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哪儿……他坐在棺材里,脑子发懵。
记忆鸦羽一般扑簌簌地回笼,抱尘山的火海在脑海中闪回。他是恶鬼,恶鬼杀不死,要么被超度,要么被封印,为什么会在这里?低头打量自己,肉身完好,只是有些僵硬,转了转手腕,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渐渐灵活起来。视线下移,眼矬子瞧见身旁陪葬的物事——一面镶银铜镜,并几本蓝皮册子。
他皱了眉,摸来镜子一瞧,里头映出一张白皙又陌生的脸庞。瞳仁生得黝黑,眉角稍显锋利,有几分野。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看起来很年轻,倒是和之前那副肉身长得有几分相似。百里决明扣下镜子,翻开册子。这是一本家谱,他看了几眼,没什么兴致,又翻看另一本,这却是一本传记。记的是一个叫秦秋明的人,约莫就是这肉身的原主吧。
此人有些能耐,门第不高,来自淮左一个破落户,却凭着一身先天火法,宗门大比连败三十个高门子弟,扬名仙门。仙门百家这帮猪狗,向来以门第品评人物,门阀垄断道法绝技,累世仙流。这破落户的儿郎竟能出人头地,委实是不容易。百里决明心下多了几分赞赏,往后继续看,后面写他行走四方,剿鬼驱邪,得意一时。只是这小子生性骄矜,不大看得起人,高门与他结交,多遭他白眼,树了一大帮仇敌。是以入世了两三年,独来独往,一个朋友也没有。
这性子也像他,百里决明笑了笑。他还没被揭穿恶鬼身份的时候,那些衣冠士族就有一半看不惯他。没办法,他素来眼高于顶,仙门那帮怂货,他没一个瞧得上眼。早先他们屁颠屁颠跑来抱尘山要他收徒,把领来的子弟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根骨清奇堪称上品。百里决明拿眼一眺,懒洋洋说:“长得太丑,不要。”后来他们带来江左出名的俊朗少年,听说出个门得捎个推车,专门装别人掷来的瓜果,百里决明剃着牙,道:“男的,不要。”最后他们送来一个姑娘,脸蛋儿长得不错,可惜眼睛有点儿毛病,净冲他眨呀眨的。还说不当徒弟,许给他当媳妇儿也成,他脸一虎,把人给骂走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仙门往他这送人了。
想看秦秋明这小子是怎么死的,往后一翻,却已没了。棺材里四处翻找,也没有另一册的踪迹。敢情这传记就一本,记到一半儿就没了,人怎么死的都没交代。
不对,百里决明眸子一凝,铜镜、家谱、传记……这不明摆着告诉他死者的身份么?再加上这与他如出一辙的个性,简直像谁刻意安排了这具肉身,专等着百里决明住进来,继承这人的身份。
百里决明扒开领子低头一看,果然,左侧锁骨上一道殷红的咒纹,恍若一个烙印。好歹是个道行高深的恶鬼,他一瞧就明白了。这玩意儿叫“咒契”,是“拘鬼召灵”术的契约。他的复生并非偶然,有人破了他的封印,将他的魂魄注入这个躯壳,再用自己的鲜血在他的锁骨上画上咒契。从此他为对方仆役,供对方驱使。这是仙门禁术中的禁术,因着恶鬼常蛊惑主人,致其堕入邪道。加之阴煞侵体,于阳寿有损,这个术法百年前就被明令禁止。
他奶奶的,百里决明火冒三丈,哪个龟孙狗胆包天,竟敢召他做自己的仆役?死了这么久,百里决明还从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百里决明爬出棺材找人,四下除了荒坟尸骸空无一人。那龟孙呢?把他召了回来,自己哪去了?百里决明气得牙痒痒,若让他见到了人,拼着咒契反噬,他也要生吞了那王八羔子。
站在原地平了平气儿,才有空细细思考现下的处境。他死得太久,又常年隐居深山,从来不记年月,即使有传记,也不知现如今离他被围剿的时候过了多久,更不知道他那小徒儿可还活着。想到那丫头,百里决明的眼神黯淡了几分,伸手摸了摸胸口,意料之中,没有心跳。
恶鬼附身于尸,则为鬼怪。没有六瓣莲心,这肉身迟早会腐烂。在新死的尸体里复生,他的功体不到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光凭这点儿灵力,撑个十天半个月就算造化了。趁肉身完好,他得去打听打听寻微的消息。
若她活着,就远远瞧上几眼。若她早已过世,去坟前看望看望也好。
他飘荡人世这么久,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他把她当亲闺女疼。
打定主意,百里决明下了乱葬岗。望着小路往山下走,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四周太静了,连声鸟叫都没有。雾气在山里升腾,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尽头。走了半炷香的时间,远远听见些许人声。循着人声过去,渐渐瞧见前方有破旧的房屋和凋零的草木,似是一个山中小镇。镇口牌坊底下立了四男二女,个个白衣负剑,一瞧便知是仙门子弟。
他慢吞吞走过去,那帮人瞧见他,纷纷转过头来。有人高喊:“是谁?人还是鬼?”
当头一个胖子眼睛一亮,喊了声:“是秦少侠!”
其他人也面露喜色,“是秦秋明公子,想不到他也来了,这回我们有救了。”
那胖子迎上来,喜滋滋道:“秦少侠也是来昆山剿鬼的?宗门一别,许久未见,咱们竟能在这里重逢,真是有缘!”
“哦,”百里决明恹恹抬起眼,“你谁?”
胖子:“……”
边上一少女横眉怒目道:“哥,你做什么总是热脸贴冷屁股!上回他就对你无礼,你还凑上去?”
果然,秦秋明的性子与百里决明一般模样,这倒好了,不必装相。百里决明打量众人,他们发髻凌乱,衣袂破碎,有些人脸上略有惊恐之相,显然是遇见了什么。百里决明虽不是个爱管闲事的,却是个十足十的路痴。这荒山野岭,靠他自个儿,得转到明年才能出去。他朝他们抬抬下巴颏儿,“我刚进山,你们怎么了这是?”
胖子朝百里决明拱手,道:“秦少侠贵人多忘事,我是喻家大郎,喻凫春。上回宗门大比,你一招就把我打下了台。”他回头望了望那破败的山镇,哭丧着脸,“我母亲明明说长辈为咱们清好了路的,说只余下些不入流的小鬼,给咱们练练手。可没想到鬼没见着,却迷了道儿。”
“喻家二女,喻听秋,”方才说话的少女朝百里决明扬扬下巴,“姓秦的,你也跟我们一样,对不对?”
百里决明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喻凫春苦着脸说:“我们转了小半个时辰了,怎么也走不出去。”
有人耷拉着眉毛,“真是倒霉,误打误撞碰进来,竟然就走不脱了。幸好碰见大家伙,要不然我一个人得吓死。”
果然与他之前想的一样,百里决明心下有了计较,伸了个懒腰,揣着袖子往村庄里面走,“走不出去,那就不走了呗。”
有人问:“秦少侠这是何意?”
这帮初出茅庐的青瓜蛋子,怎么什么都不懂?百里决明觉得头疼,掉过头来道:“听说过鬼打墙没有?”
“自然听过。”
“那是最简单的鬼域,恶鬼改变地形,拼接来路和出口,让进入里面的人迷失方向。”
“你的意思是……咱们撞见鬼打墙了!”喻听秋瞪大眼。
“没错,”百里决明耸耸肩,“倒霉蛋们,咱们进了一个恶鬼的鬼域。如果把恶鬼看成蜘蛛,那咱么就在它的网里。要破除鬼域,一个办法是强行破坏结界。”大家纷纷朝他望过来,百里决明咧咧嘴,“别看我,你们不行,我的道行也不够。还有第二个办法,找到恶鬼,念念《清静经》,看能不能让他茅塞顿开,早日投胎。”
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百里决明摇摇头,“你们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么多人,竟打不过一只只会造鬼打墙的小鬼么?算了,不指望你们。鬼生于执念,若能找到他的执念根源,平息他的怨气,兴许能不战而胜。”
喻凫春高兴道:“此法可行。”
“行就快走。”百里决明提步进镇。
“咱们就不能留在外头扎营么?”喻听秋怯生生地望着里头,那儿迷雾笼罩,颓圮的青瓦苔绿暗生,“里面怪吓人的。”
“马上就要天黑了,夜晚阴气重,必有厉鬼夜行,你要留外头就留外头吧。你和鬼一块儿搭个伙,说不定能凑一桌牌九。”百里决明的声音遥遥传过来。
此言一出,所有人立刻跟上。百里决明不经意间回过眼,见先头那一直没吭声的姑娘一瘸一拐地跟在最后面,很吃力的模样。百里决明其实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她生得白净,立在那儿俏生生,春笋似的秀丽。长得又高挑,分明是个女娃娃,这个头得赶上男人了。不知怎的,看见她,百里决明就莫名想起寻微来。很多年前那个孩子也是这样,眼里噙着泪,固执地跟在他后头,求他收她当徒弟。
喻凫春和几个儿郎忧心地围在她身边,问她要不要帮忙。
她轻轻摇头,抱歉地微笑,“谢谢大家,我可以自己走。”
“嘁,”喻听秋撇嘴,“就会装可怜。”
唉,进个山还能崴脚,弱得跟兔子似的,绝不可能是寻微。百里决明摇摇头,他徒弟那么聪明伶俐,若还活着,定是一方大能,呼风唤雨,上天入地。现在的仙门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第3章 招魂(二)
作者有话说:谢寻微视角写谢寻微用“他”,别人视角写谢寻微用“她”,应该看得懂叭(o゜▽゜)o☆
这镇子看起来穷苦得很,泥巴土路上长满了蒿草,篱笆围墙大多塌了大半,露出后头阴森森的瓦房茅屋。他们敲了几家门,无人搭理,家家户户都紧锁门扉,叫人也不答应。喻凫春说:“秦少侠,我们老早就试过了,山民都不肯出来,这儿的人似乎格外怕生。”
“你们怎么知道有人住在里头?”百里决明问。
“门户都是从里头上的锁,自然不是外出锁的门。”
“我是说,”百里决明笑了一声,“你们怎么知道里头住的是人?大白天不出门,当然是因为怕阳光。”
所有人脸色一变,是了,怎么会有生人住在恶鬼的鬼域里?有人直接腿软了,哆嗦得跟鹌鹑似的。百里决明见了又是一阵无语,同这帮毛孩子兜答半天,才把人堪堪认了一遍。胖子兄妹是姑苏喻家的,那崴脚兔子是他们表妹,两个高瘦的男娃儿是留郡袁氏的子弟,百里决明记不住名儿,姑且叫袁大和袁二,还有一个细眉细眼的矮个儿,是越郡姜家的,名叫姜先,不过百里决明更乐意叫他姜矮子。
这帮高门子弟平日里依偎在娘亲怀里,只知道把衣裳熏得香喷喷,往面皮上涂脂抹粉,连剑也拿不稳。还没见着鬼,就已经吓破了胆。相比之下,两个姑娘家倒是有些胆量,虽然也都白了脸。
罢了,横竖是几条活泼泼的性命,带着就带着吧。百里决明很无奈。
袁大问:“那现在怎么办?咱们去哪儿落脚?”
“前面有家客店。”崴脚小兔子轻声开了口,“兴许能有空房。”
这犄角旮旯的山村,除了他们几个倒霉蛋哪有什么外来人,客店多半是空的。百里决明点了点头,望着客店晃了过去。大家紧紧跟在后头,寸步不离,恨不得黏在百里决明身上。
客店也闩了门,百里决明直接一脚踹开。大伙儿贴着他的脚后跟进了屋,里头都是灰尘,呛得人直咳嗽。黑洞洞的客堂,黯淡的光线下依稀瞧得清楚几副桌椅,寒酸得很。正对面放了尊掉了漆的神像,要笑不笑,别样怪异。残烛的烛泪流了满桌,乍一眼看还以为是血。一面铜锣放在神台上,上面生了锈。
喻听秋在火塘里生了火,兔子姑娘坐在桌边弯下身揉脚踝,最后进来的两人关上门。刚推开门板,立马有人尖叫了一声,手脚并用爬到百里决明身边。
“有鬼!”姜先吼道。
所有人悚然一惊,长剑纷纷出鞘。百里决明回头一看,只见一排尸体直挺挺地立在门板后面,所有僵尸都脸颊苍白,头戴草编锥帽,帽檐上垂下一纸黄符。百里决明嗬笑一声,道:“来到好地方了,这儿是死尸客店。”
“死尸客店?”姜先瞪大眼,“在这儿住的都是死尸?”
“不,”兔子姑娘安抚他,“这是赶尸匠落脚的地方。山里人穷困,在外地务工,死在异乡,亲属托赶尸匠将他们带回家乡。山路崎岖,遇雨难行,便有专门供他们借宿打尖儿的地方,是谓死尸客店。”
这姑娘的声口恍若和风细雨,听着让人舒心,大伙儿渐渐安定下来。喻听秋绿着脸道:“我们今晚当真要与这些僵尸宿在一处?”
“废话,”百里决明没好气地说,“要不然指望你们守门?”
他拿起供桌上的破锣,抡杆儿一敲,所有僵尸蓦然抬起头,睁开浑浊的眼睛,直直举起麻杆儿似的枯槁手臂。袁二大着胆子拿剑在僵尸眼前晃了晃,僵尸状如木偶,屹然不动。
喻凫春纳罕道:“秦少侠果然高人,连赶尸都会。”
兔子姑娘淡笑着解释:“那是赶尸匠的阴锣,回家的行尸听它的号令。它们并非怨气生就的行尸,性情乖顺,若表哥敲锣,它们也会听话的。”
大伙儿都赞赏她有见识,乐滋滋围在她身旁。喻听秋似乎格外看不惯这姑娘,嘁了声,“瞎卖弄。”
兔子姑娘一怔,低头不再开口了。
百里决明着人开门,又敲了一声锣,所有行尸井然有序地转身,一个接一个蚂蚱似的跳出门槛。袁氏两兄弟连忙阖上门,上了锁。百里决明伸了个懒腰,躺在曲尺柜台上打盹儿。年轻人们睡不着,围在火塘边上低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