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看出这厮不懂装懂,不禁失笑,道,“不必着急,我们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什么意思?”
裴真没有回答,转而问:“谢宗主的事,前辈打算如何告诉寻微娘子?”
“……”百里决明回过脸,看了看地上的谢岑关。仔细端详这个男人,越看和寻微越像。怪不得寻微这般好看,她的父亲就是个出挑的相貌。百里决明叹了声,道:“把谢岑关带出去,找个地儿把他烧了,把骨灰带给寻微。他只剩半截的事儿,还有具体怎么死的,咱们别告诉寻微。她身子弱,怕她受不住。”
百里决明爬起来,收拾谢岑关的残骸。谢岑关的手臂被吊了太久,硬梆梆的,关节都硬了,保持着伸过头顶的姿势,掰不下来。百里决明想了半天,道了声“得罪”,将他两条手臂斩断,撕下布条绑住,挂在他脖子上,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裴真站在一边看着,脸庞好像被冻住了,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试着回忆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事情,却发现他们分别得太早,他早已没了印象。他甚至没有办法通过别人的言语去建构这个男人的形象,因为谢氏一门满门被屠,他无从知晓这个男人的过往。
他只能努力去虚构一些回忆,或许小时候他的父亲也像别人家的父亲一样,把他高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肩头。或许他们一家三口曾经一起逛庙会,他闹着买糖葫芦,父亲直接把一棒子全扛在肩头。他看着死尸的脸,努力去想象谢岑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前辈,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裴真轻声问。
“他是一个好父亲。”百里决明说,“他为了寻微进鬼国,吊在这里十八年。”
裴真闭上眼。悲哀像一层纱,裹住了他的心脏。
百里决明脱下中衣,拾掇谢岑关流在地上的内脏,收作满满一大包,血水渗透麻衣,染红双手。裴真蹲下身,脱下外袍,包裹住谢岑关的残骸,蒙住头颅,兜住腹腔,扎成一个大包裹。扎得太严实,看不出来人样儿。最后百里决明把人负起来,用布条捆得牢牢的。纵使没有腰以下的部分,只剩下上身和头颅并两条断掉的手臂,这也着实是不小的分量,他和裴真约定轮流背。
一切收拾好了,百里决明将背上的谢岑关往上颠了颠,说:“老谢,带你回家看闺女。”
裴真拉高袍子的领子,遮住谢岑关苍白的脸颊,再用布条绑住。
嗯,回家了。
“差不多了。”裴真忽然说。
他按了按百里决明的肩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板壁的方向。
百里决明没回过神来,以为他说墙那边有什么东西,转眼望过去,几个破烂的簸箕,什么都没有。难道有鬼?他定睛看,虽然黑黢黢的,但是不像有鬼的样子。他刚想说到底怎么了?忽然间,他听见隔壁传来脚步声。
咔嗒——咔嗒——
咔嗒——咔嗒——
隔壁有鬼!?
裴真悄么声贴到墙边,对着缝隙张望了几眼,回过脸,对百里决明招招手。百里决明也靠过去,扒着缝隙看。对面是个昏暗的小屋,一盏风灯搁在矮几上。会用风灯,不是鬼,应该是仙门的人。穆知深队伍的幸存者么?光晕里立着两个人,他们和百里决明隔着好几个书架,似乎在拉扯着什么。
百里决明一看见他们,霎时间惊呆了。
他看见了裴真和百里决明。
他看见了另一个裴真,和另一个自己。
百里决明想起镜子里的谢岑关,那个家伙看见另一个自己慢慢死去。他终于理解了谢岑关在最后发出的疑问:“我到底活着,还是死了?”他和谢岑关一样,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他第一反应是易容,有人易容成他和裴真进了鬼国。但他又想起裴真说,两个谢岑关都是真的谢岑关,那么两个他自己都是真的他自己?对面的是百里决明,那他自己又是谁?他实在难以理解眼前的景象,他唯一能想出来的答案就是他中邪了,眼前都是幻觉。就像被千眼尸迷惑的时候,他产生了凶尸复苏的幻觉。
等等,千眼尸!
他猛然发现,对面这个屋子是他和裴真最开始进入的那个经堂。那几具凶尸就端坐在百里决明和裴真背后,面容惨白,各自脖颈后面都扎了一根针。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对面的百里决明正扯着裴真的衣袖,似乎想要从里面掏什么东西。这个动作他做过,百里决明想起来,当时他想要拿记载天女的册子再看几眼。他看着拉拉扯扯的那两个人,自己做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作为旁观者看怎么觉得这么暧昧?他一时有些无语。
窥视缝隙的角度很好,整个经堂尽收眼底,百里决明和裴真就在他视野的中心,犹如戏台上的两个主角。屋子里光影昏暗,两个人的影子打在素白的窗屉子上,真如皮影戏一般。以旁观者的角度,能发现许多身处其中无法发现的细节。比如那些被裴真定住的凶尸都蠢蠢欲动,表情缓慢地变得狰狞,幸而裴真的针扎得够稳,这些凶尸都起不来。
再比如,在烛光的边缘,最尽头的窗纱上,他看见一张模糊的人脸。
那的的确确是一张人脸,不是他眼花。那玩意儿面无表情地盯着屋里,死人一般。准确地说,他正盯着大屋里的百里决明。百里决明挪到哪儿,他的目光就挪到哪儿。百里决明后知后觉地感到毛骨悚然,原来当他和裴真在经堂交谈的时候,不止一个人偷窥他们。
第34章 岑关(二)
他想拉裴真过来看,忽然间对面的百里决明和裴真同时转过脸来,对上了他的目光。和另一个自己对视,真是惊悚极了。他头皮一炸,眼前一枚银光乍然出现。他立即侧脸闪避,银针贴着他的鼻子扎入虚空。身边的裴真将他抓起来,两个人迅速离开。
连跑了几间屋子,两个人贴着墙坐下来喘气。虽然知道对方不会追上来,但心里就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自己面对面,比见到鬼还恐怖。
“前辈知道答案了?”裴真笑道。
百里决明看他终于笑了,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嗯,”百里决明点头,“看来这就是鬼母的术法了。‘上下四方曰空,往古来今曰时’,上下四方看得见,往来古今看不见。我们的眼睛只能看见错乱的小屋,却看不见和小屋一起错乱的时间。如此看来,鬼母的术法是……”
裴真接话:“是时空。”
鬼怪术法不一,百里决明的术法是火焰,他造出的鬼域可以将地底深处的熔岩带到地面,将原本平静的山体变成忿怒的火山。而鬼母的术法,则是改易时空。
“当我们踏入不同的小屋,同时也踏入了不同的时间。所以谢岑关看见自己被杀,他看见的是未来的自己。所以喻连海被凶尸围攻的时候,谢岑关说‘许久未见’,因为他们本来就属于不同的时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在一起,百里决明脑子里犹有一束电光穿云破雾,“谢岑关想要杀掉喻连海,改变自己被杀的命运,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他动了杀心,所以才被喻连海报复。”
裴真说:“在经堂时我们发现的偷窥的眼睛是我们自己,那具躺在地上的凶尸是被我们开膛。我们误以为隔壁有鬼,非也,根本没有什么鬼怪,‘鬼怪’是另一个时间的我们。”
可以想象,在此时此刻,阴木寨的各个小屋中,无数对裴真和百里决明正在交谈、奔跑,从一间屋子到下一间屋子。甚至说不定,他们下一刻就会碰见自己的尸体,像谢岑关那样凄惨。
“嘁,我早想明白了,”百里决明厚着脸皮强调,“不比你晚。”
裴真侧目看他,唇畔含笑,“是,前辈最聪明了。”
这厮恢复了点精气神,神色又变回那撩拨人的怪样。瞧这勾他的劲儿,眼波流转间似乎要滴出水来。他颇有些招架不住,心里头直闹腾。忙往边上挪了挪,尽力离这人远一些,嘴上胡乱找话说,“你看见窗纱上的人脸了么?”
“看见了。没有对我们造成影响,不必理会。”裴真继续道,“鬼国的时空不似常态,寻常时空如一条江河迢迢而去,这是数支并流,互不干扰。那么只要我们找到成功离开鬼国的人,跟着他们的脚步,自然也能离开鬼国。既然有了法子,便不必着急了。前辈要找阳极之宝,还有穆师兄等我们搭救。我的干粮够五日之用,节省些七日也足够了,慢慢来。”
对了,还有个叫穆知深的小子。百里决明挠挠头,差点把他忘了。
清算包袱,带的蜡烛节约点儿够三天,干粮够四五天。水有些少,只够三天,这下得抓紧时间了。稍作歇息,再次启程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搜了小半个时辰,一共搜出来五十八间不同的屋子。这下不必劈屋顶想办法到下一层了,他们头先在通廊上看,一层只有二十二间屋子,眼下这层竟然搜出五十八间,说明阴木寨错乱的是所有屋子,不分层数。
然而直到搜第六十间小屋,他们都没能碰上曾经成功离开过鬼国的人。按照裴真的想法,成功离开的人至少有喻连海和无渡。他们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跟着无渡走,实在不行跟着喻连海走也可以。只是到时候要多长个心眼,因为喻连海很可能在鬼国里面就成了鬼怪。
“并且按照文书记载,喻谢两家携带的干粮远不足以五十八天之数,他们一定食用了鬼国的东西。”裴真神色凝重,“我们到现在依然不知道食用鬼国食物的后果。”
总而言之,看喻连海那个无头鬼的状态,和正常人有很大差距。要是吃了鬼国的食物会变得疯魔,那跟着喻连海走实在是很不安全。
“不想那么多,接着走,一百一十个屋子总能走完,总能碰上无渡老儿。”百里决明叹了口气,“他死了这么多年,我还怪想他的。能在这儿鬼地方看见以前的他,挺好的。”
裴真低眸想着什么,没说话。
百里决明心里头有些发沉,这小子惯常带着笑意,如果遇见什么棘手的状况,他反倒会变得兴奋,有时候百里决明甚至觉得他脑筋有点不正常。但当他真正严肃起来的时候,说明事态已经非常严重,完全脱出了他的控制。
果然,他苦笑了一声,道:“有个坏消息。”
百里决明席地而坐,“等我喘口气。”他深呼吸了一大口,摆摆手,“说吧。”
“阴木寨的时间是错乱的,前辈可曾想过,它错乱的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鬼域诞生开始?”
“那就麻烦了,我们无人知道鬼国何时诞生。就传说流传的时间来看,至少有三百年的光景。按照方才我们的经验看来,不同时间的相同小屋也存在并置的可能。”
百里决明点点头,他们曾经去过两间一模一样的屋子,但两间屋子的时间不一样。一开始百里决明还没有看出来,以为他们走了回头路。结果裴真眼尖,发现屋子里馒头的霉点不一样,他们才发现两间屋子时间不同。
裴真道:“以经堂为例,今日子时的经堂和今日戌时的经堂会同时存在,前辈同意么?”
“同意。”
“假设每个时辰的经堂都会同时存在。那么三百年来,每天有十二个时辰,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共是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个时辰,那就是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个小屋同时存在。”
“我的乖乖……”百里决明捂住脸,“这走到我烂成渣也走不完。”
“按照我们半个时辰六十间屋子的速度,只要不眠不休走上九天,还是能走完的。”裴真笑道,“只怕并非一个时辰一间屋子,而是一炷香一间屋子,或者一盏茶一间屋子。又或者错乱的时间间隔根本没有规律,无序可依。那么这样一来,阴木寨的小屋就是无可计数的。”裴真叹了声,“这还是在小屋不移动的前提下。”
百里决明安慰他,“没关系,只要我们能碰上无渡老儿就行。”
“只怕……非常非常难。”裴真问,“前辈,你可知道无渡宗师在鬼国待了多久?”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有他的耳报神,”百里决明抓抓头,“不过他离开抱尘山最长的时间是半拉月,就是他把寻微送到我身边那次,我怀疑他故意躲我,让我不能把寻微送回给他。”
“半个月,”裴真点头,“我们就假设他在鬼国待了半个月。半个月是十五天,一百八十个时辰。假设他每隔一个时辰换一个小屋,则有一百八十个小屋有无渡宗师。那么我们必须在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个小屋中逢见这一百八十个小屋,才有与无渡宗师相遇的希望。”
“……”百里决明扶额,“我凭空由男变女的机会都比这大些。”
裴真弯眉一笑,“若能得见前辈变换阴阳,在这儿待一辈子倒也无妨。”
“滚。”百里决明怒道。
说来说去就是死路一条,若搁寻常鬼域,走不脱就去找到那结鬼域的恶鬼,暴打一顿,鬼域自然而然就破了。可鬼母这个黄泉鬼国,光一个阴木寨就能困死人,连鬼母的裙角都见不着,更别说和她干架。
百里决明怅然一叹,“还有最后一个法子,无渡能出去,这破寨子定然有出口。只要咱们别想着靠他,自己想辙找到出口,就能出去了。”可就是半点头绪也没有啊,百里决明翻出无渡的冰蝉玉盒子上下倒腾,“你说这个老头子,既然留东西给我了,怎么不把出去的法子也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