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在对莫无涯冷言冷语,下一刻对他说话时的语气就甜腻胜蜜。
方才还好好哄着他,现在下口咬得那么重,却像是一点都不心疼。
他现在抱着的这个人,真的是他的师尊吗?
闻衍看着他失神的双眼,很小声很小声地唤了一句:“师尊。”
顾剑寒被他捧着脸,好看的眉蹙成忧愁的模样,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轻轻扑了下乌黑柔软的睫绒,薄唇微启,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然而却一直哑然无声。
“师——”
他还未说完,怀里的人就突然凑上来扒住他的肩咬住了他的颈侧,似乎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咬到他鲜活跳动的颈动脉。
饶是如此,汹涌的血液还是从他唇角汩汩地流到衣襟,染红了大片大片黄白色的高阶弟子制服,闻衍第一次发现顾剑寒咬人居然这么疼,疼到几乎让他全身发冷,差点一下失去知觉。
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闻衍推不开顾剑寒,便只能偏头捂住口鼻,因此他没看见的是,那群魔头正因为他的血腥味变得隐隐躁动起来,尤其是莫无涯,甚至已经从软垫上站了起来,展臂深吸这令人着迷的正统之力。
哪怕经过异世轮回,也依旧教人意乱情迷。
“师尊……你是想……要我死吗?”
闻衍一只手还与他十指交扣着,他轻轻摩挲他的无名指,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变得和顾剑寒一样冰冷。
“我很……碍事吗……”
“师尊……怎么不说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多谢阿寒的款待!”莫无涯抬手轻抚自己右耳上的乳牙耳坠,朝闻衍笑眯眯道,“若是阿寒对你不好,师叔这里的大门时刻为你敞开。”
闻衍护住顾剑寒的后脑,忍着疼痛回头与莫无涯对视,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全然不见一点暖意,冰冷的仇恨和嫉妒如同阴翳一般占据了他的眼眸,至此,他才真正算是和莫无涯这个人——而不是这个角色——结下了梁子。
“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群魔头都笑了起来,指着他不知道在七嘴八舌地说些什么,然后便推推嚷嚷地走了。他本来就重伤未愈,现在又失血过多,耳边嗡嗡的,听不太清楚,只是感觉到肩膀上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砸了上来,比冷月峰上经久不化的冬雪还要刺骨。
可是颈侧还是那样痛,顾剑寒根本就没有松口。他觉得好累,好困啊。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
可是要睡的话,一定是要抱住他师尊才能睡得着的。
闻衍不知道顾剑寒怎么了,问他他也不说话,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咬,这种咬法完全不像是小猫故意和他玩闹一般地咬,而是猎豹在捕猎时血腥又残忍地咬,目的不是想哄他开心,而是要他去死。
“雪堂……”
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
闻衍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冷白僵硬的、死气沉沉的平机,他认得这是顾剑寒的床。当时他们睡过一次,觉得床板太硬,于是顾剑寒专程去司织坊买了好几床软褥回来,那价格,让他出一辈子的任务,赚回来的灵石都不一定能买到。
床单换过了,没有了顾剑寒冷冽微苦的莲子香,床顶的那袭绣满冷月纹的天青色纱帷也被撤下了,床栏上坠的那个八角玲珑香囊也不知所踪。
闻衍右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
颈侧的异物感很明显,他才服用过不少返生丸,数日之内再用丹药或是其它治疗术都是没有效果的,于是大概只能先上药,用纯白细布缠了几圈。
好在顾剑寒的草药也是高阶极品的,很有效果,伤口愈合得很快,如今也不怎么疼了。
身上的衣物也换了,没穿外衫,软褥上还搭了一层雪白的羊毛小毯,像是生怕闻衍冻着,窗户也只开了小小的一道缝,还用结界挡着大风。
旁边檀木春凳上正燃着一盏黄粱香,高阶安神香,之前顾剑寒也给他用过。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
顾剑寒去哪儿了?
闻衍掀开被子,随意披了一件雪绒鹤氅在身上,戴上自己的黑框眼镜,趿拉着那双柴犬棉拖鞋四处找人。
他这次没有借助手机的定位功能,只是在落星阁内一间一间地寻找,他没有故意放轻脚步,似乎就是想告诉顾剑寒他的态度,更何况落星阁就是顾剑寒的地盘,哪怕他放得再轻,顾剑寒想听还是能听得到。
他找遍了所有偏僻幽暗的角落,最后终于在冰莲雾池中央的雪溪亭找到了要找的人。
他那么高傲那么珍贵的师尊,此刻抱着一堆染血的衣服蜷缩在雪溪亭的角落,漂亮的猫眸里淌着血,浑身痉挛似的发着抖,泪痕犹湿,披头散发,忽忽如狂,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丧夫的疯子。
闻衍看着他,身体还记得那股深入骨髓的痛楚,颈侧的伤突然疼到无法言述,然而心却驱使脚步迅速朝他飞奔而去,不管什么爱与恨,也不管什么对与错。
他扑到他身边抱住他,为他披上他刚刚用身体温好的鹤氅。
第76章 年纪轻轻
“这是谁家的师尊在这里偷偷哭啊,好可怜好可怜……如果没有人抱,那我就先抱回家啦。”
顾剑寒的身体冷得像块冰。
这半年来,他一直很注意给顾剑寒保暖,不让他去温度低的地方,处处小心,就是为了不让他受寒。他经常抱他,不抱他的时候也让他穿得厚厚的,或者盖上厚被厚毯,缠着他动起来陪自己练剑,练完剑就去泡温泉。
所以……顾剑寒身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冷过了。
像一具僵硬的尸体。
顾剑寒赤着脚,脚心到脚踝惨白一片,连摸一摸都会被冻伤。闻衍把自己那双带有柴犬耳朵的棉拖鞋脱下来给他穿上,一边念叨着好冷好冷,一边环过他的肩胛和膝弯,打算把他打横抱走。
他以为顾剑寒至少会挣扎几下,因为他现在看起来情绪非常失控。他也做好了准备,无论顾剑寒如何挣扎他都不会放开他。他很擅长哄他,哪怕顾剑寒身处入魔状态都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虽然……今天这个状况看起来并不比入魔时好多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剑寒没有挣扎,只是在他怀里尽可能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指甲掐进自己的胳膊。他脸上血泪纵横流淌,像是被闻衍烫痛了一样,犹如受伤的幼兽一般,颤抖着发出阵阵痛不欲生的呜咽。
闻衍硬生生地将他的手指掰开,不许他自己掐自己,还专门用手帕将他的伤口包了起来,用带茧的指腹给他拭脸上的血。
来到修真界已经大半年了,顾剑寒并没有把他当花瓶男宠豢养,而是带他出任务、长见识、陪他真刀实剑地进行训练。
他已经见过太多血了,那些腥臭的、残忍的气味和幼年时期如出一辙,当他真正接触很多生命的转瞬即逝,太多次直面那些猩红的鲜血之后,便发现那些东西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恶心恐怖。他对血的接受度已经提高了很多,只要不是血流成河的程度,他勉强还能忍忍,更何况这是顾剑寒的血,他在发抖,在害怕,在流泪……
“师尊。”
他轻声唤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暖明朗,只是因为重伤未愈的缘故显得稍微虚弱了些,傻傻笑起来的唇角弧度也略显浅淡苍白。顾剑寒望着他怔怔地流泪,嘴唇被咬破了好几处,满脸都淌着苦涩的,裹挟着眼泪一起夺眶而出的鲜血。
闻衍心疼不已:“哭就哭嘛,怎么还流血了,擦还擦不干净。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身上一块肉都没少,人也没痴傻,还能抱着师尊健步如飞,师尊怎么倒还一副死了丈夫的样子,是不希望我醒过来吗?”
“住……口……”
他的嗓子坏了。
那种弹石振玉的冷冽声音完完全全被另一种阴郁嘶哑的声线取代,他一启唇,被尽数咽下的悲恸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那样撕心裂肺地号啕着,隐忍到了极点以至于爆发迸裂的哭声回荡在静谧的雾池上空,连那一朵朵常开不败的冰莲都为之摧折。
能哭出来是好事,闻衍一边将他抱起来,一边自我安慰地想。
但是不能哭太久了,否则会把身体哭坏,顾剑寒底子本来就不算好,千万不能伤了根。
他找人的时候有些急,忘了带乾坤袋,现在灵力还没恢复好,暂时没法用,于是只能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去。
顾剑寒在他怀里痛哭失声,剧烈颤抖,像一只遭到巨大创伤的木偶娃娃,稍稍一碰就会支离破碎。冰裂一样的细纹似乎正沿着他的身体逐渐蔓延,等他下一声哭没有接上的那一刻,就是他在他怀里碎掉的时候。
闻衍差点被自己的想象吓破胆,赶紧疾步跑回温暖如春的屋内,把怀里的漂亮木偶放进细绒软褥秋千床里好好安置着,摸摸他冰冷的脸颊,确认上面没有冰裂才陡然松了一口气。
这个秋千床在落星阁最西边的一个小厢房里,这个房间除了这个秋千床再无其它什么大物件,是顾剑寒专门用来窝着看日落的地方。
从这里可以看到从冷月峰至高峰到清虚门丘陵平原所有的光景,每当日落时分,天边开始燃起大片大片斑斓浪漫的晚霞,伴着晚风随意卷舒。青林背后是金色的云锦,起伏的山峦和丘陵各有千秋,各门弟子结伴御剑穿梭在纵横阡陌中,七分寂寞,又显出两三分勃勃生机。
“我去给师尊打点热水来洗洗脸。”闻衍故意逗他笑,“看看这是哪里来的小花猫,一脸血,还乱七八糟的,如果不洗干净的话,一定会把整个清虚门的野猫都吓跑。”
顾剑寒哭得更厉害了,不过收了声,坐在软褥上一抽一抽地哽咽,连指尖都痛到发麻。
他艰难地抬手,似乎耗尽所有的力气,却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他颈侧的白色细布。
闻衍还没应激性地反应出疼痛,他却先一步死死捂住唇,倒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痛喘起来,他的眼神已经涣散了,可是心脏却还是如同被锐器刺穿一般,真实而惨烈地发出绝望的哀嚎。
他竟像是马上就要疼到死掉。
“师尊?!”
闻衍第一眼在雪溪亭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一定在愧疚,一定是在为了咬伤他的事情追悔不已、痛苦不堪。
老实说,那一瞬间,他的愉悦是要大于心疼的。
顾剑寒越后悔越好,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他都有理由劝服自己继续留在他身边,继续爱他,继续为了保护他而做一些原本毫无意义的事情。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糟糕。
一切都乱了套。
“师尊……听话!把手拿开……把手拿开!你会呼吸不了的!听话好不好?你别这样!”
闻衍越是着急,手上的力气就越大,顾剑寒受到越大的阻拦,挣扎的痛苦也就越深。当他双腿开始无意识地乱蹬,血泪从眼角漫溢而出的时候,闻衍才慢慢放开手,叹了一口气,语气平静道。
“师尊,既然你这么想死的话,我就成全你吧。”
“你在黄泉路上走慢点,等我去杀了莫无涯之后,便来找你。”
“因为我很菜啊,你也知道的,可能还得苟活不少时间。师尊最好走两步就睡一觉,走两步再睡一觉,梦里也要有我才好,这样等我追上你的时候,我也没离开你多长时间,师尊也不会因为太过想念而偷偷哭鼻子了。”
“还有……路上要注意安全,穿厚一点,别着凉了,你的厚衣裳我都放在主卧的大衣柜里,等会儿我就烧给你,你得记得拿,再见面时我看不到我烧的那些衣服,我是不会再叫你师尊的。”
“大概就先这些吧,之后你记得每天都要托梦给我,或者我每天加睡一个午觉,午觉的时候你也得来入我的梦。万一我突然想到什么要紧的事想要嘱咐你,你得来得及时些才是,否则我会超级伤心,一整天都会没有精神,于是真正见你的日子也得推迟……”
他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观察着顾剑寒的表情,每一个细微的神态动作都无法从他的眼皮底下逃出去,他看着顾剑寒的脸色越来越白,又慢慢地,稍微缓过来了些。眼角的血泪不再流淌了,手也放开了一点,呼吸正在逐渐变得顺畅。
他的身影在顾剑寒血红的猫眸里缓缓映了出来,不太清晰,而且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漠然。
闻衍在顾剑寒面前总是笑,一副傻乎乎撒娇的样子,偶尔不笑也是因为在生闷气,于是显露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但其实他真正严肃起来的时候是不傻的,虽然语气故意放得很轻松,但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在戏说。
往往是这种时候,他看起来十分薄情。如果说顾剑寒的冷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严寒,那么他的冷大概是夹杂着一点生机的料峭春风,往往一吹就是遍体生凉,不太凛冽,但也足够刺骨。
好不容易熬过整个隆冬时节的飞鸟,却最容易在这种春风下被活活冻死。
“师尊,你说……是不是?”
“只是可惜了,我们连大婚还没办,道侣印还没结,也还没有一起去看过江南塞北大好风光。唉……尤其是我,年纪轻轻的,才十八岁,就因为太爱师尊,舍不得师尊一个人孤独寂寞,就要待在酆都做生生世世的鬼——不知道酆都那边风景如何,不过大抵是比不上外面了,否则人们何必求生若渴,早点死掉不是更好?”
顾剑寒很明显地,有了剧烈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