心锁里喋喋不休,裴真一个字儿也听不到。此时此刻,一瞬间裴真想起了很多东西,思绪纷纷乱乱。他没有哭泣,没有流一滴眼泪。他想他的血脉里的确流着谢岑关的血,他不曾在谢岑关的身边长大,却和他一样心狠,心硬如铁。
喻听秋从里屋走出来,道:“你们在看什么?再不救谢岑关,这家伙的肉身恐怕就要废了。”
“……”裴真愣了一下,蹙眉,“什么?”
喻听秋让出道,手指向里屋,“他在里面。”
百里决明先一步进了里头,裴真紧随其后。里面靠墙摆着一具棺材,棺板已经搬开了,谢岑关躺在里面,双目紧闭,双手交叠在胸前。他周身大穴贴了黄纸符咒,一共八处,是裴真之前在十八狱里告诉他的封印穴位。他的腹部微微隆起,脸色发黑,那鬼胎显然在他肚子里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很聪明,危急时刻他想到了封印自己的办法。封印封住了他自己,也封住了他腹中邪怪,令其无法再长大。
“你们怎么找到他的?”百里决明问喻听秋。
喻听秋指了指棺材旁边的木板,百里决明蹲下身捡起木板,上头写着:
“江左第一美男子谢岑关之墓”
裴真:“……”
百里决明:“……”
世上怎有如此不要脸之徒?
裴真按了按谢岑关的肚子,硬梆梆的,里头填了石头似的。裴真道:“涌吐药已经无用,初一,准备针线,我要为他剖腹。”
初二去关门,用布帘子蒙住窗纱,在树屋各处点起风灯。登时一室明亮犹如白昼,穆知深和喻听秋帮不上忙,守在门口提防邪怪。一听要剖腹,百里决明来劲儿了,亲自把谢岑关从棺材里抱出来,平放在地。初一和初二按住谢岑关的左右手,初六按住他的脚,裴真蒙起口鼻,铺开刀具,准备开刀。
百里决明忽然挥手,道:“慢着,先等一会儿。”
他狞笑着,揭开谢岑关头顶三穴的符咒。
灯光里的人儿眼皮子动了动,悠悠转醒。
“还认得我么?”百里决明拍了拍他的脸。
谢岑关见了鬼似的,满脸震惊,“百里决明?”
“没错,就是本大爷。”
谢岑关急了,“寻微是不是来了?”
低头一看,裴真蒙着口鼻,两只手各举着一把金漆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