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因为不想让他成为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的威胁,忌惮他,防备他,讨厌他。
如今是因为不想让他有一丁点飞出冷月峰的可能,让他永远无法逃离,永远无法背叛。
他甚至动过把闻衍折手折脚囚在冷月峰的心思,又觉得可惜了那些蹦蹦跳跳的画面,那对琥珀色的眸子挖下来也怕失了光泽,人死了身上的体温也无法永远维持不变。
只要闻衍安分守己一点,别动其它的歪心思,好好待在他身边,他对他更好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为什么要逼他……
“师尊?!”
闻衍捧住顾剑寒的脸,超大声喊道:“师——尊——”
顾剑寒回神,才发现自己居然泪流满面。
疯了吗?
“师尊您别哭啊!!!我解释,我解释还不行吗?”闻衍大脑飞速运转,“阿衍今天下山了,碰到了隐神谷的虞泠师姐,她教我变了一个小术法,没别的,就是从药田里瞬间长出一种草而已啦!您不说阿衍都没注意,可能是不小心蹭上了一点泥。”
顾剑寒偏头躲过了他的视线,他手上早已松了力道,只是指尖在狠狠地掐着他自己的掌心,似乎是借此在压抑着什么。
他长睫上犹挂着晶莹的泪珠,一扑就溶进湿润的泪痕。常年冷白的脸因为情绪激动的缘故微微泛了一点红,薄唇抿得很紧,像是害怕一开口就泄了哭声。
过了好久,他才抬臂狠狠撞开闻衍的手,哑声道:“谁允许你碰本座的?”
“对不起!!!”
闻衍担忧地看着他湿润的脸颊和眼眸,歉声道:“我没想到师尊会这么讨厌,以后我再也不去隐神谷玩儿了,师尊不要哭了,好不好?”
“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座哭了?”顾剑寒略施术法,脸上泪痕便瞬间消失不见,“给本座忘掉。”
闻衍哇了一声,觉得很是惊奇。
“所以师尊不生我气了,是不是?”闻衍又凑上来,“那我们快睡觉吧,都快到子时了。”
顾剑寒看了他好一会儿,喉间突然有些酸涩:“你是不是傻?”
闻衍内心允悲:又被骂了。
“本座对你那么差,不给你觉醒灵根,不教你术法,动辄对你又打又骂,你为什么总是一副这样傻乐的样子……你都不知道怨恨的吗?”
闻衍忽然很认真地问了一句:“你希望我怨恨你吗?”
他没用尊称,然而顾剑寒并没有纠正他。
“本座在问你。”
闻衍笑着叹了口气,毫无预兆地将顾剑寒抱进了怀里。他的拥抱好像永远不会沾染旖旎的意味,坦荡而率真,温暖而干燥,抱着顾剑寒就像是在抱一只流浪的小猫。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怕小猫难过。
“师尊,你对我已经足够好了。”他说,“我不会怨恨人的,请不要为难我噢。”
顾剑寒冰冷而僵硬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逐渐变得暖和起来,他痛楚地闭了闭眼,后槽齿已经快被咬碎了。
他是想推开闻衍的,结果却抬手回抱了过去,指尖碰到闻衍的睡衣,觉得像是有尖刀细细密密地刺进了他全身的骨骼里。
他本不想的。
“闻衍。”
他从来没有这么轻地唤过一个人的名字,可是明明已经这么轻了,心口居然还是闷闷地发着痛。
闻衍听出了他的痛苦,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在尽力地安慰:“师尊,我在。”
他哑声说:“不要背叛我。”
闻衍莫名觉得这话分量很重,不是师尊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徒弟说的话,沉重而哀伤,像是一种退无可退的警报,在两人之间悄然拉响。
他不过是迟疑了一瞬间,顾剑寒身上的煞气就腐蚀起他的内脏。闻衍试着闷哼了一声,顾剑寒便强忍住那股强烈的阴郁给他疗伤。
怎么办呢,闻衍心想,快要捂热了。
于是他说:“我不会背叛你的。”
可你自己也要争气才行。
那些无意义的信件,丑不拉几的画像,莫名其妙的执念,愚不可及的爱,都得抛弃才行。
不难的吧?
闻衍顺了顺顾剑寒如瀑的长发,有那么一瞬间居然产生了极强的掌控欲——想让顾剑寒脱离苦海,想让顾剑寒乖乖听话,想让顾剑寒……能多给他这么抱一会儿。
他盯着自己带着薄茧的手指怔怔地发愣,觉得自己好像变了很多。
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为了在这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活下去,为了迎合顾剑寒和其他人的喜好,他很认真很用心地在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他表演天赋是不高,但从小到大这样扮演过来,也早已经熟悉了其中的门道。
他的父母希望他有少爷风度,他便恭恭顺顺地去学上流礼仪,老师希望他成绩优异,他便刷题刷到凌晨,同学希望他平易近人,他便永远将笑容挂在脸上,只要说有忙不会不帮。
顾剑寒希望他懂事听话,他明明也应该演绎得很完美才对,为什么会觉得那么难以坚持?
这道题很难吗?
“所以师尊,可以缓几天去花神谷吗?我看后山长了不少鸡枞,想挖来做给你吃。”闻衍练习着自己微笑的弧度,语气里的高兴恰到好处,“等你回来,那些鸡枞就老了。那么鲜嫩的鸡枞可是很少见的,师尊缓几天再走不行吗?”
看吧……明明很简单,他早就会的。
顾剑寒沉默片刻,在他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说话的语气还是同以往一样冷若冰霜,但尾音却像是水溶溶地化开了似的,带着一点亲昵的潮湿。
“只这一次。”
闻衍笑道:“好。”
今天晚上没读故事,顾剑寒好像很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闻衍就着月光看顾剑寒的睡颜,眉头还是紧蹙着的,唇抿得有些发白,脸颊上的红早已散尽,唯独在眼尾还能看到一点点薄色。
他双手很拘谨地合在腹处,不被闻衍抱住的时候睡相很好,从头到脚是一条直线,这是在魔宫养成的习惯,几百年都没有变过。
闻衍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顾剑寒,觉得今晚自己的心跳过于大声,担心会吵到枕边的人。
但其实顾剑寒醒着。
没有哪个高阶修者被人这么盯着还能睡得着的,更何况是顾剑寒,他感受着那股炽热过度的视线,居然久违地产生了一股紧张感。
“师尊,你睡了吗?”
顾剑寒没应声。
又等了一会儿,闻衍才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顾剑寒翻下床去,极其缓慢地从床底下拖出他装杂物的行李箱,很小心地控制着噪音。
他关上厨房的门,架锅烧了点热水。这门隔音很好,柴火扑腾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被很好地收在了厨房。闻衍托腮看着暗红的火星,莫名联想到顾剑寒漂亮的猫眸。
明明那本书里也没说顾剑寒的眼睛会变成暗红色。
那应该是入魔的征兆才对。
闻衍发了会儿呆,等回神时才发现水已经咕嘟咕嘟地响了起来。他舀了一点到毛茸茸的热水袋里,扭好盖子揣怀里,走到榻边掀开了顾剑寒盖的厚被子,将绣着暹罗小猫花纹的热水袋贴上了他的脚心。
他盖得太快,没发现那脚趾很明显地蜷缩了一下,顾剑寒捏紧了手心,双唇抿得更紧。
闻衍轻手轻脚地爬了上来,本来想给自己喷点花露水,又想着万一蚊子不咬他跑去咬顾剑寒怎么办。自己皮糙肉厚的不讲究,让蚊子咬了也没什么,顾剑寒皮细肉嫩,山里毒蚊子多,万一留疤怎么办。
闻衍纠结了一会儿,无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收起了花露水平躺下来。
他稍稍偏了一点脸,对着顾剑寒悄声道:
“晚安。”
第25章 觉醒灵根
闻衍说要去后山,顾剑寒就换了一身简单的剑道服。长发用博带高束起来,窄袖勾勒出漂亮流畅的腕线。
闻衍也换上了轻便一点的衣服,带着自制的小木翘板和竹篮准备出发。他乌黑的头发已经过长了,前额的碎发有些遮眼睛,后面原本留的狼尾如今用一条象牙白的发带潦草地扎了起来。
顾剑寒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给他拨了拨前额的头发。他的指尖一如既往地冰凉,闻衍闭眼享受了一番师尊的优待,唇边又绽开灿烂的笑容。
“多谢师尊。”
顾剑寒收回手,无意识地碾了碾温度略高的指尖:“快走罢。”
闻衍点点头,带着顾剑寒来到了后山的一处小山丘。如他所言,这里长着一簇簇细长而白的鸡枞菌,目光所及都是蓬勃的生气。
云城不产鸡枞,他也很少吃这种东西,大多都是加工过后的其它制品。但据说新鲜鸡枞用来熬汤和煮面特别鲜美,正好他要拖延顾剑寒,于是就找了这么一个借口。
闻衍锁定了最近的一个目标,走过去蹲身而下,扒拉开四周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撬动它的根部。
“咔擦。”
“断了……”闻衍伤心道,“一定是我哪里没有做好。”
他正待再试一次,头上却突然贴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僵硬又生涩地顺着他的脑袋摸了摸。
闻衍手中动作一滞,偏头看去,果然是顾剑寒在轻轻摸着他的脑袋。
或许是闻衍眼中的惊愕太过明显,顾剑寒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并躲开了他疑惑的视线。闻衍不知道他师尊在想些什么,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顾剑寒耳垂稍红。
什么意思?
把他当成需要安慰的狗子了吗?
“这上面都是泥,我们要吃泥吗?”顾剑寒轻声咳了咳,“而且下面有很大的一个白蚁窝,你再戳就要戳破了。”
“啊?”闻衍忙不迭退避三舍,“师尊,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本座。”顾剑寒也站起来,他站的地方稍高,这么看去视线正好与闻衍持平。
“好吧,是我的错。”闻衍换了一簇继续用木翘板扒拉,“我们不是吃泥啦,但如果师尊想吃我也不是不可以给师尊做。”
顾剑寒走过去,俯身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一簇下面也有白蚁窝。”
闻衍下意识偏头捂住耳朵,手背擦过顾剑寒凉软的唇,两个人俱是一怔。
顾剑寒盯着那双琥珀看了一会儿,忽然直起身来抿紧了唇,他垂在两侧的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想抬手捂,又嫌自己小题大做,最终只是垂眸看向了与闻衍相反的方向。
而闻衍手背上似乎还残存着冰凉而柔软的触觉,让他想起第一次给顾剑寒喂药的时候。
在他学过的礼仪里,手指都是很脏的东西,不可以触碰别人的一切,否则会留下肮脏不堪的指纹和细菌,平白惹人笑话。
他小时候也很不理解,直到他父亲嫌他抓脏了他的领带,让仆人把他带走为止。那一天是他一年之间唯一可以见到父亲的日子,但是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了。
那一天晚上,他试着剁掉自己的手指,看着蜿蜒的血液从一丝不苟的洁白床单燃烧到明亮光滑的高级地板,任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猩红血色充斥在他狭小的世界里。
可惜了那刀不快,仆人也算尽职,私人医院的救治水平很高,伤口缝合后只留下了一些浅淡的伤疤。
没有人骂他,也没有人告诉他那样做是不对的,是会让父母心疼难过,会让身边人担心的。只是从那以后他的课程里多了一门弓箭,其实不为别的,单是因为练弓的茧会遍布指节,可以很好地遮去那一条条愚蠢的疤痕。
手指是肮脏的,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了。
为了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他不得已要用肮脏的手指接触一点别人的东西,忍着恶心,忍着愧疚的折磨。
但手指进入口腔,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哪怕只是一个书中角色也不可以。那是他的底线。
而在底线之上,为了活下去,用自己的唇舌给一个男人喂药勉强算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他每天都有很认真地刷牙,所以应该是没关系的。
可是明明当时觉得很勉强很无奈的一个举动,毫无旖旎之情的一个举动,该有的心跳和悸动却全部堆积到了此刻,闻衍猝不及防地想起顾剑寒小声的闷哼和凉软的唇,以及舌根处细微而不容忽视的颤抖。
抱在怀里喂药……抱在怀里接吻。
闻衍耳根全红了。
直到顾剑寒轻轻踢了他一脚。
他的薄靴是用南溟绡料制成的,刀剑不入,纤尘不染,因此并不沾泥。他踢的力度也不重,远远比不上他晚上踢人的时候,倒像是一种轻轻挠人的手段。
“快点摘,本座饿了。”
闻衍心想您老人家不是辟谷么,居然还有饿的时候,况且饿就自己摘嘛,指使人还这么凶做什么?!
闻衍敢怒不敢言,那点莫名其妙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他拿着小木翘板对着土戳戳戳,就像是在戳顾剑寒的眉心一样。
“你快把它戳坏了。”顾剑寒蹙眉,“你不是说这东西很珍贵吗?”
虽然他确实没看出这东西哪里珍贵。脏兮兮的,呆头胖脑的,还没有一丁点灵力波动,吃了对修为也没什么好处。
不过闻衍也没办法找到什么好东西,他又没有修为,吃这些凡品也很正常……
“师尊,你不要离我太近了,我怕这个翘板戳到你。”闻衍说,“迟早要进肚子的东西,不必那么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