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握了握右手,术法用过头了,手掌烧得血肉模糊,隐隐可以看见惨白的骨头。没有六瓣莲心,他没有办法自己复原,也不知道这具肉身还能撑到什么时候。撕下布条裹住右手,回头看营地,却见谢寻微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木箱子上,脚踝上缠了厚厚的绷带。
那帮忘八,只顾自家人,寻微便无人搭理。喻听秋那些怂货需要驱邪压惊,他的寻微就不要么?再仔细瞧,谢寻微像是习惯了遭人冷遇,一个人静静坐在那儿,斜阳映着她的脸庞,恬静安然,像一株晚风中的美人蒿。
他看得心疼,这样好的姑娘,除了胸平了一点儿,个儿高了一点儿,分量重了一点儿,哪里比不上仙门那帮花瓶?论花瓶,他家寻微也是花瓶中的第一流。他想过去,袁大袁二忽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对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此番多谢秦大哥相救,我们这就要走了。秦大哥有空,定要来留郡做客!”
他敷衍了几句,跟他们告别。
袁二临去时,又低声道:“要带走寻微姑娘,喻家夫人那关不好过,秦大哥当心。”
“知道了。”百里决明拍拍他肩膀。
又有几个不长眼的来烦他,多是试探他的先天火法,想招引他去做家宾门生。真他娘的好笑,他给他们当祖宗都不乐意,让他去当他们的弟子?他没一个给好脸色,全都打发走,这才得空在谢寻微身边坐下,状似无意地问她:“脚怎么样?”
“还好。”谢寻微笑道,“秦大哥好厉害,一下子就把鬼娘子制服了。”
“小菜一碟。”百里决明得意地抱起手臂,“也不看看我是谁,那个脑子有坑的鬼婆娘给我提夜壶都不够。”
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被夸一下尾巴能翘上天,偏生还挨不得骂。大约是养尊处优太久,性子也变得骄横。谢寻微笑望着他,道:“秦大哥怪我么?当时寻微一时情急,才说秦大哥是我的夫婿。”
百里决明摆摆手,“没事,说我是你爷爷都行。”
“……”谢寻微无奈地轻笑,“秦大哥真的很像我一个故人,说话做事都很像。”
百里决明一愣,低低“嗯”了一声。
“你不介意的话……”他说,“可以把我当成他。”
“可以么?”谢寻微看起来很惊讶。
“可以。”百里决明笃定地点头。
“那秦大哥背我上马车吧,要回家了。”谢寻微指了指远处几辆黑漆平头车,仙门的人正往上面搬行李。
“我扶你过去。”百里决明站起来。
“不行的。”谢寻微摇摇头,“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舍得我走路,会背我的。”
胡扯呢吧。百里决明无语,若是他,他会拎着这死丫头的领子把她提溜过去。都是惯的,比小时候还娇气。
谢寻微见他不动弹,失望地垂下眼睫,“秦大哥果然不是他。”
她看起来伤心极了,眼角眉梢哀意沉沉。
百里决明没辙了,自暴自弃蹲下身,“行行行,上来,背你过去。”
刚蹲下,喻听秋抱着剑在马车那边喊他,“姓秦的,看在你救了我们的份儿上,我娘让你去姑苏待几天。”说着哼了一声,“你最好别来,我一点儿也不欢迎你。”
谢寻微攀上他的脊背,抓着他肩膀的手指紧了紧,低声喊了句:“秦大哥……”
如此脆弱害怕的嗓音,不知这八年来在那喻家遭受了多少委屈,他怎能抛下她不管?百里决明咬牙把她背起来,“去!当然得去!”
第9章 夜怨(一)
昆山离姑苏不远,乘着乌篷船顺水而下,四日的行程便到。正是大夏天的好时候,河房千门万户对水而开,扁舟钻入涵洞来了又去,邻家的小娘子蹲在水阶上搓衣裳,皓腕沾了水色,比霜雪还要洁净。百里决明立在船头,一路都有浣衣娘往他船上扔莲蓬。后来谢寻微也出了船舱,坐在百里决明脚边,莲蓬雨才不下了。
傍晚的时候到了喻府,仰头一瞧,青瓦白墙,檐头高挂喻家牌匾,正是一处气派威严的宅院。出来相迎的管家对喻凫春贴耳说了几句,喻凫春一下变了脸色,将百里决明送到西厢房,满面愁容,“我娘病了,慢待秦少侠,秦少侠莫怪。”他踌躇了一下,道,“退婚一事少侠不必担心,待我娘好转,我一定向我娘禀明。”
算这小子识时务,百里决明挥挥手让他去了。说起来也怪,一路走来,只听得他们说夫人夫人,未曾听他们提过喻家主君,不知是何缘故。
喻家主君喻连海百里决明没见过,早在十数年前喻谢两家联合探秘黄泉鬼国,喻连海作为领队深入秘境,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喻家一直以来倚靠喻夫人主持大局,竟在江左屹立不倒。八年前围剿抱尘山,第一批冲上山巅的飞剑先锋便是喻娘子指派的喻家子弟。
对着镜子剥下衣裳,黄铜镜里照出他高挑的影子,原身是极好的身条儿,肌肉紧致,细细端详能辨出细腻的纹理,绷紧的时候杀气毕现,像一把裹在鞘里的寒锋。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腐烂的区域从右手手掌开始蔓延,向着小臂延伸,腹部的位置也出现了大块青紫,乍一眼看上去极为骇人。
他是鬼,恶鬼要依附于尸体才能在人间行走。若为鬼魂,则四处飘摇。鬼魂耳目中的光影声音与人眼人耳所见所闻不同,它们无法交流,无法通话,像废弃的烟囱里一抹孤零零的烟,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能影响现世,产生诸如鬼压床、鬼遮眼的状况。所以几乎所有鬼魂都本能地寻找着肉身,想要重返人间。
百里决明不一样,成为孤魂野鬼也好,被封印也罢,他都无所谓。他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寻微。他运转着灵力,尽力用最少的灵力维持躯体,模拟常人的温度和呼吸。用术法太伤肉身,不能再轻易动用术法了,他想再多陪寻微一段时日,还得想法子安顿好寻微的归宿。这几日认识的仙门适龄儿郎,胖的胖丑的丑,没一个瞧得上眼的。重新披上衣裳,他沉沉叹了一口气。
入夜了,月牙儿攀上檐角。百里决明睡不着,倚在大槐树下闲看。回廊里几个婢仆走过,互相咬着耳朵。
“不知夫人怎么了,怎的就昏睡不醒了?”有个丫鬟道。
“谁知道呀?前日是先主君祭日,夫人在城外设道场做法事,回来就躺下了。我听大公子方才说,像是冲撞了什么邪物?”另一个矮个儿丫鬟小声说。
怪不得不提喻连海,原来那忘八早就见阎王去了。百里决明懒洋洋地想。
“不可能,大公子定是看错了。夫人道行甚高,什么样的邪祟能在夫人眼前胡作非为?我看,是夫人为了法事累过头了。”高个丫鬟嘀咕道。
两个丫鬟走进了,瞧见百里决明,各自福了福身。看见这两丫头的面容,百里决明攒起了眉心。
待走远了,她们又咬起耳朵,“那就是淮左那个破落户?听说他肖想咱们寻微娘子呢。”
她们以为百里决明听不见,说得越发放肆。
高个儿丫鬟嗤笑道:“他想得美。不说大公子,仙门百家哪家的儿郎不为我们娘子争得头破血流?上回萧家大郎还在胸前刺娘子的名字,在家上吊逼他母亲提亲。夫人给大公子和娘子订了亲,他才作罢。哼,娘子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破落户?”
“是啊,就他那门第,能进咱们喻家府邸的大门就谢天谢地了。”矮个儿丫鬟摸了摸手臂,“欸,你觉不觉得有点冷?”
高个儿丫鬟“嘶”了声,“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了。”
百里决明翻了个白眼,接过一片飘落的槐叶,擦了擦眼皮。槐叶擦眼可以见鬼,眼前的世界登时变了,夜色迷蒙,小院像阴沉沉的大水缸,月光恍若青青白白的水波。他看向那两个慢慢走远的丫鬟,二人身后跟着一个飘忽的黑影,亦步亦趋,她们丝毫没有察觉。
那黑影忽地扭头,冲百里决明诡异一笑,一下就消失了。
两人正说着话,面前忽然撞见一个人,抬头一看,却是方才经过的百里决明。男人的身量甚高,居高临下瞧着她们的模样甚是倨傲。
这人什么时候跑前来的?她俩正说着他的坏话呢,没想到这人突然就出现在面前了,登时吓了一大跳。后退两步,胆战心惊地低头福身,“秦公子。”
“天黑了,快点回屋去。路上若有人在后面喊你们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头。”
眼前人冷冷撂下话,待她俩再抬眼的时候,他却又不见了。
百里决明一路疾行,看见不少喻家下人,这才发现喻家人长得很不对头。快到子时了,阴气越来越重,百里决明拦了几个仆役让他们通知主家锁好门户,连续几个人都看怪物似的看他,他说府里有鬼怪,几个仆役都嗤道:“我们喻家乃是仙门大户,怎么可能有鬼怪藏身?”
百里决明冷笑,“总之我已经提醒过你们了,剩下的随便你们。”
撂下话,他就去找谢寻微了。
夜色深沉,像一个大铁笼子兜头罩下,八角红灯笼挂在檐下,在石阶上铺陈出鲜血一般不祥的光芒。谢寻微熄了灯,脱了鞋,在床上闭目打坐。他的院子很静,静得仿佛没有活人。他也静静的,无声无息。他知道有东西进了他的园子,慢慢靠近他的窗棂。那东西行路没有声息,如同一只没有脚的鬼魂。
如果烛火没有熄灭,它将会照出谢寻微的影子正在扩大、变形,像一只蛰伏的猛兽缓缓弓起了背。现在他的影子与黑暗融为一体,磨牙吮血。
那东西悄悄打开轩窗,翻了进来,蹑手蹑脚,没有发出丁点儿的声响。谢寻微皱起眉,恶鬼不会这样行动,不是鬼么?黑暗中的影子继续扩大,直到罩住整个架子床。
“寻微?”
熟悉的声音响起,影子刹那间回缩,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大哥?”谢寻微支起身,惊讶道。
“是我,”百里决明蹲在他的床边,“你这里没什么怪事儿吧?”
“没有,怎么了?”谢寻微撩开藕荷色的床帘子,露出一道缝隙,他看见百里决明眉心紧蹙。
“喻家很不对劲,你发现没有,这里的人长得很怪。”百里决明说。
“怪?”他故作不知,露出无奈的苦笑,“你是说他们长得丑么?”
“长得的确丑,”百里决明蹲得累,干脆坐在脚踏上,“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见他们脸上一股凶相,印堂聚煞,脸膛火红,这是大凶之兆。听说喻家夫人前些天去郊外做法事,回来后昏睡不醒,约莫和那场法事有关。”
“哦?”谢寻微问,“法事不是祈福禳灾的么?”
“非也,”百里决明道,“法事有阴事和阳事,喻家是祭祀先主君,做的定是阴事。阴事里有个章程,叫‘摄召’,召请先人亡灵来道场度化。这一道仪式若出了差错,召过来的就不是先人亡灵,而是他方恶鬼了。”
“秦大哥的意思是,喻夫人召来了恶鬼?”
百里决明说:“可不,刚刚我就撞见恶鬼夜行了,他在找人附身。不过这厮机敏得很,闪得快,没把他抓住。”
谢寻微摇摇头,“喻家是仙门翘首,夫人也颇有道行,道场法事是仙门子弟必修的科仪,就算是乡野道士也烂熟于心,怎么会召错鬼呢?”
“谁知道,老糊涂了吧。”百里决明耸耸肩。
正说着,外头一阵响动,像什么东西碰碎了花盆。百里决明眉心一蹙,谢寻微也下了床,两个人弓着身贴着门,在茜纱上戳出一个洞,悄悄往外看。只见角门那儿有个人影,正探头往里看。
“什么人?大半夜过来,登徒子么?”敢偷看他徒弟的闺房,百里决明心头火起,“他奶奶的,看老子不劈了他!”
谢寻微无奈地淡笑,这家伙自己也是大半夜过来,怎的不说自己是登徒子?谢寻微把他拉住,“不对劲,仔细看他的脖子。”
百里决明定睛看,顿时眸子一缩。那个人在门后面,歪着脑袋往里瞧,只是这脖子歪的幅度太大了,几乎掉下肩膀。若是正常人这个模样,脖子早断了。那个人在门后待了一会儿,麻雀似的跳出来,是个歪脖子的瘦影,他蹦进青白色的院落,默默立在当中。
谢寻微住的小院叫静园,有八九间屋子并一个柴火房,谢寻微自己住主屋,园里清冷萧条,青白色的月光流泻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越发显得没丁点儿活人气儿。那歪脖人从南边开始,一间间地开屋子,木门吱呀呀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很是刺耳。他跳进去,隔了一会儿,又出来。
“那些屋子不住人。”谢寻微用嘴型告诉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皱了皱眉,觉得奇怪,喻家怎么连个下人都不给她使唤?寻常哥儿姐儿外间都有丫鬟婢仆守夜,谢寻微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歪脖人仍在开门,每间屋子他都要跳进去逡巡一圈,百里决明和谢寻微都听见他梆梆梆的蹦跳声。这个人的尸体已经非常僵硬了,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走动,只能用跳的。还有三间屋子,他快要到主屋了。
百里决明示意她回里屋,他拴上门,弓身跟在后头,两人一同上了床。歪脖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达门边了。他推了推门,推不动。外头静了一会儿,没有脚步声响起。百里决明默默侧耳倾听,忽地又传来门闩滑动的声音,他心下一惊,撩开床帘看,门缝那儿伸进五根极长的指甲,指甲拨动门闩,缓缓地把它移开。
指甲这么长!人死后只有头发和指甲会继续生长,这僵尸定然死了有些年头了。看来他并没有附身成功,还是用自己的尸体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