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玄幻科幻]——BY:杨溯
杨溯  发于:2021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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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谢寻微问:“师尊爱我么?”
  百里决明不愿意回答,捂住他的眼睛,道:“快睡觉,别问些有的没的。”
  谢寻微不再强求,在他掌下阖上双眸。屋子里静谧,夜风拂弄窗外花梢。快跌入梦乡的时候,谢寻微听见百里决明几乎泯灭在静寂中的回答。
  “怕了你了,”他带着叹息,“师尊认栽了。”
  日上三竿,百里决明喂谢寻微喝了麻沸散,鬼侍将几张大方桌拼到一起,盖上干净的床单。百里决明将谢寻微放上方桌,谢寻微竭力拉着他,轻声道:“师尊不可以趁我昏迷偷偷走掉。”
  “我不走。”他许诺。
  谢寻微放了心,安稳睡过去。百里决明和百里小叽互换肉身,百里小叽操着匕首,划开了谢寻微的胸膛。一切都很顺利,谢寻微平平安安接收了六瓣莲心。人还没醒,那根寄居他体内八年之久的牛毛针已经被排出了指尖。接下来就是静养,谢寻微是生人,不必喝活血,只需多吃猪肉鸡蛋,给六瓣莲心补足修复他的原料。
  百里决明和百里小叽换回肉身,忙前忙后伺候还没有完全复原的谢寻微。谢岑关漓水鬼村的事儿处理完,拎了两只鸡登门给儿子补身子用,顺便帮着料理谢寻微那些撂下的生意。百里决明每日给谢寻微擦身,换衣裳,喂他喝粥。他想吃什么,百里决明就给做什么。晚上他轻轻唤一声,百里决明从罗汉榻上爬起来,抱他去如厕。谢岑关说他是二十四孝好师父,百里决明把他揍了一顿。
  穆知深回来了,来别业探望了一番。大家没敢多问他和喻听秋的事儿,他神色淡然,一如既往。或许放下了吧,百里决明想。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正式接掌了穆家家业,成为浔州穆氏新一任主君。
  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大家都有了着落。谢寻微能自己走了,踩着木屐从房里走到廊庑下,摘一两朵忍冬做书签。百里决明靠在抱柱边看他立在花下,笑容温煦,眉目生光。百里决明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他去找谢岑关,谢岑关领他去漓水鬼村的行馆,鬼怪们推开门板,逼仄的小屋里放着两副棺材,一副大,一副小。大的那副用冰蝉玉打的,漓水鬼村数百鬼怪十几年来攒下的冰蝉玉都在这儿了,小的那副是装着恶童尸身的金漆小棺,谢岑关回鬼村处理的就是这事儿,百里决明找他要人,帮忙大老远把恶童的棺材从西难陀运到了漓水。过了几天,又要他把棺材从漓水运到浔州。运来运去,净折腾谢岑关。幸而谢岑关水路上有关系,漕运送货倒也不是非常麻烦。
  “我要走了。”百里决明抚摸着棺材,他将穿上他原本的肉身,踏上他最后一段旅途。
  “什么时候回来?”谢岑关问他。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道:“二百五,你也得准备准备。天音告诉我的仪式相当于一次玛桑大祭,当我完成仪式,天下凶魂都将往生。”
  “我知道了。”谢岑关掸了掸衣袍,看百里决明眉间落寞,歪歪嘴笑了起来,“寻微长大了,你不要担心。这孩子聪明,能照顾好自己。养孩子总不能养他一辈子,迟早得放手的。”他说着说着,停顿下来,复叹息道,“只是咱们俩先后脚走,确实太残忍了些。”
  百里决明躺入玉棺,阖上双眼。不一会儿,金漆小棺中的小孩儿睁开双眼,坐起身来。他爬下棺材,跨出门槛,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天井底下。
  谢岑关阖上玉棺,倚在棺前朝他招手:“我就不送你了,百里大爷,后会无期。”
  天光洒落小孩儿的肩头,他小小的脸庞白如净瓷,几乎透明。
  他道:“后会无期。”
  回到山上别业,推开红漆角门,正值春日的末尾,乱红飞落长满青苔的地砖,干燥的落叶在脚下吱嘎作响。谢寻微坐在廊庑底下,静静等他归来。夕阳爬上他的膝头和指尖,他触摸到春日的余温。
  他抬首,眸中映出百里决明白皙稚嫩的脸庞。
  “师尊,要启程了么?”他问。
  百里决明伸出手,抚摸他温软的发顶。心里酸疼,不知有多少无奈多少苦闷挨挨挤挤,让他的胸膛胀痛难耐。可是这人间匆匆忙忙走一遭,无论相伴多久,终有一别。
  “你看,我们平静地道别,这样很好。”他轻声道,“这是我不选择悄悄离开的原因,我的寻微很坚强、很勇敢,我不想错过同你最后一面。”
  谢寻微微笑着落泪,“师尊往哪里去?”
  “鬼国,琉璃塔,我要去超度我的母亲。”百里决明揉他脑袋瓜,“你和阿母是这世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你们是我必须保护的人,也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你无渡爷爷,那个变成鸡崽的白痴,兜那么大圈子,就是让我明白这一点。”他笑了笑,“可惜世间难有两全之事,我要去超度阿母,就必须离开你。寻微,你一个人,可以吗?”
  谢寻微很想说不可以,一个人守着空寂的庭院,一个人回忆抱尘山的日月,太辛苦了,实在是太辛苦了。
  可他怎能让师尊担忧,至死还有放不下的牵挂?
  他笑着点头,“可以。”
  “那我就放心了。”百里决明开始絮絮叨叨地叮嘱,“六瓣莲心受我火法温养,如今虽熄灭了火焰,犹有余温,将来你冬天睡觉不会再冻脚了。召鬼拘灵之术莫再碰了,阴气损身,你好不容易复原的身子,要好好照看。仙门那些命债,我已替你清算干净,将来那些人不会再有由头来找你麻烦。如今喻穆袁姜四家,喻家和袁家已经不成气候,穆知深那个小子是个可以倚赖的,姜氏侍奉抱尘山几百年,除了懦弱了些,其他的也还可以,他们会帮我护着你,免得再有人觊觎你的纯阴之体。你的咒诅,我不再给你下了。你长大了,已能独当一面,能够保护自己。你要继续勤修术法,最好能成为大宗师,只有自己强大,才不必惧怕那些宵小之辈。”
  谢寻微的泪止不住地落,眼眶子又红了,比搽了胭脂还艳丽。
  百里决明很无奈,“别哭了。你师尊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哭。”
  谢寻微擦拭眼泪,用力微笑。两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百里决明说:“我走了。”
  他转过身,踩着满地残红向夕阳走去。
  谢寻微站起身,望着那小小的背影,心里一空,失声唤了句:“师尊!”
  百里决明停住了脚步,回过头。
  谢寻微笑容悲苦,“师尊,我们将来还能再见对不对?倘若今生此世无缘,我去寻你的来世,可好?”
  百里决明笑了笑,他的笑容被夕阳的金色点染,无比温柔。
  “寻微,回抱尘山去吧。”他说,“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以前的药园子,忍冬花、决明草,你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长得可结实了。可惜我放一把火,全都没了,我遗憾了很久。寻微,你回抱尘山去,往山上种忍冬花。等将来抱尘山上开满忍冬花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抱尘山已成焦土,让山上开满忍冬,谈何容易?
  谢寻微知道,师尊是在全他一个念想。
  他道:“好。”
  鬼侍走上来,呈给百里决明九死厄。百里决明拔出刀,劈出一道虚门。虚门之后,望天树郁郁葱葱,老寨隐隐可见。百里决明最后回望一眼谢寻微,转身踏入虚门。
  谢寻微跪下身,俯首闭目叩头。
  “弟子谢寻微,恭送师尊。”


第135章 百年身(二)
  这是第几次回到鬼国,百里决明已然记不清了。
  浔州还是春末,玛桑已是盛夏。鬼国仍是无尽的黑夜,星子高悬在穹窿,明明暗暗,仿佛一只只眨呀眨的瞳子。蝉鸣喑哑,蛙鸣声起。百里决明向琉璃塔进发,他的鹿皮小靴沾上湿淋淋的淤泥,腐烂的落叶黏在脚底,静谧的荒野向他张开黑暗的怀抱。
  路过一个又一个颓圮的老寨,漆黑的土墙爬着茂密的爬山虎。有的窗子亮起了灯,似有不知名的鬼魂呆呆立在那黄油油的窗纸之后。他望见他曾经欺负过的千眼守卫,也看见许多陷在阴木寨无法超生的仙门儿郎。或者忿怒,或者忧愁。风悄悄吹过,池塘上仿佛有歌,死去的浣衣妇静静立在大木盆边,半透明的身子折射浪花的光晕。阴木寨里,树下河边,无数鬼魂,目送他跋涉前行。
  五百年了,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统统都死了。他走过昔年玛桑修的野道,迦临的战马曾经踏过这块块平整的石板,各个寨子的首领经由这里前往王寨献上他们一年的丰收。现在道路被落叶遮盖,漫漶的藤蔓扭曲着荫蔽人迹。他踩过一根根枯藤,走入哗哗作响的溪谷。
  在他还没有出生的岁月里,阿叔曾经在这里搭了一座小院,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百姓前来问诊,有的有病,大多数没病,她们的目光有意无意投向院埕里晒药草的阿父。他继续前行,叶子在小风里萧索地飘零,颓败的横木挡住去路。阿父曾经在这里蹲下,为一个天真懵懂的玛桑女郎穿上丝履。从此以后,女郎眉间心上,多了一个明眸善睐的青衣郎君。
  星光带着缅怀的色彩,染上层层高低不平的草木石叶。恍惚间,百里决明好像看见许多虚无的幻景。记忆恍如落叶糜烂的沼泽,这些过往掩埋在沼泽深处,犹如天地弃置的星子。他停了步子,琉璃塔下,曾经骄傲艳丽的玛桑天女黑发覆面,孤零零立在落叶里。她的红裙早已破败,裙袂割得丝丝缕缕。褴褛的衣裙几乎罩不住她瘦弱的臂膀,那苍白的骨骼宛有锋棱。
  “阿母,我回来了。”百里决明轻声道。
  百里决明走过去,阿兰那引给他看一根枯藤,她把它系在了两棵树之间,变成一座小小的秋千。
  阿兰那道:“阿母陪……灵儿玩……不孤单。”
  她的话儿断断续续,百里决明知道,她的神智很快又会泯灭于无止境的饥饿。
  他开始想象阿母漫长的时光,生时长眠,死后迷失于狂乱,她没有止境的生命到底该如何去延捱忍耐?
  “你想不想看烟花?”百里决明问。
  阿兰那沉默着,没有回答。
  百里决明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他的问题,或许她刻意不答,或许她的神智已近泯灭的边缘,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
  没关系,百里决明帮她决定:“我放给你看吧,以前跟着阿叔学了好久才学会的。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爬到琉璃塔上去,在高的地方放更好看。”
  百里决明指了指琉璃塔,阿兰那顺着他指的方向仰头眺望。
  “我去爬高了,你等我。”
  阿兰那这回听懂了,乖乖答道:“好……小心……摔跤……”
  百里决明紧紧了肩后的刀带,九死厄负在他的背后。他进了塔,上到第九层,踩着窗台探出身,向上够屋檐的斗拱。风在耳边呼啸,阿兰那立在塔下,黑发覆面遮不住她追随的目光。百里决明勾住斗拱,用力一荡,另一只手抓住突出的飞檐。脚下没了支撑,他完全在风里了。六岁那年,他还没有死去的时候,高处的风让他快乐,仿佛下一刻他就会跟随天边的飞鸟自由来去。后来他才明白,他是百里氏的天之骄子,他生来戴着枷锁。
  他爬上了飞檐,攀上琉璃塔最高处的屋脊,来到塔的最顶端。他回头望,世上的一切都矮了下去,永夜广阔无际,星子在头顶闪烁,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一颗下来。他辨别江左的方向,寻微在天的尽头。
  要结束了,一切都要结束了。玛桑的苦难,阿兰那的漫长岁月,一切都要走到尽头。
  他记起他向万千鬼魂发问,要如何结束阿母的痛苦?
  他们回答:斩灭牵绊,血肉奉还,万劫自渡。
  玛桑的阿兰那,困于琉璃塔一千年。当她终于下定决心出逃,奔向她心目中的千山万水,抱尘山却又困住了她的步伐。阿叔用十招的代价送她离开,她的孩子却坠下深井,死于非命。终她一生,她未尝逃脱方寸囹圄。当她死后,鬼国结地为牢,她迷失于自己造就的迷宫,从未走脱。
  玛桑已亡。抱尘山已灭。阿父阿叔,尽皆成过往。只有小灵童,他自己,是阿母最后的牵绊。当他奉还血肉,当他用九死厄斩灭自己,当他们之间的羁绊荡然无存,阿兰那才可以得到解脱。
  他将九死厄从刀带上取下,漆黑的刀鞘,收敛一切星光。他拔刀出鞘,风吹散他的额发,刀身映现他眉间的六瓣莲花。他缓缓将刀横于颈间,冰凉的刀刃触碰他的肌肤。
  “灵儿,你当真想好了么?”他回忆起阿父的提醒,“血肉奉还,奉还的不止鲜血骨肉,还有你毕生的灵力。灵力一溃,魂飞魄散。你将献出你的所有填补你阿母无止境的饥饿,助她找回神智,得到解脱。”
  他明白了,这是一场献祭,他是他母亲最后的祭品。
  所以他不会再有来生了,即便如何寻找,也再也找不到一个眉心有六瓣莲花的小孩儿。他必须勇敢,他是阿兰那的孩子,是谢寻微的师尊,他的肩上承受那么多人的苦痛与期待。他须得为了他们勇敢地生,也须得为了他们勇敢地死。
  他轻轻笑了笑,他不能让爱他的人丢脸啊。
  “灵儿!”塔下响起阿兰那的呼唤。
  他低头,她看见他拔刀了,她很慌张。
  “别怕,阿母。”他朝阿兰那大声喊,“你下辈子投胎,看准点儿投啊!不要再当什么玛桑天女了,也不要再遇上阿父了。你儿子我,无法无天一辈子,就伟大这么一回!你要去当自由的阿兰那,听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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