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头闪亮,里面传来脚步声和喘气的声音。应该是谢岑关,他在赶路,连心锁记录了他的脚步声,不时还有水花四溅的声音,脚步声很慢,他走得不快,路似乎非常泥泞。
“好黑啊,什么都看不清,我这是在哪儿?”
他们听见谢岑关说话了,音调平常,带着疲惫,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紧接着出现一个女声,“你看前面那个屋子,是不是有灯?”
“看窗子后面,好像有人在朝我们招手,”谢岑关说,“走,过去看看。”
百里决明“啧”了声,一个乌漆嘛黑的野外,有人朝你招手,你还敢过去,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脚步声持续了半炷香,他们似乎仍然没有走到那个有灯光的屋子,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谢岑关又开始说话了:“好黑啊,什么都看不清,我这是在哪儿?”
同样是那个女声,“你看前面那个屋子,是不是有灯?”
百里决明终于感觉到不对劲儿了,手臂上一点点起了鸡皮疙瘩。
果然,谢岑关又说了那句话:“看窗子后面,好像有人朝我们招手。走,过去看看。”
百里决明问:“连心锁是不是坏了?”
应不识道:“没有,你仔细听,脚步声和前一段不一样。”
没错,脚步声和水声出现的频率都不同,连心锁没有坏,它忠实地记录着谢岑关和他同伴的行动。又过了半炷香时间,哗啦啦的水花声出现,他们似乎在趟水过河。趟得非常吃力,走走停停,不时休息。
谢岑关的声音再次出现:“好黑啊,什么都看不清,我这是在哪儿?”
“你看前面那个屋子,是不是有灯?”
“看窗子后面,好像有人朝我们招手。走,过去看看。”
百里决明压住符纹,声音暂停。伸手摸后背,一背的白毛汗。太诡异了,谢岑关和他的同伴一直重复着一样的对话,可他们自己居然没有发现。
裴真的脸色苍白,他注视百里决明的眼睛,问:“前辈,你觉不觉得这段话非常熟悉?”
百里决明点点头,“穆家堡八角铜镜,镜子里也有一个不断重复同一句话的东西,谢岑关的状态和那玩意儿一模一样。”
“除了这个,还有一个更诡异的地方。”
裴真拨开百里决明的手,符纹重新开始运转,他们又听见谢岑关踩在草地里的轧轧脚步声。裴真凝眉听着,指尖一寸寸发凉,他道:“从头至尾,只有谢岑关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个女声是从哪里来的?”
第103章 循环(二)
应不识的表情变得很古怪,他看了看裴真,又看了看百里决明,才道:“这个女的你们都见过,和她照过面,说过话。”
裴真心中浮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眸子里掠过惊讶,“难道……”
难怪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更诡异了。
百里决明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谁?你们说话能不能别卖关子,我最讨厌故弄玄虚的人,给爷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明白。”
应不识吸了一口气,道:“是穆关关。”
百里决明瞪大眼,“那闺女儿怎么跟着谢岑关跑西难陀去了?”
应不识的表情更古怪了,“你不知道穆关关是谁?”
“我知道啊,穆知深他堂妹,挺机灵一丫头。”百里决明满肚子疑问,“为何连心锁里没有她的脚步声?她吃饱了没事干跟着谢岑关去西难陀干嘛,谢岑关那个二百五把她给拐了?”
四下里静寂,连鬼侍都噤了声儿。这玩意儿实在不好解释,更何况百里决明日前还四处宣扬他要娶穆关关。要是他知道穆关关就是谢岑关,他恐怕得挖个洞再把自己埋一次。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裴真,指望他出来解释。裴真无可奈何,咳嗽两声,道:“只有一人的脚步声,却有两个人的声音,最合理的解释当然是这声音都是同一个人发出。”
“哈?”百里决明没听明白。
裴真叹了口气,扶额道:“前辈,谢岑关和穆关关本就是同一个人。先头我就想告诉你,奈何实在不知如何启齿。七月半我联合漓水鬼村围剿天都山,想要搅乱大比盗出六瓣莲心。谢岑关浑水摸鱼用穆关关的身份潜入宗门,趁乱进入十八狱偷盗九死厄,被二娘子和穆大郎君拦了下来。谢岑关擅长易容变装,口技也十分了得,前辈上了他的当了。”
裴真说的每个字儿百里决明都明白,可连缀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
“什么玩意儿?”百里决明不可置信,“你再给我说一遍。”
“老前辈,您是不是耳背?”应不识不耐烦了,“师郎君的意思是,谢岑关就是穆关关!”
恍若当头一个焦雷,劈得百里决明愣在当场。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劈得四分五裂,脑袋里炸过一般什么都不剩下。记忆里天都山那个鹅黄衫子明眸善睐的小丫头,慢慢和鬼国里那个吊儿郎当、狡猾欠扁的男人重合在了一起。他万分错愕,目瞪口呆。
怪道穆关关初入山门,骑在墙头就那么巧地碰见了百里决明,还一点儿也不怕生,围着百里决明师兄长师兄短,这厮压根就是故意的。百里决明当她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娃儿,有几分像寻微,还屡屡为她解围。现在想来,这厮心里头不定怎么嘲笑百里决明呢!
百里决明咬牙切齿,道:“逗爷玩儿呢?”
他眉宇间风雨欲来,乌云罩住了脸庞,整个人周身浮起腾涌的煞气。一个暴怒的鬼怪,着实令人心惊,尤其这鬼还是百里决明。应不识觑着他神色直淌汗,撑着胆子道:“您不是不知道,我老板就这德性,他也不是有意的。您看在他是寻微娘子亲爹的份上,饶了他这一回吧!再要不然,您亲自去西难陀把他捉回来,到时候您想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他。”
百里决明冷笑,“寻微没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爹,好好一个大男人,装什么姑娘?我看他是成了鬼,就不做人了。既然去了西难陀,就永远别回来!他要是敢回来,我切了他的小玩意儿,让他当个真姑娘。”
应不识下意识看向裴真,那个同样爱扮女人的男人气定神闲坐在靠背椅上,端着茶盏面不改色、不动如山。
“前辈莫要动怒,眼下不是生气的时候。”裴真放下茶盏,低眉沉吟,“谢岑关为何会用两个声音,自己同自己对话?”
百里决明也摸不着头脑,只要设想一下那场景,胳膊上就冒鸡皮疙瘩。谢岑关独自进入西难陀,走在漆黑的密林里,不时用两个声音对话,就好像自己身体里住了两个人。这对话还不断循环、重复,一遍又一遍,光想一想就十分诡异。
连心锁里的符纹仍在转动,说明里头记录的东西还没有放完。谢岑关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之后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寂静中只有轧轧不停的脚步声。计算时间,他起码已经走出了三里路。寂静持续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所有人默默听了半个时辰谢岑关的脚步声。最后连脚步声都停了,连心锁里万籁俱寂。没有虫鸣,更没有鸟叫,连之前的水声都没能再听见,没人知道谢岑关停在了什么地方,又在做些什么。
或许谢岑关把连心锁给扔了,这后面压根儿就没声儿了。百里决明等得很不耐烦。
“后面没声儿了。”应不识小声提醒。
然而裴真依然固执地听着,连心锁里头的声响太细微,周遭无人出声,免得盖住什么声音线索。符纹慢慢地旋转,大家盯着连心锁锁头的闪光,不愿意漏掉一星半点的声音。然而,符纹转动了整整一炷香,直到连心锁锁头的青光消失,符纹停止旋转,里头果真没有发出半点儿人声。
百里决明很失望,摆弄了那连心锁好一会儿,依旧没有找到更多东西。
裴真神色凝重,精致的眉头打成了一个结。他低眸望着那连心锁,长而翘的睫羽遮住了眼眸。谢岑关,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他从未真正认识过那个男人,“父亲”对他来说是一个虚无的象征。母亲和阿婆说起“父亲”的时候,仿佛在诉说一个古老的英雄传说。谢氏源流这部长而庄严的史诗中,谢岑关是最显赫的英雄,而他谢寻微是谢岑关唯一的儿子。
他因此而自豪,他曾像盼望神仙显灵一样盼望“父亲”归来。直到谢家灭门,直到师尊拉起他的手,他终于放弃那个只生活在母亲和阿婆回忆里的男人。
时隔二十二岁,他终于见到了所谓的“父亲”,然而这个男人并不是母亲口中的芝兰玉树,他是一只乖张放肆的鬼怪。他甚至早已归来人间,只是从来不曾与他的儿子见过一面。
真可笑,裴真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他非得去救谢岑关么?他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更不是卧冰求鲤的孝子贤孙。谢岑关利用师尊抚育自己的孩子,从此做个万事大吉的甩手掌柜。他凭什么冒着失去师尊的风险去救这个可笑的男人?
裴真抬起手,想要唤鬼侍逐客,应不识陪着笑脸,想要再劝劝百里决明,让他去西难陀救人。谢寻微纵然有能耐,终究是个血肉凡胎。若百里决明肯出手,谢岑关获救的成算会大上许多。
就在这时,百里决明手里的连心锁再次青光闪烁。所有人眸子一缩,锁头自动闪光,说明是千里之外的谢岑关在呼唤这个连心锁。
应不识扑过来,颤着手打开锁头。
他们听见剧烈的喘息,是一个人在连心锁的另一头呼哧呼哧喘着气,似乎已经精疲力竭。远处有许多奇怪的声响,“沙沙沙”,好像是什么东西在草地里爬行。
谢岑关遭遇了什么?此刻可还清醒?他到底在哪里?
纵然厌恶,纵然不愿意多说一句话。裴真撑着桌子,指节用力得发白,终究没有忍住,低低喊了声:“谢岑关!”
百里决明也在旁边喊:“二百五,你怎么样?在就吱个声儿,你他娘的成天找死,你对得起寻微吗你!”
失去联系整整六天,连心锁终于传来谢岑关的回应。他似乎笑了两声,嗓音极度沙哑粗粝,像有许多沙子积压在喉咙里。
他说:“百里前辈,不要让寻微来救我。”
话音刚落,不给任何人提问的机会,锁头熄灭,一切归于静寂。
第104章 花有期(一)
接下来无论怎么摆弄,连心锁都黯沉沉没有反应。谢岑关那边断了灵力流,他们无法再同他取得联系。裴真眉目阴郁,一言不发望着那死气沉沉的连心锁。
他一点儿也不想去西难陀,更不希望师尊去。
西难陀是什么地方,无渡和真正的百里决明费尽心思要师尊过去,且不知安的什么心眼。睁眼看地图,满纸的“险绝”,抱尘山多少遗骨埋在那个荒地?诚然,师尊定与玛桑有着走不脱的联系。但裴真原想着那些前尘往事,师尊忘了就忘了,现如今的快活安康比什么都重要。
万万没想到,谢岑关会陷在那里。
那边厢应不识锲而不舍地磨着百里决明,嘴皮子不停,叽叽喳喳吵得裴真心头烦乱。他挥挥手,鬼侍们会意,推搡着应不识把他赶走了。
百里决明也被应不识吵得心烦,这会儿终于脱了身。昨儿守了裴真一夜,还没好好歇息,他从大清早就惦记着回屋打盹儿。纵然鬼怪不需要睡觉,可谁让百里决明懒呢?回头瞧裴真,这小子脸色苍白,又穿了一身素裳,纸扎的人儿似的,风一吹就能倒。他弹了弹裴真的额心,道:“回去歇着,谢岑关的事儿同你没关系,不归你管。”
“前辈……”裴真拉他的腕子。
“谢岑关这事不要告诉寻微,我自有安排。”百里决明叮嘱,“行了,我去歇会儿,你也好好休息。”
百里决明负着手,踏着满院天光走了。经过寻微的燕子楼,脚步一顿,楼里无声无息,帐幔掩着轩窗,约莫是还没醒。晚上再来瞧她,他晃晃悠悠,却没回自己屋,去了搁着铁木匣的库房。
经卷都被鬼侍们整理好了,齐齐整整搁在书架上。他们之前临摹的西难陀地图挂了起来,铺满整整一面墙。百里决明搬来椅子,坐在地图对面。他望着地图发了会儿呆,叹了口气,闭上眼。
心域,火红色的夕阳鲜血一般艳丽。赤瞳的小孩儿抱着手臂站在屋顶上,潮水一样的晚霞迎着他苍白的脸颊。百里决明在他身边蹲下,低头抠阴木寨的黑瓦片。
“死小孩,我想好了。”百里决明轻轻说。
“嗯。”
“我要去西难陀。”百里决明道。
似乎已经料到这个答案,恶童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望着远方的琉璃塔,没有说话。
“寻微的命格要解,裴真的痼疾要治,二百五也要救。”百里决明说,“我必须去,进到西难陀的深处,去谛听无所不知、有问必答的天音。”
道门古籍他这几天翻了个遍,没有半点头绪。或许真如恶童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九死厄固定了寻微的命格,那么破解的办法就必须去玛桑寻找。而裴真,他的牛毛针深入经脉,连以针技闻名的他自己都束手无策。如果不趁早把针拿出来,不定什么时候牛毛针就会扎破心脉。剩下唯一一条路,就是去西难陀。那里是世界的尽头,有上天的声音,传说它拥有一切问题的答案,它无所不知。
右手微微颤抖,百里决明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却依然遏止不了心里蚕蛹一样密密麻麻蠢蠢欲动的恐惧。玛桑,他一直都恐惧着玛桑。仿佛只要靠近和玛桑有关的东西,滔天大祸就会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