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难陀去。”他们异口同声,仿佛在重复一个神秘的咒语,“玛桑的族人在等你。”
话音刚落,一切景象迅速蒸发,周遭再次沉入一无所有的黑暗。
百里决明一脸懵,“怎么回事?他人呢?”
“他超度了。”恶童道。
“哈?”百里决明不懂,“怎么莫名其妙就超度了?”
“心愿了了,就超度了。”恶童说。
“他什么都没干,心愿怎么就了了?”
“你忘记他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么?”
恶童看着他,暗红色的眸子幽暗而深沉。
百里决明也看着恶童,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黑暗里,无声地对视。百里决明渐渐明白了,让他去西难陀,就是那恶鬼的心愿。
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师吾念在喊他:“义父!义父!”
百里决明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周遭在崩塌,木屑簌簌飞落如同雪花,石梁和画壁上的血垢在消失。他们听见无骨人的哭嚎,有只无骨人从血垢里跌出来,蜷缩的身体寸寸蒸发。那只恶鬼超度了,他的术法失效,鬼域在瓦解。所有血垢消失,无骨人也会消失,穆家堡被血垢侵蚀得太厉害了,许多基石支柱都被血垢填充,如今血垢消失,那么穆家堡也即将崩塌。
一切都在动荡,他们几乎站不稳。初六已经进入了初三的肉身,立刻画符打开虚门。符纹过于繁琐,好几次都被地震中断,百里决明差点儿急死。一根瓜楞石柱断裂,天顶塌了一角,面临死境的无骨人发了疯四处乱窜。百里决明一脚把一个无骨人踹出去,画出火圈笼住大家,回手敲了初六一个暴栗,“麻利地给爷画门!”
“我我我我我紧张。”初六直头冒冷汗,深呼吸好几次,“冷静冷静冷静。”
师吾念撕下一块布遮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下令:“画。”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初六反而冷静了,一笔一画勾勒出了虚门。一个青色气旋圆洞在他们面前徐徐打开,百里决明回头找穆夫人,方才还搁地上躺着,现下火圈里找了半天没看着,百里决明问道:“穆知深他老娘呢!”
“在那边。”师吾念指向前方。
穆夫人立在火圈之外,穆知深怀里的土偶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穆夫人拿走了,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娃娃,面朝他们的方向静静微笑。她脸上黑惨惨的阴气散去,露出原本白皙如月的脸颊。无数痉挛的无骨人在她周围痛苦地嘶号,只有她安安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尊茕茕孑立的美人觚。
“你去那儿干嘛!”百里决明差点儿吐血。
“不要过来,百里前辈。”高令姜遥遥朝他们福身,“救命大恩,令姜无以为报。深儿年轻,还望前辈多加照料,令姜铭感五内,来世若有机会,再报前辈大恩。”
“你在说什么鬼话?”百里决明搞不懂女人的想法,明明好不容易摆脱了恶鬼,明明能出去过好日子了,她现在在发什么疯病?
她低头抚摸土偶的小脑袋,“前辈,我就不出去了。妙容惨死,穆家灭门,大错已然铸成,令姜没有面目苟活于世。我的女儿担忧我的安危,久久不曾度化投胎,陪我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堡度过了十六年,我又如何能弃她而去?黄泉路太冷太黑,她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喻听秋怔怔看着火焰之外的那个女人,金红色的火光映照她苍白的容颜,她瘦弱的身躯好像下一刻就要从这世间蒸发。穆知深靠在鬼侍的肩头,一无所觉。
“原本我唯一放心不下,就是我的深儿。然而他如今已经长大,有能力进入这无间鬼域,有能力挥刀保护自己,保护他爱的人。我徒留世间,已经没有意义。”她转过身,在梳妆台前坐下,将土偶放在镜匣前。
百里决明想干脆把她打晕带走算了,撸袖子就要上前。师吾念拉住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必强求。”
女人回过头,火焰映着她的容颜,她黑洞洞的眼眶里有了明艳的色彩。
“还有句话要同喻娘子说,谢谢你帮我找回神智,找回对抗恶鬼的勇气。”她淡淡微笑,“喻娘子,来世我不做穆家的儿媳,不做穆惊弦的妻子。我要做像你一样的女人,像你一样勇敢,像你一样强大。”
喻听秋愣住了,那一瞬间心里好像泛起了阵阵涟漪,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胸腑中有一股清冽的气息浮现,她的经脉在徐徐扩张。
这世间女子为妻为母,偏偏不为自己。
高令姜遥遥颔首,“你一定要成为剑道大宗师。”
喻听秋望着她,沉默不说话。崩塌越来越剧烈,有好几块巨石砸进了火圈,火星噼啪四溅。他们不能够继续拖延,喻听秋朝高令姜的背影行了一礼,同背着穆知深的鬼侍转身踏进虚门,其他鬼侍们也接连撤退。师吾念拉着百里决明踏入虚门,百里决明最后一眼回望崩陷的穆家堡。高令姜捻起金篦子,对镜梳起了她长而黑的青丝。她红唇轻启,又唱起了那首童谣:
“月儿尖,风儿寂,
深儿深儿眼儿闭。
风柳摇,叩小窗,
容儿容儿梦迟迟。
山外路,长又歧,
人生何处不别离?
孩子孩子莫伤悲,
今宵别梦后,
来日再团圆。”
第93章 骗局(一)
穆知深推开穆宅大门,萧瑟的风袭来,吹得他浑身凉凉的。落叶铺满阶下,一看就知道许久没有人打扫了。风乍起,枯黄的叶在风里翻卷,像一只只迷失了方向的小蝴蝶。他很久没有回这个家了,穆家堡沦陷为鬼域,阿父建给爷爷的别业成为了穆家新宅。他十二岁到二十二岁的时光在这里度过,直到天都山建立宗门,他被选为宗门上上品,长居山上,离群索居。
望着满院的风,他觉得有些陌生,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去爷爷的庭院该走哪条路。顺着抄手游廊进跨院,一路上没有人。谢寻微说他昏迷这几天,爷爷逐日把仆役子弟遣散,现如今家里的人口只剩下原来的一半。
从穆家堡出来以后,他在谢寻微以师吾念的名义购置的宅邸养伤。穆家鬼域破除,穆家堡废墟交给谢寻微处理,即使是穆氏子弟亦不得入内,爷爷默许了他的做法,没有多加干扰。清理废墟是项大工程,谢寻微雇了一大批庄稼汉挖掘被埋在地下的铁木匣。穆知深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醒来的时候就望着园子里的木芙蓉发呆。听说喻家二娘子在他床前守了两日,在他清醒之前闭关去了。等他醒来,谢寻微将父亲的札记交给他,他终于第一次完整地知道当年悲剧的始末。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世上太多问题没有答案。
昨日爷爷派人上门,让他回家一趟。
“老主君说就当是您最后一次回家。”来送口讯的仆役说。
他一个人坐在栏杆上发了整宿的呆,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他想他不必说什么,反正从前他也不怎么说话。
一路冷清,干瘪的叶子在脚底下吱嘎吱嘎地响。灯座上的光明灯没有人添油,统统都熄了,像一簇簇凋萎的榴花。寂静的宅邸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他行走在秋风裹着枯叶飞舞的回廊中,进了腰门,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苔藓也枯萎,洇漫成一片枯黄颜色。他拾阶而上,到了他爷爷寝居的门口。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进去,站在掉了漆的彤花门前,默默立了许久。
听不见任何声息,这宅邸像一座荒坟。
他知道他不必进去了,老人枯槁瘦弱的影儿映在糊了软烟罗的灯笼锦棂花上。隔着门,他望着那影子,影子两脚悬空,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儿,连向房梁。影子并不晃悠,静静挂在那儿。真可怕,原来人死了就是这样,失去了精气神,剩下一身肉,像一个被上天弃置的废品。
这的确是他最后一次回家,爷爷叫他回来收尸。
他回身,坐在阶下,解刀放在身边。风又起了,清冷的空气里有秋霜的味道。他望着院里的冷叶和秃了尖儿的小树,脸上没有悲也没有喜。不过短短几天,他失去了思念的人,也失去了痛恨的人。他一心想着团圆,到头来只剩下孤家寡人。
“不进去么?”谢寻微走到他身边,“尸体挂得太久,硬了不好拿下来。”
穆知深摇摇头,“他留了什么吗?”
“如果你说的是遗书什么的,没有,他只字未留。”谢寻微道,“你们穆家的田契和地契放在他的脚下,他自己的寿衣在他的床榻上,需要你为他穿上。”
穆知深没再说话,秋霜的凉意铺陈心底,向上蔓延,封住喉咙,他不愿意再开口。其实爷爷根本不必选择死亡,即使他犯了天大的过错,他依旧是穆知深的爷爷,穆知深会赡养他终老,会在他寿终正寝的时候为他披麻戴孝,摔瓦捧灵。穆知深是一个迟钝的人,喜欢一个人,痛恨一个人,他的表情不会有太多的变化。他们大可维系表面上的爷孙关系,他依旧很少回家,爷爷依旧守着偌大的家业度过他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毕竟爷爷是他最后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然而爷爷和他一样,不知道面对面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于是这个幼年捣蛋,中年昏聩的老人选择了离开,他向来懦弱,一辈子已经过去,他不必在最后一刻学会勇敢。
“你找我有事么?”穆知深问。
“有。”
“稍等。”
穆知深站起身,推开寝居的门,搬来凳子站上去,把他爷爷的尸体取下来。他抱着尸体放在床榻上,去水井那儿打了一桶水,为老人净身。老人刚死不久,皮肉还是软的,只是脸已经蜡黄了。生人和死人其实很容易辨认,书上说一个人安详地死去就像是睡着了,那都是骗人的。当一个人彻底失去心跳和呼吸,你可以一眼就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穆知深为他爷爷穿上寿衣,套好白底黑面的布鞋,用一根麻绳绑住老人的双脚。这是仙门丧事的规矩,尸体若有凶变,脚被绑住,他就起不来。最后从橱柜里取出白布,覆在老人的尸体上。穆平芜把一切丧事用物都准备好了,裹尸布按照他自己的身量剪裁得刚刚好,不需要穆知深另外置办。
穆知深对着尸体磕了三个头,退出寝居,阖上房门。
“何事?”他问谢寻微。
“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你,”谢寻微递给他一面八角铜镜,“然而我着实需要一些客观、清醒的意见。我朋友不多,心智成熟头脑好用的朋友尤其少。想来想去,询问你最为合适。看看镜子里的记录,告诉我你对镜中人的印象。”
谢寻微给他的是百里决明生前留下的那面八角铜镜,谢寻微打开铜镜,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出现在镜子里,掌心的火焰明亮逼人。穆知深把记录完全看完,将镜子交还给谢寻微。
“怎么样?猜得出他是谁么?”谢寻微问。
“百里决明。”穆知深答,“不是猜的,我十二岁的时候见过你师尊。”
谢寻微笑了笑,“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穆知深低下眼眸,望着镜子里那个说话的男人,“他知道自己十死无生,所以在离开之前留下最后一段讯息。他受过很多伤,右边小腿腿骨曾经折断过,虽然已经治好了,但他的走路姿势仍然受到了些微的影响。他应该不太擅长同别人说话,镜子里说了这么久,每一句话都十分流畅,前因后果交代得很清晰,应该是预先打好了草稿,演练了很多遍。他为这件事情准备了很久,他其实不放心把剩下的东西交给无渡大宗师完成,但他已经无能为力。”
谢寻微缓慢地摇摇头,“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还有,他好像……”穆知深轻声说,“很孤单。”
“哦?”
“你看见他手腕上那根带子了么?”穆知深指了指镜面。
谢寻微低下头,这才发现生前的百里决明手腕上绑了一条黑红相间的细带。烛光太暗了,谢寻微之前没有发现。
“他的衣裳很粗糙,线头埋得不仔细,但是这根带子很精致,一定不是他自己缝制的。”穆知深说,“红色的部分是绸缎,黑色的部分是头发。按照手艺的精湛程度看,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女人送给他的。这个女人非常爱惜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质地很好,很滑、很亮,她一定花了很多时间保养。但是她舍得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编成手环,送给你师尊。你师尊很思念她,很思念很思念。他在对镜子说话的时候,一直无意识地抚摸这根带子。他在想那个女人,”穆知深顿了顿,道,“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谢寻微深深皱起眉,“再也见不到她了……”
“因为你师尊决定去死了,”穆知深淡淡说,“如果那个女人还活着,他不会选择离开。”
一个神秘的陌生女人,一个处心积虑谋划准备了数百年的大计……谢寻微握着铜镜思索,同师尊在抱尘山上待了八年,他从来不曾见师尊手腕上戴着什么红绳。如果一切都是师尊自己的安排,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忘记过往,又留下铜镜提示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谢寻微觉得哪里不对劲。
穆平芜明明在地堡留了铜镜,可那面镜子不翼而飞。穆家堡沦为鬼域以后,除了穆平芜的手下,就只有无渡爷爷去过。只有一个可能,无渡爷爷拿走了那面铜镜。
虽然没有见到那面铜镜,但综合各方信息,那面镜子里记录的东西大概可以推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