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他也从来没有听说季维川还活在世上的消息。
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不排除基因数据库出错的可能,这件事必须要慎重处理。
审问室灯光明亮,森森白光映在冰冷的栏杆上,外面的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突来的意外总算让江羿从那些绝望而悲哀的往事中清醒过来,他还没有再见到他的孩子们,倒是先被军方给扣留下来。
“陆上将现在可以放我离开了吗?”江羿出声问道。
陆以衡拒绝道:“暂时还不行。”
江羿道:“你这是非法拘禁。”
“是的,”陆以衡点头承认,道,“之后我会去行政处主动领取处罚。”
江羿无话可说,他知道陆以衡定然是查出了什么来,只是此时陆以衡不说,他便也不好轻易开口。
季时卿一大早就来到研究院查看最近的报表,一号坐在另外一张桌子前,手指在操作台上啪啦啪啦敲个不停,像是在弹奏一曲欢快的小调。
季时卿是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接到陆以衡的通讯,屏幕里陆以衡的背后是一大片雪白的墙,他望着镜头,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开口同他说起这件事来。
“怎么不说话?”季时卿问。
陆以衡道:“我们找到昨天晚上刺杀你的那个人,不过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季时卿嗯了一声,问道:“是血狮的人?”
“这个还在调查。”陆以衡说。
季时卿点了点头,没太明白这件事为何能让陆以衡如此难以开口,随后他听到陆以衡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
季时卿抬头看他,陆以衡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的毛病,他问道:“什么事?”
“我们在调查凶手死亡原因的时候,发现另外一个嫌疑人,为了确定这个人的身份,我打开了基因数据库,找到了与他基因片段一致的人,”陆以衡顿了一顿,“是季维川。”
季时卿翻书的动作猛地停住,他看向屏幕中的陆以衡,似乎想要从陆以衡的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不是玩笑,”陆以衡继续道:“现在需要亲属过来才能确定他的身份,你有时间来军区一趟吧。”
季时卿将手中的报表放下,回道:“好,我马上就来。”
通讯挂断后,季时卿平静地整理眼前桌上的各种报表,好似刚才从陆以衡口中听到不过是一个与白菜涨价类似的普通消息。
直到一号走过来提醒他说:“主人,你把三号和五号档案装错了。”
季时卿愣了一下,低头看向手中的档案袋,他把档案袋放下,重新拿起一个,却仍旧是错的。
一号轻轻按住季时卿的手,对他说:“这些我来做吧,主人。”
季时卿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继续工作,他抬手掐了掐眉心,对一号点了点头。
一号有条不紊地把这些报表全部整理妥当,然后将研究员们今天下午的工作安排好,在季时卿确定没有问题后,发布下去,之后驾驶飞车,带着他的主人前往军区。
金色的阳光在云层上铺展开来,又从边缘倾泻而下,顺着那些云层的间隙向下看去,是无数矗立的高楼与车水马龙的街道。
季时卿侧头看向车窗外面,车窗上面倒映着不是很清晰的他的面孔,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父亲,关于父亲和母亲的记忆,永远都停留在十四岁灰蒙蒙的秋天。
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父亲,是通讯器里那张惨白的、满是血污的脸。
此后,他们的身影就只在他的梦中出现。
他想起很多年前某个春日的傍晚,花园里的红色玫瑰在夕阳下全部盛开,母亲抱着季昱坐在秋千上,父亲正与六岁大的季远坐在亭子里看股票的长势。
那时的天空是玫瑰色的,湖水像是用来自拉尔威亚斯矿场粉色宝石磨成的镜子,晚风温柔。
从成年后,季时卿就很少会回忆起这些过往,那些记忆都被他锁进一个小小的匣子,丢到角落,从此不见天日。
“主人?”站在驾驶台前的一号转过身来,轻声唤他。
“嗯?”季时卿抬起头。
一号说:“您好像有一点难过。”
季时卿想要冲小机器人笑一笑,只是耷下的嘴角确实上扬不起来。
“我不想你难过的。”一号说。
“没事的,”季时卿说,“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一号无声地看着他,季时卿竟好似从他的那双眼睛中看出了几分忧郁。
飞车很快来到军区的外面,在这里工作的很多军官还是季时卿昔日在红土星实习时的战友,不用通知陆以衡,他们便主动把季时卿放进去。
陆以衡从季时卿这里采取了血样,带他来到审问室的外面,透过一面小小的单向玻璃窗,他对季时卿说:“就是他。”
季时卿看向坐在审问室中的男人,即使暂时失去自由,即使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是什么,男人依旧淡定地坐在那里,像是一位等待舞会开始的矜贵绅士。
他变了很多,却也没有那么多。
审问室里的是季时卿曾在研究院外面的街道上看到的男人,从外表上看,他与他记忆中的父亲并无多少相似之处。
“我能进去见他一面吗?”季时卿问。
按照规定的话是不可以的,不过江羿本来就是被陆以衡非法扣押下来的,现在也没什么规定可言,他点头道:“可以。”
审问室里的江羿低头看着自己左手手腕上的白色手环,他心中清楚自己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只是等陆以衡放他离去,他该以何种的面目去见他的孩子们。
审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江羿以为是陆以衡又回来了,只是当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站在门口的季时卿。
江羿呆愣愣地看着他。
他穿着白色的工作服,静静地站在那里,金色日光穿过他身后走廊另一侧的窗户,落在他的银发上。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刚才还有人跑过的长廊在瞬间没了声响,所有的声音都好似被一头怪物吞噬。
时光在这一刻被停住。
他与他只有一步之远,却又隔着千山万水重重岁月。
好像上次见到他,还在在那片灰暗的松林中,他的子弹擦过他的手臂,黑色的土地转眼间就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天地间只剩下黑白两色,直到他的伤口渗出鲜红的血,那血蔓延滴答滴答落在雪地上,然后在刹那之间覆盖了江羿的整个世界。
现在,他看见他。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季时卿在江羿的对面坐下,无声地看他。
江羿未曾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他重逢,他其实有很多很多的话想与他说,然上天似乎在这一刻收回了他语言的能力的,他几度开口,又几度失声。
时间流逝,审问室的门再次被人推开,陆以衡走进来,把鉴定书送到季时卿的手上,离开的时候还特意看了江羿一眼。
陆以衡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真的会是季时卿的父亲。
季时卿将手中的鉴定书翻开,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他从进了审问室到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他终于开口,他向江羿问道:“您叫什么名字?”
江羿抬起头,对上那双灰色的眼睛,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前世,他死去的妻子也在这里默默注视着自己,他沉默良久。
“季维川,”他说,“我叫季维川。”
这是被丢弃了十几年的名字。
他无法在他的面前继续欺骗他。
“卿卿。”他叫道,眼眶一瞬间湿润。
他曾以为,以后他的卿卿一定会成为一位非常厉害的机甲大师,小远会接手季家的这些产业,而小昱那时还太小,不过日后长大了至少会是一个很帅气的男孩。
他当年设想好的一切,在那场意外发生后,开始不受控制地走向另外一条轨道。
他的星星,终究是没能送给他。
第66章
季时卿看着眼前这张并不熟悉的面孔,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回应他,只是又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爸爸?父亲?或者别的什么。
对面的江羿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季时卿的为难,他开口对季时卿说:“没关系,我们就当是重新认识了。”
季时卿抿着唇,心中默默叹了一声,他过了今年就三十一了,倒也没必要做出那些矫情的样子,如今他们的父亲能够回来,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想来这些年他过得应该也不容易。季时卿微微平复了心情,他叫道:“爸爸。”
这一声爸爸仿佛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跨越了无法回转的时间,仿佛是十四岁的季时卿坐在他的面前,时光定格在这里,一切不幸都还没有发生。
江羿张开唇,嘴唇微微颤抖,他的喉咙里塞满了苦涩的石头,眼睛中蓄满泪水,他又叫了一声卿卿,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然而江羿却依旧好像可以看到那颗银色的子弹穿透季时卿的胸膛,他倒在白色的玫瑰丛中,从他胸口溢出的鲜血把这些玫瑰染得鲜红。
那一枪,成为他永生永世都洗脱不了的罪孽。
散发着过期啤酒味道的麦克西醇编织成他挣脱不开的梦魇。
江羿怔怔看着季时卿,无声流泪。
一号不知从哪里拿来一盒纸巾贴心地送到季时卿的手上,季时卿又将纸巾送到了江羿的手边。
江羿扯出几张纸巾将自己脸上的泪水擦干,他知道自己不该在卿卿的面前如此失态,可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季时卿静静地看着江羿,感觉最近好像看到很多人在自己面前哭泣。
他有很多话想要问江羿的,想问问他这么多年他都去了哪里,怎么一直没有回来?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过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陆以衡这边也不可能一直把江羿扣押在军区。
江羿渐渐平静下来,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气息间仍有些微的颤抖,他抬头看向季时卿,目光中满是慈爱和温柔,他的卿卿好像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
季时卿把陆以衡叫来,询问他现在能否带江羿离开。
江羿被扣在这里本来就不合规定,如今又查出这个人是季时卿的父亲,陆以衡自然不会多难为他,不过还是要例行询问几个问题。
陆以衡打开记录仪,向江羿问道:“您昨天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春山区?”
江羿侧头看了季时卿一眼,回答说:“我是跟着卿卿过去的。”
陆以衡又问:“您认识这位死者吗?”
江羿开口道:“不认识。”
其实是认识的,只不过暂时江羿还不想平添出更多的麻烦来,血狮的问题他自己会解决。
陆以衡不是完全相信江羿这话,可他目前确实查不出更多的东西来,如果继续把江羿扣留在这里,季时卿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将各种手续都置办好以后,季时卿带着江羿离开军区,外面暖融融的日光照得人昏昏欲睡,一只白猫趴在墙头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季家的庄园里,季昱正蹲在花园里调试他机甲的右臂,不久前被一号改造过的机器人引了一堆小猫过来,一口一个你爹来了,听得季昱心烦意乱,干脆给调成了静音。
谢天谢地,一号他管不了,但对这个机器人他还是说得算的。
远处传来飞车停靠的声音,季昱以为是他二哥季远回来,没有放在心上,只专心调试手里的机甲。
被他调成静音的机器人不知道又犯了什么毛病,在花园里手舞足蹈,季昱回头看了一眼,它的嘴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音来,季昱觉得这样还挺好的。
只是再转过头来时,季昱就见到季时卿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外面走进来,那是一个季昱从来不曾见过的男人。
季昱在家这么长时间,还没看到季时卿提前下班过,他立刻意识到今天一定是发生了件大事。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拍拍身上的灰尘,起身走到通往后面主厅的小路旁,跟季时卿打了声招呼,然后看向江羿,问道:“这位是?”
“是爸爸。”季时卿说。
季昱眨了眨眼睛,他哥刚才说什么了?是谁来着?
他觉得这其中肯定是出现了什么误会,他对季时卿说:“哥,你再说一遍,我耳朵刚才好像出问题了?”
“爸爸。”季时卿重复了一遍。
季昱干笑了一声,他道:“这个名字还挺有意思的啊。”
季时卿:“……”
这个弟弟今天好像有点蠢。
江羿抿唇轻轻笑了一下,不过那笑意转眼就消失不见,他离开的时候季昱才三岁,现在他都已经这样大了。从前他是听说过季昱的,他们说他是帝国内最年轻的机甲师,那时候江羿觉得这些都与他无关,自然也不会多关注。
一号走上前来,把从军区带回来的鉴定书送到季昱的面前。
季昱一头雾水地接过鉴定书,低下头将这东西随手翻开,然后他的表情渐渐凝固,瞪大眼睛,像是要把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确认清楚,他抬头看看江羿,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鉴定书,如此反复了好几遍,仍旧觉得这一幕有些魔幻,他不会是还没有睡醒吧?
父母去世的时候,季昱才三岁,他脑中留下的关于他们的记忆并不多,他们留给他的一点模糊印象,是母亲最后留给他的一个吻。
但是即使他们不在了,季昱也经常能够从相片上、影像里看到他们的模样,他们的爸爸从前好像不是长这个样子的,可他哥也没必要找个假爸爸骗他们,他们都已经成年,早就过了需要父爱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