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姝也来了, 戴着黑色的墨镜, 面无表情,黑色连衣裙前别着朵白色的花。提着挎包站在最后面, 白色蕾丝手套里依稀能看见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
罗洋右耳上打了个黑色的耳钉,他将一束白色的花放在宫白的墓前,蹲下来,说了几句话。
墓前有洛爷安排的人早就放好的窃听器,宫白站在远处山坳的凉亭里, 听到罗洋的声音夹杂着风声传来:
“二爷……有些话,你活着的时候,我不敢说。可现在你去了,我也依然不敢说……如果有来生,真希望你再也不要生活在这紫锦城,不要做宫家人,也不要做白二爷……就做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这样,我才敢跟你说话呀。”
罗洋笑了笑,将一枚黑色的耳钉放在花朵的旁边。
紫锦城一些有头有脸的都来了,每个人都脸色沉重。但宫白知道他们沉重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宫白的死亡间接造成的巨大损失。
人散的差不多的时候,许默来了。哭哭啼啼了一会儿,说的都是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他那里还有宫白的许多资产,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还在找律师商量,看看要不要联系姜家的人。
最后是所有人都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后,秦覆才出现了。
在秦覆站在宫白目前的时候,姜寒藏也终于现身了。
姜寒藏穿着黑色的大衣,人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总体还没那么糟糕。他盯着秦覆的背影,慢慢走到了宫白目前。
宫白记得,前世里,秦覆和姜寒藏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可惜那个时候,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宫白不禁感到些微紧张,他的直觉告诉他,当时秦覆和姜寒藏争吵的内容,和他的死亡有关。
秦覆将一束花放在宫白的墓前,姜寒藏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看到他那样,宫白有些好笑。
这家伙,是真的不相信他死了吗?还是扣的连一束花都不给他买。
秦覆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兜里摸出一个光盘,又拿出一个打火机,蹲在宫白的墓前开始烧。
姜寒藏沉默着,看着他烧。
秦覆一边烧,一边低声说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姜寒藏的,还是说给宫白的。
“……其实我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在宋家长大的。我曾给二爷讲过一个故事,宋离之哄骗一个小孩将另一个孩子推下楼,他自己在一旁录像。后来将这作为威胁,一直威胁那个小孩给他做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二爷,那个孩子,就是我自己。”
秦覆的话语透过无线电传过来,宫白听的有些微吃惊。
他倒是怀疑过秦覆跟宋离之有关,只是从来没有想过,秦覆当时随口讲的故事里,那个主人公就是他自己。
然而接下来的姜寒藏的话,却是让宫白大吃一惊。
姜寒藏看着秦覆将那盘光碟烧毁,突然出声道:“所以,前世是宋离之让你把宫白推下海?”
听到这句话,宫白真是头皮发紧。
他恨不得此刻有一个望远镜,他想仔细看看秦覆的脸,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他想过许多人,但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竟然是秦覆。
这不可能。
他希望秦覆快点否认。
可是秦覆只是沉默,他沉默良久,沉默地,远处的宫白都觉得双腿发酸。
“不。”
秦覆终于开了口。
听到他说不,宫白的心稍稍落下一半。毕竟,只要秦覆否认,他就还是相信,那个人不是秦覆。
“当时,宋离之让我杀的人,是你。”
他却听到秦覆这样说。
秦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微颤抖。他说:“那天晚上,太黑了……海面上,风又大。我心里很紧张,我只看到一个人站在那儿,那人身上穿着你的衣服……所以是你,姜寒藏,是你害死了他,你明白吗?”
说道最后,秦覆几乎是咬牙切齿。
宫白几乎站不稳,身形摇晃了一下。
身后的保镖立刻迎上来,担忧道:“白先生。”
宫白闭了闭眼,扶着凉亭的柱头站稳。他听到姜寒藏说:“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些,不过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录下来了。”
秦覆看着他。
姜寒藏说:“你放心,这是你前世做的恶,今生的法律不能拿你如何。我录下这些,是要给宫白听。他一直怀疑当时推他下去的是我……秦覆,你可真行。前世明明是你害得我与他生离死别,重活一世,我居然还替你背了这么久黑锅。”
“……给他听?什么意思?”秦覆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这一切,还没结束吗?”
然而姜寒藏目的已经达到,已经不屑于跟他浪费时间,他道:“我与他的因缘还未开始,一切怎么会结束呢?或者你可以认为,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
说完这些,姜寒藏就转身离去。
“你要去哪里找他?”秦覆站起身问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了。”姜寒藏说:“你还是去看看你叔叔吧。他被宋家安排在宫家这么多年,也算是隐藏颇深了……宋家这局棋下的可真大……宋离之,也算是为宋家还债吧……”
宫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凉亭,等他回到洛爷别墅的时候,整个人是不停地咳嗽。
“养你们干什么吃的,连个病人都照顾不好。白爷要是落下什么病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洛爷在客厅骂人,卧室里,给宫白打针的医生手都有些抖。
下人们都退下了,客厅里有个天真的男孩儿声音响起。
“爸爸,白叔叔生了什么病?会落下什么厉害的病根?”
“没什么。”洛爷一对上自己的儿子,简直是另一幅面孔:“你白叔叔就是有点小感冒,过两天就好了,不会有什么病根。”
“那我可以去跟白叔叔玩吗?”
“诶,现在还不行。等叔叔感冒好了,牛牛再去找白叔叔玩。现在,你该去写作业了。”
“喔,好吧……”
洛牛牛上楼后,宫白这里医生也处理得查不到了。洛爷进来,把医生又凶了一顿。背着手黑着脸,完全没有方才在客厅哄儿子的温柔耐心。明明是个阴柔美男子,却生生把一屋子彪形大汉吓得直发抖。
“都给我下去,看见你们就烦。”洛爷吩咐一下,一屋子人鱼贯而出,逃命似的。
宫白喝了一口温水,站起来给洛爷见礼。
“你就坐下吧。”洛爷说道。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宫白对洛爷也算是有些了解,便坐了下来。
洛爷说:“你接下来怎么打算?C国那边的场子还剩点,我已经透出风去,听收回来的消息,如果你要是复出接手这个项目,不管是咱们这边儿的政府,还是C国那边,都会鼎力支持你。道上我也招呼好了,那群人,恨不得给你放鞭炮欢迎你。”
毕竟是钱,好多好多钱。道上早有人得到消息,知道宫白在洛爷这里。洛爷也是顶着不小的压力,一直给宫白治病。
好容易这两天差不多了,结果今天宫白去山上看自己的墓,又被风给吹凉了。
宫白也明白洛爷的意思,道:“可以放出消息了。不过在正式接手C国之前,我还有一些私人的事情要处理,大概下个月吧。”
洛爷显然有些为难,“下个月……黄花菜都凉了,兄弟,你不知道,就你治伤这三个月,外面世界都快翻了天了。要真等到下个月,那个项目会被转手给其他人,而且还是个M国的。实话跟你说了,就是这三个月,那都是很多人用了身家性命拖着的。那些人都是相信我,相信你的人。”
话说道这个份上,宫白沉了一口气:“那就下周吧。”
“没问题?”
“没问题。”
-
其实宫白也没有太多的私人的事情要处理,但也总有那么几个。
就像姜寒藏说的,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宫白希望把一切陈旧的、上辈子的恩怨,都解决了。
他来到了医院,宫家的私人医院。
散去了万贯家财,这家医院如今也不再属于宫家,但总体来说,一个特级VIP病房,宫家人还是住的起。
说来讽刺,今天,是宫老太爷的八十五岁寿诞。
宫白提着礼物来到病房前,看到病房里还是有那么几个人,而且都是宫白熟悉的人。
宫家老四,宫红玉,宫青玉和他父亲宫粤钟,还有宫家老六宫子阙,许宝珠,以及宫白名义上的父亲宫子崎。
恍然,就是宫白重生归来,第一次在小金宫里看到的那些人。当时,宫老太爷要将宫白赶出去,而这些人,又有多少都是表面上为他说话,实际上等着看笑话呢。
相比于当日的锦衣华服,高傲神气,此刻的宫家人,穿着打扮都朴素低调了许多。最明显的,许宝珠手上那些名贵的饰品和高定的礼服,换成了素色的连衣裙。
众人正围着老太爷说话,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垂头丧气。
宫白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第54章
看到宫白的那一刻, 宫家人脸上的神情是精彩无比的。
震惊,懵逼,嫉恨, 无奈,后悔,茫然,一片空白……显然,他们没有想到宫白还活着。之前做的许多决定, 散尽家财,变现,分家, 都成了笑话。
子孙们面面相觑,个个脸色苍白,不知所措。
只有宫青玉长舒了一口气,喊了声:“二哥。”
老太爷被子孙们围着, 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原本已是强弩之末,医生是通知众人来送行。此刻听到这一声,挣扎着睁开眼皮, 看过来。
宫白一步步走过去。
这时宫家老四站出来一把拦住他, “都这个时候了, 你还来干什么?让人安心地走了不行吗?”
宫老四也不装了,宫家没救了, 老太爷马上要死了,他也用不着巴结宫白了。说话声音硬气,满脸怒容:“我知道你今天来是看笑话的。你就行行好,让老爷子走了吧,别让他走也走的不安生!”
这时候, 却听宫子崎喊了声:“爸,你要说什么?”
原来是老太爷,嘴巴一张一合,要说什么。老六宫子阙凑过去听了,随后抬起头来,道:“爸说,让我们都出去,宫白留下。”
纵然百般不愿,可是老头子的意思,众人也不能违背。很快,病房里只剩下宫白一人。仪器缓慢地一声一声,显示着老头子的心跳愈发不佳。
宫白拉了一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老太爷看着他,艰难地开口:“你……来了啊。”
是问句,也是陈述句。
宫白轻轻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他倒不知道此刻是什么心情。无论如何,老头子是抚养他、栽培他的人。可同时,又是利用他、禁锢他、一步步把他逼上不归路的人。
说不怨恨是假的,可这怨恨里,又夹杂着别的。
养育之情,不是说磨灭就可以磨灭的。
“我知道……你恨我。”宫老太爷嘶哑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从你九岁那年,我知道你不是宫家的血脉,确实……就没再把你当成宫家人。之所以留着你,是因为……你更适合呆在宫家。”
宫白轻笑了一下。
老太爷继续道:“我……那个时候,去看了寒藏。你的父母,都是高知份子……你们家,都是读书人……可你的天赋,只有留在宫家,才能发挥到极致。”
“难道不是,你想让他过正常人的生活?”宫白出声道,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怨恨。
老太爷看着他。
宫白了然一笑,道:“我说错了。在您心里,只是从宫家的最大利益出发。至于我和他,有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父母,会因此有什么样的成长经历。您并没有考虑那么多,是么?”
这么多年,宫白俨然是最了解宫老太爷的人。
老太爷叹了口气,“是我错了。你……是个好孩子,是我,把你养差了。”
宫白却道:“如今这样说,是不是想让我放过宫家呢?”
老太爷浑浊的眼睛有些婆娑。
他看着宫白,宫白看着他。
忽然,一老一少,都笑起来。
“哈哈哈……你这小子,都快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宫白笑的很淡,他说:“我救不了。”
“我知道。”老太爷深吸一口气,“我到现在才明白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宫家,不是我能救的,也不是你能救得了的……我只求你啊,不要落井下石就好了。也算是,了了你和宫家这段孽缘吧。”
宫白没有再说话。
老太爷知道他是答应了。他道:“你出去吧。如今这种情况,我也不好意思让你给我送行了了……走吧,让他们进来。从今天起,宫家跟你再没有关系了。”
宫白又坐了片刻,站起身,朝病床上的人微微鞠了一躬。随后,转身走出了病房。
宫家人在外面站了一走廊。这是他前世今生,三十多年的家人。他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看着他,复杂地看着他。
埋怨的,仇恨的,陌生的。
宫白麻木地一一走过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在这尽头,一道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他的去路。
宫白抬起头。
原来,他已经走到了医院的大门口。这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姜寒藏站在阳光里,微卷的长发用橡皮筋扎起来,还做了锡纸烫,在阳光下看得出还染了暗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