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门开了一条缝,百里渡看见里头苍白的小孩儿。
他乌浓的大眼睛望着百里渡,轻声说:“没人害我,阿父,我不会长大了,你们不要再杀小弟弟了。”
百里渡怔住了,无限苦痛弥漫他的心头,他打开柜门,拥住里面发抖的小孩儿。
“人为什么会变成鬼怪啊?”小灵童靠在他怀里,低低地问。
“当死去的人们有未了的心愿,就会停驻人间,成为鬼怪。”百里渡抚摸他软软的头发,“灵儿,你的心愿是什么?”
“本来是长大,现在不是了。”小灵童说,“送我走吧,阿父,送我离开人世。”
与此同时,百里决明收到弟子回报,阿兰那房里发现了一具被啃咬得只剩下一半的尸体,他过去查看,就着那半边残余的脸颊,依稀能认出来,是李银姬。他们将阿兰那封在房中,百里渡决定超度小灵童。小灵童一心求死,他们商议,或许只要举办超度法事,再以三昧真火烈焰焚棺,他就可以得到解脱。
百里渡开辟道场,将棺木置放在高台。百里决明用银针封住小灵童天顶三穴,令他安睡。棺木中放忍冬花、决明草,还有小灵童生前常玩的草蟋蟀、竹编蛤蟆,和九连环。他一个人走,会不会怕黑?黄泉路长不长,可有人沿途接引?大人作的孽,为何要小孩儿来偿?百里渡亲吻他的额心,流着泪阖上棺木。
法事准备就绪,各家主君弟子趺坐台下,阖目诵念经文。百里渡燃起烈焰,台下干柴次第燃烧。棺木很快被火焰和黑烟遮住,那小小的孩子沉进了黑甜的梦乡。
另一边,阿兰那疯狂撞击着房门,大声嘶吼:“骗子,骗子!”
门上贴的黄纸符咒金光乱闪,弟子们拔出剑,个个惊恐异常。那是大宗师亲手下的封印,阿兰那将无法在里面开启虚门。阿兰那像一头困兽,所有人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渐渐的,门不动了,里头声息渐无。弟子们试探着靠近房门,贴耳而听。
忽然间,一只苍白的手爪突破门扇,十指抓住一个弟子的咽喉,就像掐住了一只小鸡。阿兰那锋利如刀的指甲深深抠进那弟子的喉管,鲜血喷溅而出,他嗬嗬叫唤,双手乱摆,鲜血和魂魄一同被阿兰那吸收。阿兰那灵力大盛,在所有人惊恐至极的目光中冲出了封印。
火舌即将舔舐金漆小棺,大地突然四分五裂,无数虚门破空打开,空间被打乱桥接,许多趺坐的修士惨叫着跌入了不知名的虚空。百里渡和百里决明大惊失色,只见阿兰那从一道虚门中走出,跨入熊熊的火焰。她打开棺木,抱起熟睡的小灵童。
“阿兰那!”百里决明大喊。
“灵儿……”阿兰那流着血泪,“阿母再也不离开你了。”
她抱着小灵童,踏着熊熊烈焰,走向另一道虚门。百里决明燕子一般掠上高台,扑入火焰,竭尽全力去够阿兰那。他抓住了阿兰那披散如瀑的发丝,阿兰那回首,九死厄从她的大袖中滑出,她返身挥刀,斩断自己的头发。百里决明握着那一截青丝跌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阿兰那带着小灵童消失在虚门之后。所有虚门立时关闭,抱尘山死伤惨重。
“那红绸手环……”裴真道,“是你自己做的。”
穆知深猜错了,会做女红的不是阿兰那,而是百里决明自己。对阿兰那的爱恋,他从未说出口。
“嗯。”百里小叽低头看自己的倒影,“留个念想罢了。”
“你之前总是啄师尊……”裴真又问。
“因为那小子打阿兰那。寻微,无论阿兰那变成什么样,都不会害你师尊。”百里小叽继续回忆,言语里有无限悲哀,“阿兰那回了玛桑,从那以后,灵儿被困在阴木寨二百余年。”
裴真闭上眼,心口闷闷地疼。那时候的小灵童,只有六岁的年纪。
小灵童睁开眼,入目是破旧的木头小屋,窄窄的红漆木条铺成的地板,踩在脚底下咿呀作响。手边还放了一把黑鞘长刀,他认得,是九死厄。他感到迷茫,阿父说送他走,可是他没有回到那个黑漆漆的地方,而是到了一个陌生的老寨。
“灵儿。”他听见阿母的声音。
他扭头,门外一个高瘦细长的黑影。
“阿母……”他下意识往后退。
“别怕,”门缝里塞进一张纸,阿兰那说,“这张地图给你,以后你只能待在地图上用朱砂标识的小屋,当你看见红色的光出现,千万不要出门。阿母的神智维持不了多久,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他小心翼翼爬过去,拿起了地图。
门外响起脚步声,黑影越来越远。小灵童偷偷戳烂窗纸,隔着洞偷窥外头阿母的背影。他悚然看见,阿母佝偻着背,脖子伸得老长,正慢慢下了独木楼梯。他颤抖着,握紧地图,退回了黑暗。他按照地图找寨子的出口,然而无论打开多少道门,后面都是一座阴沉昏暗的小屋,他摸不清规律,无法逃离。
他想要求救,阿父和阿叔一定会来救他的。他每到一间屋子,就在显眼的地方刻下“救命”。有时候会遇上一些穿得很厚实的鬼怪,他们坐在藤椅里,默默看着他。他心惊胆战,拖着僵硬的步伐,急急忙忙跑到下一间小屋,再次刻下“救命”。当红色的明光出现,他就躲起来。和他一样躲起来的,还有那些鬼怪。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来救他,他终于明白,他出不去了。
他放弃了。他变得暴躁,纵火烧寨,大笑着看那些鬼怪哭嚎着逃离。只要关上一扇门,火焰就会消失。他四处作恶,逼迫千眼守卫给他当马骑。他自封为阴木寨的主人,用可怜的鬼怪当靶子,练习他的先天火法。他翻阅玛桑典籍,让千眼尸为他翻译,他看一本,烧一本,砸碎所有他看得见的东西。他被关得太久了,他痛苦、暴虐,却没有勇气去面对始作俑者——他的母亲。
直到某天他醒来,正巧遇上玛桑人献祭品。远方,琉璃塔上,他母亲的目光追随着他。他知道他永远也逃不出去,当他试图离开,空间就会改易。他蹲在栅栏后面,目送那些玛桑人离开。一具黑漆小棺留在天井,天光洒落棺板,闪闪发亮。轰隆一声响,玛桑人闭合大门,他母亲就快出塔了。心里浮起恐惧,他必须找到地方躲起来。这些年千眼尸在安全的小屋放了他的雕像,很容易辨认。
他刚想要走,棺板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孩儿抱着白布小包袱从那里爬出来。小孩儿一抬头,就看见了小灵童。
玛桑人忘记给祭品喂药了么?祭品竟然醒了!
小孩儿很小,看起来才五岁,他好像不懂即将发生什么。他眼睛里只有独木楼梯上那个额心有莲花的哥哥,他朝着小灵童咧开嘴,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笑容。
“哥哥好!”他说。
小灵童:“……”
好丑。
明光降临,天地一片血红。小孩儿感到无比新奇,长长地“哇”了一声。
阿母要来了。
阿母要来了。
那一瞬间,小灵童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了反应。他直接翻过栅栏跳了下去,抱起这个懵懵懂懂的白痴小孩儿,三步并作两步爬上独木梯,滚进了一间小屋。神龛里放着张牙舞爪的恶童神像,没有走错。他矮身进了木头橱柜,死死抱紧怀里的小孩儿。
金刚铃响了,那是千眼尸想办法挂的。铃铛只会被阴风振动,当阴气突增,金刚铃响,就说明鬼母来了。地板簌簌颤抖,他也跟着发抖。如果他稍稍抬头,就会透过橱柜的方格孔洞,看见窗纱外高瘦细长的人影。那影子的脖子不断伸长,似乎想要探进来。他抱紧怀里的小孩儿,将脸埋在孩子的肩上。右手的颤止不住,心底的恐惧一层层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柔软的胳膊搂住了他。
他略略抬头,望见一双明明害怕到流泪,却还拼命微笑的眼睛。
“哥哥不要怕。”
第129章 当时风月(六)
裴真喟然低叹:“这个小孩儿,就是我的前世么?”
“不错。”百里小叽道,“三百年前,我同兄长进入灵儿的心域,探知到了这段过往。这个小孩儿和灵儿一样没有名字,纯阴童子甫一降世,就会被玛桑人看管起来,他们所有人都叫做‘桑’。我们寄予灵儿厚望,却忘记了孩子需要玩伴。灵儿自小孤单长大,鲜少于同龄人交游。严格说来,桑是灵儿第一个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小灵童抱着手臂问。
“桑!”桑大声回答。
“你男的女的?”小灵童又问。
“当然是男孩儿啊!”桑说,“我是小小男子汉!”
小灵童拽了拽他头上一左一右两个小揪揪,嘲笑他,“还男子汉呢你,男子汉才不扎揪揪。”
“为什么男子汉不能扎揪揪?男子汉也可以漂漂亮亮啊!人家就要当漂亮男子汉。”桑嘴巴撅得高高的,一脸不高兴。他又爬到小灵童面前,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小灵童的额心,他歪头笑,“哥哥头上长花花,好好看,哥哥也是漂亮男子汉!”
“好看个屁,”小灵童恶心得快吐了,“小爷才不漂亮,这叫英俊。英俊,懂不懂!”
莫名其妙给自己捡了个麻烦,小灵童很郁闷。好几次想要甩掉他,这小子鬼机灵,牵着小灵童的衣襟,死死不撒手。他也在害怕,小灵童能感觉到,然而每次回头,他都亮给小灵童灿烂的笑。
算了,救都救了,带着就带着吧。小灵童望着天花板想。
那时候小灵童还不知道鬼母出国,玛桑西迁,他只知道阿母出来游荡的次数大大多了起来,寨子里的千眼尸迅速减少。他把桑藏得死死的,倒也不用他藏,这小子跟着他哪也不去。出恭要他陪着,晚上还要钻进他怀里睡觉。
小灵童烦得要死,不肯抱他,他就泪眼汪汪:“桑桑要抱抱才能睡着。”
“抱你个大头鬼,”小灵童凶巴巴地说,“说话好好说,不许说‘花花’、‘抱抱’,还有‘桑桑’!”
桑桑气呼呼地鼓起嘴巴,“哥哥好讨厌,自己不可爱,还不许别人可爱。”
小灵童头一次见这么娇里娇气的男孩子,要是以前他这么对阿叔说话,阿叔会把他吊在山门牌坊那儿,直到他发誓再也不造作为止。桑桑说他生来就是献给鬼母的祭品,所以寨子里的人对他很好,把他喂得白白胖胖。他不知道鬼母是谁,也不清楚“祭品”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从五岁开始,他就要在阴木寨里生活。
小灵童听得很难过,玛桑人献祭品的事儿他知道一点,每过六十年就会有一批人挑棺材进来,然后阿母就会安分很长一段日子。这小屁孩什么都不懂,还兀自高兴着,扑到小灵童怀里亲他的脸颊。
“幸好遇到了哥哥,要不然桑桑要害怕死了!”
“不许亲我,滚!”
寨子里阴森,不好生活,桑桑常常睡不着觉。小灵童把千眼尸全部吊在一个屋子里,不许他们随便乱跑吓桑桑。桑桑包袱里的干粮吃完了,小灵童在寨子里给他找食物。基本上没有现成的,倒是有很多面粉。小灵童回忆家里大厨做饭,磕磕绊绊地揉面团子给他吃。
桑桑问小灵童怎么不吃,小灵童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他害怕桑桑知道他也是鬼怪,会怕他。桑桑捧着面团子,笑眯眯地说:“我知道,因为你是神仙哥哥!”
小灵童忽然就觉得鼻子有点儿酸。
他是恐怖的鬼怪,也是桑桑的神仙哥哥。
阴木寨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堪了,或许他可以和桑桑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
他们抱着膝盖,一起坐在漆黑的窗纱下,他对桑桑说:“你当我弟弟吧,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弟弟妹妹,一直都没有。以后在阴木寨,我罩着你,保准没人敢欺负你。要是有机会出去了,我还可以放烟花给你看。你看过烟花吗?”
桑桑摇头。
小灵童放了一朵出来,灿烂的红莲盛放在他掌心,黑漆漆的小屋里,莲花照亮桑桑惊奇的小脸。
他们一起玩耍,做饭。桑桑睡醒,小灵童给他扎小揪揪。头发渐渐长了点儿,小揪揪变成大揪揪。两个月后,桑桑突然说肚子疼。他的肚子的确比原来稍大了点儿,小灵童没有在意,还以为他只是吃多了。后来他渐渐变得呆滞,不爱说话,即便说话也只颠来倒去地说一两句。是吃的有问题么?小灵童心里很慌,翻面粉口袋,明明没有发霉,也没有虫子。他背着小灵童奔跑,跑了许久许久,才终于跑回那个吊着千眼尸的屋子。
“桑桑生病了,你们能看吗?”他问。
鬼怪向他传音,“放弃吧,小灵童,他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自从鬼母展开鬼域,阴木寨阴气日日沉重,阴气在腹中结胎,啃食内脏,生人根本难以生存。你我有术法傍身,几百年的修为和功体才安然无恙。寻常修士进了此地,若待上一个月,亦当大难临头。他一个五岁小童,生活了整整两个月,已经是奇迹。”
“将他献给鬼母,还我们安宁。”有鬼怪说。
“我不!”小灵童目眦欲裂,“我要带他出去!”
“先不说你能不能出去,”鬼怪道,“便说这孩子服用了阴木寨的食物,他的魂魄已经有了鬼母的印记,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鬼母也会将他拆吃入腹。”
小灵童呆住了,“你们……怎么不早说?”
“说不说又如何?他迟早是鬼母的食物。”鬼怪们嘻嘻笑起来,“他被鬼母吃了,我们才能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