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雪麓没有说清楚的,想要探究的一个点。
雪麓端正了坐姿,认真的说:“我想确定这个‘乱驳时空’是怎么产生的。如果这个药服用了以后,能够穿越到平行世界,通关,是最好。如果不能,就要验证第二个想法了。”
谢华庭也严肃了神情:“第二个想法?”
“你看,医院外部的时空是乱驳的,这已经无法用‘一条时间线’来概括了。所以,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现在所在的时间线,是试药人们精挑细选的世界线所变异、割裂出来的一条分支。”
“你想要……回到主世界线?”
“笼统的来说,是的。”雪麓点头,“但是由于外界时空乱驳,致幻药也无法让我们在乱驳的时空中穿梭,我们就要找其他手段了。”
谢华庭失语:“这个想法……我希望只是多想了。”
“我也希望,”雪麓苦笑,“目前,我还想不出‘高维生物’都无法穿梭的混乱时间线,低维生物如何能破局。”
随即,他又给自己打气一样,漂亮的笑起来:“但是呢,我隐约有一点点想法了,一条路不通就换另一条呗,反正……如果谜题NPC们都无法破解,玩家们也大概率破解不了。我们多等几天,等玩家们都困死了,也能结算出去。”
但那是最耗功夫,最折磨人的结算方式——根据工作杀人是必要的,但活生生看着人们饿死是非常折磨精神的残忍,身为对立面却又无能为力,如非必要,谁都不想尝试。
外出的NPC们回来了,带来了更多信息。
捷诺笑道:“咱们破解的肯定比玩家快,你不知道他们歪题歪到哪了……”
“他们怎么样?”
捷诺说,玩家们暂时形成了一个整的联盟。
三分之一的人去调查教堂,三分之一的人调查医院各个角落,翻找线索。还有三分之一的人,竟然在探究“荒芜”。
雪麓神色一凛:“探索荒芜?探索到什么程度了?”
“我们来的时候还挺热闹的,”玛蒂尔达插嘴,“几个身轻力壮的不怕死,乘坐一个道具车朝外开。那个道具A级的质量不错,坚持了五分钟以上才融化,一下子死了三个玩家。各种花样试着去荒漠。”
她说,其他玩家接收到死亡之前传来的信息,还无法接受“融化”这件事情,在探讨是否有幻境或者怪物。
但荒芜并非禁入区,而是可能存在线索的地图这点,已经暴露了。
“他们早晚会发现‘融化’是时空乱驳造成的。”雪麓神色凝重,“进程比想象中快……也对,7天的阵营战能活到现在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他想到什么,又问:“第三阵营呢?他们从副本开局就在收集线索,进展应该很快吧?”
“外面的玩家没看到有第三阵营的,估计在开会,或者作壁上观,”玛蒂尔达说,“我记得那个录音笔的预知梦就是来自第三阵营吧,那个玩家还活着吗?”
玛蒂尔达不提,雪麓也会说这件事。
“刚才我拜托捷诺去找他了,除了再确认一些线索,我还想让他试药……啊,来了。”
凑巧,说话的当儿,捷诺便老鹰抓小鸡一样,拎着阳岐进门了。
壮硕的男护士还没脱护士服,毫不怜惜的抬手把阳岐扔过来,像扔麻袋。
后者满脸幽怨,看清屋内NPC人数后,光速变脸,堆满讨好的微笑。
……这他妈还真是BOSS老窝,多不想活才会惹这群人?
阴柔的脸的面相本是恶毒而狠厉的,为了求生真是难为他了。
雪麓轻咳一声,简要的说了抓来他来的目的。
他没刻意隐瞒信息,毕竟大卫·策兰的药全部收在他手里,就算阳岐撕毁合作跑路,他也找不到另外的药。
果然,阳岐是很会审时度势的人,二话不说拿过药咽下。
屋内人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任何反应。
过了1分钟多一点儿,药效发作了。
像是突然断了气,阳岐猛地就浑身软倒,摔倒在地,从瞪大眼睛到失去意识不超过半秒。
谢华庭小心的掀了掀眼皮,又检查阳岐其他身体体征,得出结论:“怪不得大卫会误以为试药人死了,他现在看上去就是一具新鲜的尸体。”
若非推断出服药后的反应,看到这一幕,正常人都会以为这是“即死”的超级毒\药。
雪麓掐着表,全神贯注的盯着阳岐的身体,大概3分钟左右,阳岐苏醒了。
他像是溺水的人刚上岸,大口大口的倒吸着新鲜空气,不知道他的“高维生物”之旅究竟经历了什么,当他平缓了呼吸,抬头看人时,那一双眼神尤为陌生。
诧异、错愕,又冰冷。
像初出丛林的狼孩,又像禁闭室里脱离社会十几年的罪人。
短短一秒后,像是反应过来当下情形,阳岐才用力眨了几下眼,长舒一口气。
“天啊……”阳岐难耐的摇头,语序混乱“太可怕了,太……相信我,没有人想经历第二遍,我感觉整个人都失控了,一切世界观都崩塌了,天啊。”
雪麓好心的帮他拍背:“去之前我给你提醒过的。”
“是,”阳岐苦笑,“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这种感觉……世界上一切最可怕、最荒谬的事都不及这万分之一。”
阳岐又缓了几分钟,在其他NPC不耐的催促下,才整理措辞,描述自己吃药后的事情。
“最初,是特别晕,”他用手势比划着脑门儿,“然后眼花,像电视花屏那种眼花,看东西的形状变得特别扭曲,出现花花绿绿的幻觉,并觉得理所应当,应该是第三只眼被刺激的开始工作了……然后就是意识开始扩散,摆脱了肉|体,扩散的很高远的地方。我能清晰的意识到自己还活在这具身体里,我也能看到我自己昏厥的模样,但我也不在了,我凌驾于这个世界,我纵横在任何时间里。”
“当我意识到我成功变成‘高维生物’时,我就按照你说的,去寻找其余平行世界。”
“我看到了时间,像一条肮脏混乱的长河,从史前蔓延到现在,从原始森林蔓延到医院。但他没有分支,只有一条,我去不了除了他以外的任何时间——我从这一条时间里脱离,又只能进入这一条里。”
雪麓打断他:“你确定没有其他可以进入的时间线?这不对啊,怎么会不存在其他平行世界呢……”
“是的,我很清楚我的方法是对的,”阳岐说,“那条肮脏又混乱的扭曲长河,上游,当下的过去,我看到了郊区街道里人来人往的医院;下游,是当下的未来,是屹立于荒芜里的孤岛一样的医院,慢慢的,时间残忍的收割着生命力,人们饿死了,建筑风化了,却一直屹立在荒芜里,其他什么都没有。看到这里,我非常害怕,我也去不了别的时间线,就赶紧回来了。”
他说的好像都是真的。
众人议论纷纷起来,雪麓便卸磨杀驴:“好了,实验结束了,你走吧。”
阳岐其实想留下,但他清楚自己在NPC面前没有话语权,识相的离开了。并说自己就在走廊里等候,如果有需要随时喊他。
等阳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NPC们炸了锅。
阳岐表达的很清楚:致幻药确实能让人成为高维生物,高维生物能跨越平行世界也是真的,不是方法不对,也不是猜测不对,而是……
他们所在的这条时间线,根本就!没有!平行世界!
雪麓为自己离奇的推断感到荒谬,偏偏这大概率就是真相。
苦笑中,忍不住想起了那本院长办公室里看到的书。
《世界上最小概率的事件》。
当时,他和551还嘲笑里面一篇科幻文章,作者认为氢\弹误爆、陨石降落、死火山喷发,再加上核辐射泄露同时发生导致的世界末日,是概率最小的,起名为《0.00001概率下的世界末日》。
现在看来,这个“医院割裂于乱驳时空”的世界,才是真真正正的,世界上最小概率的事件。
真扣题啊。
没有另一条平行世界出现“医院割裂于乱驳时空”这种事了。
十位试药人们精挑细选,最后,给自己打造了一座无法逃离的囚笼。
雪麓的观点引起了轩然大波,但仔细想来,这是唯一的解释。
捷诺不信邪,坚持认为是阳岐那个傻逼玩家没找到方法,既然阳岐证明了药有用,捷诺和肖恩便吞药,身体力行的去试验。
但十分钟后,二人冷汗频频的苏醒,面色沉的能滴出水来。
“那玩家说的是真的!”捷诺咬牙,“这条时间线竟然是直线!妈的,这也太奇怪了。”
肖恩也点头:“确实是直线。谁懂时空理论啊,为什么会是直线?这不合理啊,电影里怎么演的来着,人的每个举动都能演化成一条平行世界啊,怎么到这就不行了呢?”
雪麓对这方面理论不精通,他下意识去看谢华庭,后者陷入了沉思。
谢华庭思考时,有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他会把玩另一侧袖子的袖口。感受到雪麓的视线,他苦笑着摇头。
却听霍律行低沉的嗓音响起,如大提琴弦悠扬的滑出音节,优雅而磁性。
“直线的原因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这条时间线,已经‘死’了。”霍律行不含感情的说,“无论人们如何拯救,如何挽回,都在也改变不了未来的终局,所以,不再会衍生出平行世界了。”
他继续说道:“在高等维度,将之称呼为‘湮灭’。”
雪麓懂了。
十位试药人选择的这条世界线,这是一条“注定”无解的答案,没有希望,也没有挽救方法,它孤零零的向前蔓延着,像一汪不再有支流的死水,朝死局流去。
“真的无能为力了吗?”雪麓喃喃,“那玩家们的结局也只有一个了,等着资源耗尽,全军覆没,副本才会结束?”
得出这个结论,NPC们其实心情并不沉重,甚至是轻松的。
“也就是说,无论玩家怎么折腾,都注定是‘无人生还’的死局了呗,”捷诺笑了,“那敢情好啊,接下来几天咱们也不用干活了,带薪度假等结算就行了!”
肖恩和捷诺似乎私交不错,二人紧绷的神经放松后,勾肩搭背的出门,研究去哪儿消磨时间了。
“四楼有休息室,有台球桌,没记错的话还有扑克、桌游!”捷诺突然后退进房间,“你们也来玩呗。斗地主啊!”
玛蒂尔达想了想,展出笑颜:“行,带我一个。”
说着,她看向其他人:“来吧,不要浪费精力想了,反正注定死局了……就算玩家们想到破局方法,致幻药也都在咱们这儿,折腾不起风浪了。”
阿尔伯特神父犹豫了一下,也加入了三人,他还邀请谢华庭,但谢华庭看到还在纸上写写画画,钻牛角尖的雪麓,便做了决定。
“你们先去吧,”谢华庭微笑着摇头,“我们弄完这些,等会再去找你们。”
这是在婉拒了,四人也不强求,打了招呼离开了。
谢华庭见雪麓不开心,便决定再去院长办公室和档案室一趟,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消化内科只剩下了两个人。
雪麓心里烦躁的很,明明顺着线索,摸清了逻辑,又找到了真相和关键道具,最后发现是死局。
好像哪个关节都没错,可就是结果不对。
“区区一个B级的阵营战,怎么会让玩家无路可走呢?”雪麓难以理解,“存活7天的生存战后,一百人只剩二十多玩家,80%的淘汰率已经很高了。再者,到目前为止副本没产好道具,从收益和投入来说,不平衡啊。”
这也是雪麓无法接受“死局”这个解释的点。
连占据决定性优势的NPC们都无能破解谜底,对玩家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十九层不会存在这样的谜题。解法肯定存在,且肯定符合B级副本的难度。
所以,是自己盘逻辑盘错了。
认清自己的错误,雪麓心里反而清晰了许多,他又一件一件的去看收集到的线索,想要找出“错误节点”在哪里。
大卫·策兰、致幻药、制药人穿越时空,这几个点都没错。
而他们一直朝“时间”这个方向探索,就是因为玩家们按照提示存活了7天后,却没进入结算。可用了致幻药才发现,药效确实生效了,但这个世界的时间线竟然没法跳出……怎么看注定是死局了。
“如何让时间重新流动……?”雪麓叹气,手上的笔胡乱的写写画画,“存在乱驳时间的情况下,就算往未来的时间穿越,也无法摆脱乱驳时间,治标不治本。”
他思绪乱,忍不住去看霍律行。后者敛目,不知道在办公,还是在思考。
煤油灯摇曳着,发出“噼啪”的燃烧声,灯光晃动在霍律行挺直的鼻梁上,在那一瞬间,雪麓觉得面前人似乎离他很远。
雪麓喜欢与谢华庭对视,寻找鼓励,却不喜欢找更睿智、更强大的霍律行的原因,就是这个。
他总感觉视线相对的,不是人,而是一座神像。
与庙宇里慈眉善目的观音像,教堂里悲悯终生的圣母像如出一辙,他是一个冷峻、漠然,高高挂起、俯瞰蜉蝣的局外者。
许久,霍律行漠然的眸子微弱的颤动了一下,对上了雪麓怔愣的视线。刚才,他正与监察组开会,没注意到雪麓的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