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第二根银针也滞住了,风流硬生生被打断。银针悬停在空中,蜂子一样嗡嗡颤动,好像被空气黏住了。裴真眯起眼,这时他才发现,空气中有许许多多黑色的发丝。千万发丝结成一张肉眼难以看清的大网,银针被发网缠住,无法前进。裴真和他的针一样,是网上的猎物,无处可逃。
不妙。
发网收缩,结成一张浓黑的茧,将裴真困在当中。乌黑的发丝缠上了他的手腕,银针掉落在地上,发出细小的声响。还有一捆发丝扼住了他的咽喉,几乎勒出血来,令他难以出声。更多头发游蛇一般沿着他脚踝和小腿向上攀延,他无法动弹。
这就是凡人与鬼怪的差距,即便他足智多谋,力量也远逊于真正的恶鬼。
“前……辈……”
他竭力张口,嘶哑地呼唤百里决明。然而那个笨蛋睡得太沉了,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窒息感袭来,茂密的头发开始探入他的口中。他感到恶心和痛苦,意识渐渐模糊。仿佛被雾气笼罩的视野里,瘦长的女人赤足立在茧外,浓密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庞,她似乎在冷漠地观看着他的死亡。
为什么师尊会预料到她的出现?她到底是谁?
裴真无法呼吸,更暂停了思考。脑海里纷纷乱乱,思绪狂蝶一样乱舞,最后一切散尽,只剩下百里决明。
师尊、师尊、师尊。
你说只要我呼唤你,你就一定会来救我。
他抓住不断探入他咽喉的长发,用尽全力拉出口中,用破碎的语调喊:“师尊……”
话音刚落,蛛网一般交错相叠的发丝彻底封住了他的嘴。
与此同时,百里决明猛然睁眼,一个激灵坐起来,大喊了一声:
“寻微!”
第70章 西窗梦(二)
百里决明睁眼的一瞬间,女鬼水汽一样蒸发消失,发丝蛛网也收缩回退,所有头发从裴真身上抽离,犹如条条黑蛇遁入阴影,消失不见。裴真失去支撑,身子前倾,似要跌倒。百里决明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过去接住他。裴真软在他怀里,不住地呕吐。百里决明定睛看,这小子呕出许多断发,一匝一匝的,十分恶心。
“怎么回事?你没事吧?”百里决明问。
女鬼闪得太快,百里决明什么都没看见,光看见一个呕吐的裴真。
裴真脸色十分难看,沙哑地说:“给我水。”
百里决明倒茶递给他,他来来回回漱了好几遍口都嫌不够。等他折腾完了,断断续续将女鬼夜访的事儿道来,百里决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百里决明一听就反应过来,那女鬼十有八九是黄泉鬼母。恶童说的没错,鬼母真的来了。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令鬼母发觉了他心域的猫腻?她似乎对百里决明很是忌惮,并没有强攻。
好在她先跑路了,若搁平日他自然能大杀四方,可现下他被裴真封印了术法,要是对上鬼母,真不知道孰胜孰负。裴真依偎在他怀里,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百里决明推了推他,“行了,别装了,又没受伤,离我远点儿。”说着,他环顾左右,“我刚刚好像听见谁叫我师尊,这儿除了咱俩没别人啊,是不是你这个臭小子?”
“前辈真是睡糊涂了,我怎么会叫你师尊呢?”裴真装傻。
百里决明狐疑地看着他,“真不是你?”
裴真笑得温柔似水,“比起‘师尊’,我更想唤前辈‘卿卿’。”
这是什么恶心巴拉的称呼!百里决明打了个激灵,手脚并用把他推开。想也对,裴真怎么会喊他“师尊”?八成是他做梦梦见寻微了。
“事到如今,前辈还不打算告诉我真相么?”裴真幽怨地看他,“谢宗主曾说你的心域里藏了位大人物。在鬼国的时候鬼母就对你穷追不舍,现下更是追到了这里,我还差点儿丢了性命。前辈不觉得心怀愧疚,当对我补偿些许么?”
“补偿?”百里决明拔高音调,把脚举高放在他眼前,“你看看这是什么?镣铐!老子不灭了你就算好的了,你还有脸跟我要补偿?”
裴真不着痕迹地把他的臭脚丫子拨开,“前辈同我说说,我也好与前辈一起想应对之法。”
“嘿,我就不说,气死你。”百里决明赶他,“快去睡觉,睡晚了人会变丑。”
裴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探过脸来,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他一口。
百里决明大惊,捂着脸叫道:“你又干嘛!”
“我都亲前辈了,”裴真攀住他的脖子,眼波勾人,媚意横生,“前辈告诉我吧。”
他贴得极近,原本衣裳就薄,隔着细腻的绸缎,他温热的体温熨着百里决明的胸口。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出了密密的云层,月光流水似的淌过纱窗。裴真的眼眸里盛满了清辉,盈盈生光。百里决明喉咙发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头,有些喘不过气儿来。这个妖精!他暗骂,裴真准是妲己投胎转世。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离、我、远、点!”
“前辈……”裴真吐气如兰,手指下移,在他的胸口徘徊,“你的心里究竟装着谁?除了我,还有别人么?”
微凉的指尖触及裸露的肌肤,百里决明无法再平静。难以言喻的焦躁涌上心头,他似乎又要露出恶鬼的本相,双眸一点点被浓艳的火红色晕染。心火蔓延全身,他的理智离崩溃只差最后一根弦。
“小子,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秀丽无双?”百里决明盯着他,狰狞的神色被阴影罩住,“只要你亲我几口,在我面前卖卖色相,我就会变成你的裙下之臣,对你有求必应?”
裴真一怔,别过脸,话语间无限凄凉,“无论如何,我待前辈的心都是真的。前辈不喜欢便罢了,何必凶我呢?”
“做出这副可怜相给谁看?”百里决明唇角微沉,是愠怒的神色,“装得没我徒弟像,她是我徒弟,装就装吧我哄着。你是谁,你以为我会搭理你?”
这是裴真头一回看见百里决明这么凶恶地盯着自己,往日他是谢寻微,是师尊最宝贝的徒弟,即使师尊失去神智,嘴里也念叨着他的安危。裴真心下有了点儿不确定,他好像玩过火了,师尊真的生气了。
是他常常不能把握谢寻微和裴真的边界,谢寻微可以放肆,裴真不可以,谢寻微可以胡闹,裴真不可以。无论谢寻微做什么,师尊总是能原谅,可裴真不一定。他总是忘记这件事,总是情不自禁想要与师尊亲近,再亲近一些。
他收敛了心神,稍稍后退些许,攀着百里决明的手放下来,“前辈既然不喜欢,裴真告退便是。”
想要抽身,后腰却一下被扣住。百里决明的手臂锁住了他,他深深感受到师尊掌心的炽热。好像下一刻,那里就要迸出火焰。
“撩拨完就想跑,晚了。”百里决明说,“告诉你,老子不是好惹的。”
下一刻,百里决明将他推倒在地。他们二人,一人上,一人下,咫尺相望。
“前辈?”裴真眼眸里有了微微讶然。
对着红烛,百里决明的眼睛沾染了缥缈的红色,像欲念有了形,一点点变得浓郁。理智还剩下一根弦,架在心火上烘烤。快断了,就快断了,只剩下细细的一根丝勉强相连。
明明是鬼怪,因着灵力运转全身模拟生人的状态,他也有了滚烫的呼吸。那呼吸像火苗的尖儿,炙烤裴真也炙烤他自己。他一寸寸低下脸儿,嘴唇向着裴真的嘴唇靠近。时间在那一刻的流淌仿佛减了速,一切声音逐渐归于静止。裴真感觉到不可思议,却又情不自禁等待着那一吻的降临。
被师尊主动亲吻,会是什么滋味?
那一定是万紫千红,悄然怒放。
光晕朦胧间,百里决明的呼吸终于到了近前。裴真眼睫轻轻颤抖,红润的唇瓣像等待采撷的花儿。他们俩离得那么近,近得百里决明清晰地看见裴真细瓷般的脸颊。
越来越近了,两人的距离无限缩短,彼此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唇与唇即将相碰,烛火在唇间隐没,最后一刻百里决明微微偏了偏脸,嘴唇擦过裴真的唇角,鼻尖掠过裴真的脸庞。
仅仅是春风拂过水波似的轻微触碰,也足够两个人的心跳乱了一拍。裴真感到怅然,他无限渴望着师尊的亲吻,哪怕只有一瞬间。
百里决明撑直手臂,匀出一只手捏住裴真光洁的下巴,冷笑,“你是不是以为我会亲你?”
他用了点儿力道,裴真的下巴被他捏得发红。
裴真轻轻搭上他的手腕,“疼。”
只说一个字,配合柔弱的眼波,再加上衣衫不整香肩半露的模样,被百里决明好生蹂躏了一番似的。
“收起你的手段。”百里决明语气冰冷坚硬,“给你一个忠告,裴真,如果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不要招惹比你强大的人。但凡我动了怒,只要魂魄离窍,换个肉身杀回来,你就会在我的真火灰飞烟灭。我不杀你,只因你救过寻微。没有你的药和针,寻微活不到现在。我一忍再忍,你不要把我的忍耐当成你美人计得逞。”
男人一旦冷硬起来,就像锻造刀剑的生铁硬钢。百里决明眼眸清明,早已没有半点儿欲色。无论怎么寻觅,也找不出他眸里的意乱情迷了。裴真心里浮起浓浓的失望,果然是他太自大么?往日被师尊捧着护着,便忘记了师尊是仙门百家都闻风丧胆的鬼中恶煞。好歹有五十八年的道行,生前更不知多大岁数,怎么可能会被他的美色所诱?
“知不知道错了?”百里决明问他。
他低下眉睫,“晚辈知错。”
“还敢勾引我么?”
“不敢了。”裴真乖乖的。
“哼。”
百里决明打横抱起裴真,粗鲁地扔在床榻上。
“行了,快睡觉。”百里决明没好气地说,“今晚我守夜,免得鬼母再来偷袭。”
故作镇定回凉席那儿趺坐,抱着手臂,腰背挺直。后背其实早已汗流涔涔,腔子里像藏了一只闹腾的野兽,全身冒火,横冲直撞。好险好险,他回忆方才烛光里两人四目相对,他鬼使神差地向着裴真靠近。理智的那根弦差点儿崩断,他竟然差点儿就吻上了裴真!
鬼怪对上妖精,妖精几乎大获全胜。
幸而最后理智回笼,他收住了心中的那头兽。
脸面没丢,贞操没破,他还是高傲自持的抱尘山丹药长老——百里决明。
“前辈……”裴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百里决明像被羽毛挠了痒,心里忍不住抖了抖。
“快睡,不许说话!再不睡觉我打你!”
裴真望着百里决明的背影,无声地叹息。
师尊看似无法无天,刚愎自用,为仙门百家诟病。实则喻袁之徒,虚伪浮浅,唯师尊性子刚烈,气骨清峻。旁人得美人投怀送抱,早已昏昏不能自已,只有师尊坐怀不乱。裴真抿唇思索,要师尊乖乖就范,他得想想别的法子。
罢了,这事儿先放一边,首要的问题是鬼国。他要找个机会回抱尘山,无渡爷爷留给他们的一定不止鬼国里的铜镜和冰蝉玉,一定还有别的线索,指引他们继续前进。
沉思半天,又看向百里决明那边,他轻声问:“你不睡么?”
“让你睡你就睡,哪那么多废话!”百里决明极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再出声,我就把你给生吞了!睡觉!”
不行不行,百里决明坐立不安,他必须快点解开镣铐。和裴真朝夕相处,迟早有一天他会被这个妖精害得身败名裂。他要逃跑,必须逃跑!
第71章 绛衣(一)
百里决明被囚禁的第四天,裴真受喻凫春之邀去喻府出诊。他为拔步床上的喻夫人施完针,收起素色的绒布包。朝阳越过矮矮的院墙,铺进门槛,他低垂的眉睫上仿佛落了金屑。他身上永远有种温雅蔚然的清气,让人情不自禁对他托付信任。
族老们候在外间,唉声叹气。所有人都感叹裴真裴先生的妙手仁心,又不由得移过目光,满怀同情地瞥向床帘子掩住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鸦青色的绸布围着床围子,藏青色的暗影罩在她枯干的眼塘子上。床沿上搭着她的手,蜷曲着,像死鸡的手爪。
她还有气,却已经像个死人了。饶是裴先生医术高明,也救不回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可惜喻夫人年纪才五十,若能活到八十,还有小半辈子要耗在床上,这日子该如何熬过去?眼下又适逢百里决明归来大闹天都山,喻家二娘子失踪,偌大的喻家落在一个年轻胆小的后生肩上,一地烂摊子等着收拾。大家都摇首叹息,主家是到了穷途末路啊。
越靠近里屋,屎尿味越发浓厚。喻夫人难以控制自己的排泄,裴真刚收好绒布包,又是一阵恶臭袭来。喻凫春尴尬地搓搓手,使女们忙拉起围屏,为喻夫人换洗。喻夫人死死盯着裴真,直到围屏完全挡住她怨毒的目光。
喻夫人当着裴真的面失禁,裴真眉头都不皱一下,更什么都没说。喻凫春很是感激,举着袖子擦眼泪,“我家到底造什么孽了?二妹不见影踪,母亲又病倒了。听人说二妹回过家,把祖宗剑拿走就离开了,到现在还没个音信。母亲这病来势汹汹,我一个人如何能扛得起偌大的家业?”他呜呜直哭,“有的时候真想死了算了,当人这么难,还不如当鬼怪呢。”
“大郎不要忧心,我会常来看诊的。相信假以时日,喻夫人定能有所好转。”裴真忧愁地蹙眉。他的目光素来温和柔软,看人的时候有种悲天悯人的神采。他的眼睛如此温暖,没有人会相信他不为病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