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窍前,初一用尽最后的力气打开铁门,嘶声大吼:“逃!”
速度太快了,就连百里决明都没有反应过来!
“动个屁脑子,爷拼了!”百里决明扑向师吾念,将他抱入怀中,两个人同时下坠,发团中伸出无数头发,向他们袭来。地煞火瞬息发动,高温气幕笼罩了他和师吾念,师吾念感受到了师尊怀抱外面的炙热,几乎要蒸熟他的脊背。
所有利刃一般的发丝在地煞火中断裂,与此同时,师吾念转身,抽出弩机,对着鬼母发射弩箭。百炼金短箭长啸而出,穿越百里决明的地煞火气幕,凛冽的金光突破发网间的缝隙,没入发团中央。汹涌的发丝起了浪一般,鬼母似乎哀嚎了一声,所有头发收缩回退。
百里决明和师吾念一同坠下甬道,铁门在他们通过之后立刻关闭。鬼母的鬼域已经笼罩了鬼堡,空间断裂破碎,石梁雕栏在空中漂浮。他们下坠,门后面的空间已经不再是那个爬满无骨人的屋子,他们在空间与空间的裂隙之中,黑暗广大而森严,周遭无数屋子、长廊、甬道拼贴在一起,麻花一般逶迤扭曲。空间的碎片犹如块块粼粼发光的玻璃闪过眼前,他们看见了在甬道中行进的穆知深喻听秋和另一拨鬼侍。控制不了方向,他们离穆知深那队人越来越远,径直坠入了下方的黑暗空间。
脑袋后头撞了一下,脊背落上了实地,百里决明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嚓了好几声,看来是断了。暂时动弹不得,只能歪在地上死尸似的挺着。师吾念撑着他的胸膛坐起来,百里小叽从他的领口掉出来。小鸡崽还晕乎着,立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打眼瞧见百里决明,又气汹汹地跑过来啄他。
百里决明怒道:“这破鸡疯了!再啄爷烧死你!”
师吾念忙把小鸡抓住,笼在手里不让它动弹,“义父,你怎么样?”
“管好这疯鸡我就没事儿。”百里决明郁闷地揉脑门,“它怎么了?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一进鬼堡就拼命啄我?”
捏起小鸡放在眼前瞧,绿豆眼儿,鸡蛋糕似的小身子,和往常没什么分别。就是这脾气变得无比暴躁,一瞧见百里决明,眼睛冒火似的,小喙张张合合,不停“叽叽叽”。百里决明觉得它可能在骂“王八蛋”、“臭傻驴”之类的脏话。
师吾念揶揄道:“义父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寻微娘子的事?”
执起百里决明的手,擦了擦他的掌心,百里决明会意,掌心嗤地一声烧起了火。周遭是一处狭窄的石砌通道,两壁插着已经熄灭的火把。这里约莫是穆家的地堡,穆氏先祖长眠此处。
“我们好像跌进了地堡。”师吾念道。
借着火光,低头看百里决明,之前打斗百里决明放了火,上半身的衣裳被缭绕的火焰烧得差不多了。他白皙的胸膛和手臂落入师吾念的眼眸,身条紧实,骨肉匀称,上面爬上了些百里决明的恶鬼纹路,六瓣莲心的红光若隐若现。
红光出现,意味着师尊受伤了,伤得不轻,六瓣莲心在修复他。师吾念的眼眸黯淡了些许,他想着他长大了,可以保护师尊,却总是让师尊保护他。放下小鸡崽,解开领口的金钮子,将一边衣裳扒拉下来,露出洁白如玉的肩膀。
“你干嘛!”百里决明惊了。
师吾念将颈脖子凑近百里决明的嘴,“义父不是要喝血才能好么?给你喝。”
“喝你个头啊喝!”百里决明手脚并用把他推开,一面拖着伤残的身体往后撤,“我现在灵力充沛得很,不需要血也能好,横竖就是慢些罢了。”
刚刚无意间碰到了师吾念裸露的肩膀,百里决明忙将手往裤子上擦,擦得皮破了才罢休。他这双手只摸过一个人光溜溜的肩膀,现下不小心摸了别的男人,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总觉得对不起某个人。
师吾念看见他的动作,漆黑的眸子深了几分。
“我这么让你讨厌么?”
百里决明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随意扯了个理由敷衍,“我不喜欢男的靠我太近。”
“义父还是喜欢女子么?”师吾念问。
“废话,”百里决明没有注意到师吾念话里的不寻常,“我一个响当当的爷们儿,当然喜欢女人。”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亲也亲过,抱也抱过,师尊怎么还是喜欢女人呢?师吾念颇有些惆怅,“那义父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百里决明除了寻微,还真没接触过什么女人。眼矬子里偷偷瞄师吾念,这厮应该不会跟裴真似的是个断袖吧?百里决明非常心烦,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他总觉得他遇见的男人都不怀好意。裴真是个衣冠禽兽,觊觎他的贞操,这个叫师吾念的明面上认他作父,却又总露出些图谋不轨的苗头。
这都什么玩意儿?犯桃花的该是寻微才对,怎么全跑到他这儿来了?
女人女人女人……不管师吾念有没有那方面的想头,百里决明非得想出个女人来,表明他是个硬梆梆响当当的真爷们儿。脑子里灵光一闪,百里决明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他握拳掩在唇下咳嗽了声,道:“穆知深的小堂妹,你见过么?叫穆关关,我喜欢她那样的。”
空气里寂静了会儿,掌心焰的光笼着师吾念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冷冽。他微微挪过目光,“是么?”
“是啊,丰腴窈窕,婀娜绰约,深得我心。”骨头接得差不多了,百里决明拍拍屁股站起来,“之前在天都山就看对眼了,长得标致,说话也机灵,帮了她好几次来着,就想着抬回家过神仙日子,要不然我吃饱了没事干管她闲事干什么?奈何我有个不懂事的徒弟,一听我外头有人,要死要活的。”
师吾念咀嚼着百里决明的话儿,眸色明暗不明,“要死要活……在义父眼里,寻微娘子是如此无理取闹的一个人么?”
百里决明还嫌不够,话儿说得越来越狠,“等把寻微嫁出去,我就迎穆小娘子过门。虽则我俩年纪差得大了些,但本大爷道法高深,聘给我她不亏。”他冲师吾念抬抬下巴颏儿,“以后你就有干娘了,高兴不?”
师吾念慢慢笑将起来,危险的笑容在唇畔涟漪一样扩大。
“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第83章 令女(二)
漆黑的小路长而深,两边都是肉糊糊的血墙,喻听秋觉得自己走在人体的肠子里,而她则是被怪物吞进肚腹的猎物。偶尔看得见用铁水浇筑在地里的长明灯,灯火照耀的区域刻满了清心决。这东西不知是何作用,他们研究了一会儿,觉得像个祈愿的东西。
走了一个时辰有余,依旧没有走出这条羊肠小道。路有的时候会断裂,血泥墙体瞬间改易,一个小屋莫名其妙的镶嵌进来。从血泥墙到小屋的桐油木板之间没有丝毫过渡,泥墙和木板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
更多时候小路会变得扭曲狭窄,麻花一样盘旋乱扭,致使他们不得不攀爬前进。中途还有两个鬼侍掉进了黑暗的空间裂隙,再也没有出来。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血泥似乎在减少,一个时辰以来,两壁的血泥越来越薄,有好几处显露出了黑石垒砌的石壁。
“不,这不是一件好事。”穆知深忽然说。
“为什么?”喻听秋问,“他们不是说沾上这泥巴就完蛋么?”
穆知深没有直接回答,回头问初三,“谢寻微仍是没有音信么?”
初三摆弄着连心锁,弄得满头大汗。
“没有,不止郎君,连一哥和二哥都没声儿。穆郎君,郎君和百里前辈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吧。”
穆知深沉重地摇头,风灯的光晕流金一样淌在他的脸侧,即使如此也无法遮掩他脸色的苍白。见他摇头,剩余三个鬼侍的脸也白了。他们是谢寻微的鬼影,仰仗谢寻微才能与尘世相连,若没有谢寻微,他们又将成为孤独的游魂。
每一个鬼魂都锲而不舍地寻找着能够容身的皮囊,只有拥有皮囊才能够重归人世,才能够触摸落叶流水、风雨飘霜。没有皮囊,鬼魂便是人世的虚影,无数人从他们的身体穿过,无法交谈,无法沟通,恍若茫茫大海的一叶扁舟。即使是失去生命的鬼魂,也无法忍受那样的孤独。
“你们理解错了我的意思。”穆知深道。
“什么?”初三猛地抬头。
“我们的处境比谢寻微更加危险。”穆知深瞥向一旁,那里的泥壁中间突兀地插进了一块桐油木板,“我记得你说鬼母跟着百里前辈进来了,鬼母的术法是改易时空,时间有没有变化我不确定,但是空间的变化我们都看到了。”他用力掰开那块木板,后面是空间的裂隙,黑暗又空虚,进去里头不知道会走到哪里,“鬼堡已经变成域中域了,鬼母的鬼域笼罩了这里。她重新桥接了空间,所以石头会和木头长在一起。”
“改易时空……”喻听秋觉得稀奇,“竟还有这样的术法。”
“这样一来,我们的地图就没用了。”初三神色凝重。
“鬼母用同样的方法改造了阴木寨,但是据目前看来,鬼堡比阴木寨差得很远。阴木寨至少保存了完整的小屋,让不同的小屋相互拼贴,而鬼堡里所有东西都是断裂的。”穆知深眉关紧锁,“再加上血泥在减少消失……”
初三眸子微缩,“你的意思是……”
百里决明因饥饿而异变的模样历历在目,喻听秋心里浮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术法带给鬼母的消耗过大,她很饿,她在觅食。”
初三回眸看那些稀薄的血泥墙壁,稍稍贴近细细观察,上面的确有舔舐的痕迹。
穆知深显然早已注意到了那个舔痕,“鬼母来过这里,吃掉了这里的血泥。从十步前开始,血泥墙就薄了。所以从十步前开始,我们就行进在了鬼母行进过的路线上。”
他说完,所有人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不必穆知深说,没有鬼怪不曾听过黄泉鬼母这个名字。百里决明虽然让人闻风丧胆,好歹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人物。黄泉鬼母这种东西一直是作为传说口耳相传,她什么时候死的,她的鬼国究竟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前头她窝在洞里,尚且有法子堵她,要是正面朝面碰见,还不如自尽来得爽快。
鬼母来过这里,吃掉了这里的血泥,那么她是往哪个方向去了?他们应该朝前走还是回头?倘若鬼母和他们都朝前,他们又走得太快,他们很有可能追上鬼母。只有和鬼母走不同的方向,他们才有活路。
穆知深示意大家不要动了,蹲下身检查地上的脚印。仔细察看了半晌,穆知深指了指后面,“原路返回,不要向前走了。”
往来路走,大家却发现来路和记忆里完全不一样。鬼母的鬼域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因为这说明方向在鬼域里没有意义。一旦通往鬼母的路被拼接到他们面前,他们就完蛋了。
大家都沉默了,停止了脚步,穆知深的脸色也很凝重。
喻听秋“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们这帮恶煞鬼侍有多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瞧你们这怂样。”
恶煞都面无表情看着她,穆知深皱了皱眉,站到中间,挡住那帮恶煞的目光。他看向喻听秋,“有办法?”
喻听秋耸耸肩,“想到一个不错的法子。不如来个交换,你告诉我你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什么,我把办法告诉你。”
穆知深低下眉睫看自己的手心,绷带下面露出一点点殷红的颜色,那是他的皮肤,之前沾上了血泥,他的皮肤正在变化,变得和那些血泥一样。他将绷带绑严实,平静地说:“二娘子,从我回到这里开始,我就不打算出去了,你们是在救你们自己。”
“哦,我知道啊。”喻听秋说,“所以你十二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把穆家堡弄成这样的是你那个走火入魔的爹么?”
穆知深沉默了很久,有什么好说的呢?说外界的传闻都错了,走火入魔的是他母亲么?说十八年前恶鬼入侵穆家堡,潜伏在阿母身边么?他清晰地记得,那年明明因为阴气陡增,他生了一场大病,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看见镜子里有双枯槁的手按在他的头顶。他想要大声求救,鬼压床让他出不了声。家里人只道他是中了风邪,没人发现那只恐怖的恶鬼,它潜伏在他的身边。每至夤夜,他的床下就会多一排血色的脚印。
他更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他终于苏醒,镜子里不再有那只恶鬼的影子。他满以为他们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不再有恶鬼的侵扰,不再有病痛的折磨。平安无事两年,大雪夜,天地雪白。他半夜醒来,却看见阿母披头散发地站在他的月洞窗外,手里提着染血的斧头和小妹的头颅。
一切都发现得太晚了,他的母亲已然被恶鬼诈惑,功法紊乱,走火入魔,人鬼不分。下人叫她疯子,在她发疯的时候用锁链铐住她的手脚。爷爷逼迫父亲杀妻,从穆家旁支择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送上父亲的床榻,意图让他忘记对阿母的情谊。
父亲下不了手,决意驱邪。他灌阿母喝符灰水、给阿母放血、用红线绑住她的手脚……一切方法用尽,统统无效。穆知深看着他的阿母被关在笼子里,像一只牲畜一样爬行,殷红的嘴里吐出男人的阴险笑声。
最后,父亲将阿母囚在穆家地堡,期盼祖先英灵镇压那虎视眈眈的恶鬼。阿父带他远上抱尘山,一面是为了请百里前辈收他为徒,带他远离鬼怪的侵扰,一面是为了请大宗师出山,降伏穆家堡的恶鬼。可是爷爷顾念家丑不可外扬,趁阿父离家,派人打开穆家地堡,想要杀人封鬼。五个穆家族老,二十个穆家上品弟子联合布置阵法,终究没能敌过那汹汹恶鬼。阿母从阵法中脱逃,屠家灭门,遍地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