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似乎处处都还留有他的印记,然而他又像是一团太过真实的梦境一样,终究不得不消弭在漫天风雪里——
他怎么可能忍心抛下他独自消弭在漫天风雪里?
他不是一团梦境,他有笑容,有温度,一颗心就像一座活火山,却把最安全的枝头伸出来让他落脚,不让岩浆熔化他的羽毛。
他明明说过的,他向他保证过的,会一直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他不会食言。
……谁把他的阿衍带走了?
“砰!”
冷月结界从内部轰然碎裂,外面那一层黑雾缭绕的饕餮结界也随之慢慢消散,顾剑寒伸手去触碰那星星点点的琥珀色灵力,似乎还能从中感受到一丝独属于闻衍的温暖与气息。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灵力在天地间消散,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虚瞬间占据了他的心脏。他闭眼唤剑,声音嘶哑得如同沙漠里濒死的寒鸦,眼神空洞,眸底充血,两颊惨白。渡霜在他手中发出铮然哀鸣,剑锋在湘妃竹制的地板拖曳而过,留下一道入木三分的划痕。
他长发如雪,血衣猎猎,颀长身影立于群山之巅,目光被至东极魔界境内那一道弥留的圣光吸引。
山门口突然亮起了一盏长明灯,莲叶托着灯芯,映照着纷纷如梨的雪花,那是陆闻青和他家大弟子,站在山门牌匾之下呼唤着上面不拘小节的掌门。不一会儿又燃起了两团枫渔心火,那是焚香局的标志性火焰,用来制香焚香的高阶火种,焚香局长老春璟的随身灯。
她站在山门口,面对的却是清虚门深处冷月之巅,隔着雪虐风饕远望山巅上飘飘如坠的残魂,她双耳上垂着的那对迎春花似乎已经枯萎,在这样极端的苦寒之下,无法撑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顷刻之后,山门迎来了不速之客。
那是一只怪物,形如猛虎而生双翼,爪牙锋利淬毒,浑身上下都有伤口在汩汩地流着血,双目已经混浊得不成样子,眸中阴翳遍布,血雾弥漫,却依旧朝他们发出阵阵恐怖而狰狞的狂啸怒吼。
不——准确来说,是向他们身后的顾剑寒发出狂啸怒吼。
冬知雪回头,正好看见顾剑寒提着剑朝这边走来,不紧不慢,而目光却分毫不差地落在雪地里的怪物中。那一瞬间,他深红的瞳仁在风雪中显得太过骇人,一步一步活像是刚从万鬼牢里爬上来的,教人分不清到底哪一边才是更恐怖的怪物。
顾剑寒在冰冷的空气中,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他下意识往那边靠近,直到此刻才看清楚,原来是因为那只怪物身上沾满了阿衍的鲜血。
是它带走了他的阿衍吗?
…
“神经内科重症监护1175号病房的病人恢复状况良好,过几天就能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转到普通病房了。”
“真的假的?几天前不都还说无力回天吗?”
“当然是真的!我刚刚去办公室收拾资料的时候亲耳听陈主任讲的!”
“你不觉得很邪门儿吗?没做手术,检查也检查不出病因,眼睁睁就快进太平间的人了,各项生命体征居然突然就又恢复了正常,这又不是演电视剧,哪里来这种医学奇迹?”
“现在医院里都传那个帅哥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呢!”
“帅哥?有多帅啊?”
…
“医生。”
闻衍试图和重症监护室里的医生交流。
年过花甲的老专家坐在他身边,一双如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给烧穿。
他身边还跟着几位年过半百的医生和助理,若不是重症监护室里不允许太多人同时监护,想必这里还会围上更多的医生护士。
“医生,可以帮我拆一下身上的各种线吗?我现在没什么大碍了,越是躺在病床上反倒越出问题。”
“说出了这么长一段话!”
“还很流畅!口齿清晰!”
“我从医四十年来还没有遇到过这么……的病例呢!”
“值得研究。”
他们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闻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但愿顾剑寒不要做出什么傻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的订阅!爱你们!么么叽!这篇文临近尾声,小天使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吗?菜咕咕会从小天使的评论中选择一两个写,然后抽两位小天使点梗写哦~所以大概会有3-4个番外哩~
第107章 大结局
闻衍比谁都清楚顾剑寒的性子,看着冷淡,但其实暴得很。要是那对戒指平稳送到了还好说,大概还能安抚一段时间,可要是他醒过来什么也找不到,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他必须得回去,这里不需要他。被一群所谓的专家当成研究标本一样无微不至地关注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只想回到顾剑寒身边。
“那什么……医生,我想上厕所,能先帮我拆一下身上的线吗?这样我走不了。”
闻衍撑着坐起来,只是这样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就受到了不小的阻力。那些交缠繁复的线路并不算什么,更麻烦的是那群把他的存在看得太过重要的医生,蜂拥而上,按住他不让他乱动。
“护士!神经内科重症监护1175号病房需要一台卧床大小便护理仪!”
再三请求之后,闻衍原本便不太热络的眼神也慢慢冷了下来。他抬眸看着这群专家,琥珀色的眼珠中像是映出了某种冷血的怪物,这间监护室也像是牢房,关押着他归心似箭的肉身和灵魂。
他也有想过闷头狂拆身上的贴片和针管,但为了防止被诊断为精神病再拉去接受更加封闭的治疗,还是哽着一口气继续与这群老头周旋。
“叔叔,爷爷,大爷!这么多人呢,都看着我我怎么上厕所啊?给孩子留点隐私吧,如果换作是你们,也不愿意被人这样看着啊。”
“后续的治疗和检查我都会配合的!真的!我保证!你们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抓狐狸我绝不逮鸡!人有三急,求求你们让我出去上个厕所吧!很快就回来!三分钟!”
坐着的那位专家看他哭嚎得实在可怜,但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稍微思忖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随手指派了身边的一位主任:“你陪着他去厕所,万一跌倒了就不好了,病了那么大一场,虽说现在还看不出虚弱的征兆……”
他应该是那个专家组里的权威,此话一出,便有专门的护士上前来细致地帮闻衍拆身上的各种贴片和针管,他身上留下了很多青青紫紫的伤痕,那是拔针后血液从血管破损处流了出来,然而他却浑然不觉,唇角勾起极轻一点弧度,目光穿透厚玻璃,似乎已经到了极远的小巷。
“多谢。”
他还保留着从修真界带过来的语言习惯,这也很正常,毕竟他回到这里还不到两天,而且一直待在重症监护室,除了那群医生护士,不曾与外界有任何交流。
但有一点让他很在意。
他明明在修真界度过了大半年的时光,但是听他们的意思,现在距离他在那条巷道发生休克的时间也不过二十二天。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而距离他刚回到这边已经将近两天,那么修真界的时间就应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大半个月?!
闻衍终于反应过来,一时间似乎有一盆水从头顶浇下,教人从心口冷到脚跟。他猝然止步于安静的廊道上,强装镇定的面目轰然碎裂,有些事情他不敢深想,但心脏还是忍不住产生了如坠冰窟的错觉。
大半个月……顾剑寒见不到他,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会做出什么傻事?
他不愿意把顾剑寒想得太过残忍,但事实上,不管他承不承认,他的师尊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而且在极端情绪的支配下会变得极为冲动,做事不计后果。他一怒之下会不会将三界一整个毁灭了都未可知,当理智丧失的时候,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他似乎天生就缺乏一种共情的能力,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冷血。他不会在乎三界百姓的命,也不会在乎三界该何去何从,这一点闻衍是清楚的,同时也是他总爱和顾剑寒黏在一起,不怎么让他独自外出的原因之一。
他不想让顾剑寒手上再沾染更多的鲜血了。
可是顾剑寒一个人的时候,似乎很难办得到——其实修真界所有人都很难办得到,因为那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真正身居高位的人拥有绝对性的统治力量,但是否弱者天生就该被欺凌、被屠戮、被毁灭,闻衍有他自己的理解。
至少,他希望他和他的师尊,不要成为欺凌、屠戮、毁灭弱者的人。
可是如今——
“停下!危险!!!”
“拦住他!!”
闻衍身高腿长,加上田径队的优势,认真跑起来迅疾如风,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只是他在病床上躺太久了,身体各项机能还未恢复完全,瞬时加速飞驰其实有点吃力,狂奔起来能听见全身的骨骼咔咔作响。
他并不了解这家医院的布局,好在监护室所在的楼层不高,他观察了一下楼梯口冲过来的安保人员,头也不回地奔向了离他最近的那个明亮的玻璃窗口,攀爬了两下便踏着窗栏向前猛地一跳,迎着狂风,稳稳地落到了窗外茸茸的绿化带里,落到了自由晴朗的九月天中。
然后一路狂飙,像逃离一座重重封围的精神病院,摆脱一行行医生护士安保人员的围追堵截,不怎么顺利地冲出了云城第一人民医院。
“神经内科重症监护1175号病房患者闻衍发生意外!神经内科重症监护1175号病房患者闻衍大概率患有精神疾病!我院将马上联系警方出动人员将病人带回!欢迎广大市民及时提供线索,但不要靠近病人,保护好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
医院里的广播在播送什么内容,闻衍已经听不见了。
云城九月底的天气热得人几乎眩晕,马路上白花花的一片,对面亮得几乎刺眼的红灯在闻衍奔至的同时变成了舒心的绿。这似乎是他这两天糟糕生活中唯一一个还算好的兆头,他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在马路中央奔跑得痛快,琥珀色的眼眸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但那并不是漫无目的,他很明白自己到底要奔向哪里——云城大学正北门百米开外的地方,那一条长长的、深不见底的巷道。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里还能带他去到顾剑寒的身边。
他说过的,会寸步不离地跟在顾剑寒身边。
即使那其间必须跨越太多太难以跨越的东西,比如他们过于敏感的心机、过于难收的脾气,比如那些寂寞的长夜和扭曲的贪欲,再比如这两个十分遥远的、不相符合的世界。
但他还是想对顾剑寒履行他许下的诺言。
因为他爱他。
而爱是百折不挠。
闻衍闯过一浪又一浪拥挤的人潮,看着显著的地标性建筑,凭借着对于云城太过熟悉的记忆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条小巷,就在他的视野尽头,以他奔跑起来的速度,大概只要两分钟就能跑到。
他没有刻意去遮蔽容貌,大半个月没有打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胡子也拉碴,再加上这一身病号服实在惹眼,已经有不少人认了出来,却没怎么逃散,而是纷纷拿起手机拍照。
那些路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出手机拍照,也许是因为从众心理,也许是因为无聊,也许只是因为那个年轻人在灿烂的阳光下狂奔的样子,就像是流金铄石的太阳本身。
他们看见他带着满身阳光和满身疲惫抵达了那个原本昏暗幽深的、等待拆迁的小巷,在巷口站了许久,缓了好一会儿气,才小心翼翼地踏了进去。
但只有闻衍自己知道,他踏出那一步,付出了何等艰难的勇气。他感受不到任何吸力,也感受不到任何神秘古老的气息,只是凭着一点不甘心和卑微期待走进了那条漆黑的巷道里。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无法从这里获得回到顾剑寒身边的力量,大概就只能在这个无爱的世界寂寞地死去。
他越往里走,越觉得寒砭肌骨。周围没有一点声音,死寂得像是早已与这座城市彻底割裂,让他想起了黄昏时分空无一人的渡桥。
然而他的心却渐渐热了起来,眼眶也慢慢变红,奔跑的脚步越来越快。
没有人比他更为熟悉这彻骨的寒冷。
带着一点苦莲的清香,是大雪落满枝头时候的微微颤动,白雪扑了一身,无人捧在掌心,还要不停向前飞行的酸涩。
“师尊——”
闻衍在狭窄的巷道里嘶吼,用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超高分贝呼唤他久违的爱人。
却只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小猫叫声。
他怔怔地循声望去,然而有限的视力让他没办法看清楚那边的情况,只能隐约看见一小团黑影,似乎是一个人正蜷缩在那边,睡得正安稳。
他的心跳蓦然漏了一拍。
他无意识地朝那边走了一步,从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一束从高空的木板上漏下来的光,细细碎碎地洒在熟睡者的身上。他蜷缩着靠在墙边,身穿一袭天青色剑道服,满头乌发用一只白玉冠高束,眉心一点朱砂似血,长睫疲惫地扑在卧蚕处。
闻衍心中大痛,几乎是瞬间被压得喘不过气——那是他本该行游云端的师尊。
他身边蹲着一只小猫,双眸是琥珀色的,骨瘦嶙峋,但看起来极有礼貌。它朝着闻衍走过来,在闻衍腿边绕了两圈,又脚步轻盈地回到了顾剑寒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