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盼头。
盼着应龙在万树花开的时候拖着长长的尾巴、提着两壶龙涎、出现在衡山入口。
应龙每次来都时隔那么久,久到他以为应龙不会再来。
可应龙总是会再次出现。
白泽会同应龙讲许多他在山外收集的奇闻异事,每次讲的都不带重样。
白泽不讲故事的时候,应龙就坐那里发呆。
看着空空的掌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着漫山的花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着清澈的溪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他也会讲故事。
他讲的故事一定比白泽讲的更生动有趣。
毕竟白泽是个本质那么冷漠又麻木的人。
可他们对话的机会很少的。
许多次,许多次,他看着应龙上山,又看着应龙下山。
应龙从来不主动和他说话,每次登上衡山看到他也只是抿紧唇、低下头。
彼此之间,一句话也没有。
怎么会一句话都没有呢?
他这么活生生一只兽,应龙把他当人形自走空气么?
好像他不存在似的。
好像衡山只有那个名唤白泽的神祇似的。
直到偶尔不小心与应龙视线相交,发现应龙总是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原来应龙不是看不见他。
应龙是讨厌他。
应龙在空无一人的繁盛花树间无意流露出的难堪、挣扎、痛苦,甚至被掩盖在皮囊之下的无声的哀鸣,也总会在发现自己到来之后立刻被吓回去。
拒绝防备的姿态那么明显,好像惊慌的野兽不知所措地炸起了浑身的毛。
应龙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呢?
他要怎样才能多和应龙说几句话呢?
他绞尽脑汁,几乎快要被自己弄疯了。
就这么过了数万年。
应龙一次一次登上衡山,偶尔看着他,更多时候把视线移开。
似乎想说话,却把唇抿得更紧些。
匆匆地上山,匆匆地下山。
不知何时再回返。
直到终于有一天,应龙走到溪水边。
犹豫许久,好像鼓起了全身的勇气。
对他说:“……你是青泽?”
他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只有这次机会。
——他抓住了这次机会。
和应龙变成了互看不顺眼、针锋相对的仇敌。
至少应龙再登衡山,他终于有了同应龙说话的理由。
哪怕饱含嫉妒,满腔愤怒。
可应龙看上去还是那么痛苦。
可应龙看上去越来越痛苦。
为什么呢?
是因为白泽始终对他没有回应么?
是因为应龙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太久,终于连该如何向外界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也忘记了吗?
不知该怎么办,笨拙地、笨拙地、拼尽全力地传达给了白泽错误的信息,让聪明如白泽也没能及时察觉到么?
那他祈祷白泽晚一点再察觉到吧。
他是个这样恶趣味的人,最讨厌两情相悦的故事了。
应龙仍是来衡山,间隔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应龙原本来的频率已然很低,再拉长就颇有些勉强为之的意思了。
仍是挑一个万树花开的时节,仍是提着两壶酒。
也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才发现,到访衡山对应龙而言竟然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
若无人知晓应龙的心思,必是当他做残忍狠厉的暴l君、一个实力强横的怪人。惧他、骂他、吹捧他。
若有谁知晓应龙的心思,便只会把他当成幼稚可笑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数万年来,应龙也许一直年复一年地蜷缩在从诞生于世就蛰居着的荒丘里,一点一点、缓慢至极地、努力地积攒着勇气,抑或做出几桩更添凶名的叛逆事情,然后提着酿好的烈酒,来到衡山入口。
沿着细细的溪流,沿着熟悉的山路,沿着漫山的不染,终于见到坐在山顶备好一桌好菜的白泽,花费半天时间,把那一点点勇气消耗得一干二净,惊慌失措地缩了回去。
又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重新攒起来。
胆子那么小那么小的,受一点惊吓都需要比之前更长的时间才能恢复。
他终于发现了应龙的幼稚可笑,也看应龙越来越不顺眼。
矛盾分歧越来越大。
龃龉冲突一触即发。
有一次,应龙实在太久没来。
他笃信应龙必定不会再来了。
他甚至忘记应龙曾经来过了。
却发现应龙站在朵朵绽放的花树间。
身上滴滴答答滴落着鲜血,伸手接住一朵苍白的落花,望着高高的天空。
像是心如死灰,像是气馁绝望。
更像是在向死。
应龙这次甚至没有去见白泽。——自然也没有见他。
把那瓣落花慢慢地放到溪水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看着应龙下山时难得有些蹒跚的步伐,知晓应龙身上应当受了不轻的伤。
应龙老爱和神祇过不去,难免偶尔踢到硬骨头,做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他突然害怕,应龙某一次离开,就真的不会再来了。
也许应龙会死在外面。
应龙迟早会死在外面。
在应龙终于没有力气重新积攒起勇气的那一天,在应龙终于发现自己有多愚蠢笨拙、以至于让所求之事都彻底偏离了原本轨道的那一天。
应龙迟早会发现的。
应龙迟早会死的。
应龙已经发现了。
所以应龙想死。
那他就满足应龙。
应龙的所有愿望,他都愿意满足。
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生若不能相恋,能与应龙同死共眠,也是甜蜜美好的结局了。
也是甜蜜美好的结局了。
可他没能做到。
甚至终于亲眼见证了应龙惨死在别人手上。
他想:
这是怎样了。
怎么会这样了。
他想不明白,终于变成了一个孤身穿梭于世间、无家可归的行尸走肉。
看着孩童老去,看着繁华凋零,看着潮升日落,看着朝代更替,看着相遇别离。
神情刻薄,行色匆匆,从不停歇。
也不敢停歇。
一停下来,就会发现只剩下了孤身一人。
应龙活着的时候也没同他说过几句话,没和他相处多长时间,只是在他万万载的生命中留下屈指可数的、断断续续的、小小的点。
可他知道无论时隔多久,应龙总会再来,便没有一天觉得孤单。
当应龙死了,他才发现整个世界突然都空了。
他以为不会有什么不同,可原来没有应龙的世界是这样的。
没有应龙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
他一个人。
空空荡荡的啊。
他一个人。
苦痛挣扎的啊。
他到底是真的需要人皇作为诱饵才绑来殷洛,还是因为人皇是殷洛才绑来殷洛呢。
不由分说地拽上他,却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你为什么看起来与周围那么格格不入?
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什么?
你在等人?
你在等谁?
我?
是我?
竟然是我?
为什么会是我?
怎么可能会是我?
你见过我么?
你认识我么?
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记得我么?
你忘记了我么?
你为什么在等我?
你等了我多久?
你等到我了么?
你——
你、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殷洛,好殷洛,你告诉我。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到最后,什么都没能留下。
他和殷洛种的小野花还没开。
殷洛有多希望看到花开呢。
还能走动的时候,每天都蹲在那里看。
可殷洛再也看不到花开了。
田圃被落石碾压,那些他们努力播种的幼苗也永远没机会开出花了。
殷洛为什么每天都要蹲在那里看呢。
好像真的以为能等到一样。
人族的生命那么短暂,迟早会走到终结。
殷洛的生命尤为短暂,从见他第一面时就在垂死挣扎。
那么努力地想要再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
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好像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
好像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等到花开的。
却还是每天蹲在那里,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得到回应的。
却还是每天看着他,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
——……你是青泽?
——宋清泽!
——宋清泽,你别问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我不记得了。
——儿臣不想死,儿臣想活下去,儿臣答应了一个人,要活下去。
——天女,我要去见一个人,我有句话要告诉他。
——我在等一个人,我在找一个人。
——我很惜命的。
——青泽、青泽,我哪里也不去。
——宋清泽,我还活着,你、你不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我——
——我……?
——宋清泽……我喜欢你……嗯、嗯……你喜欢我吗?
——我已经……
宋清泽。
至少最后,
看我一眼吧。
*
他再也没能梦到应龙。
第81章 当时惘然(四)
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
此去难归,此去不归。
小小的石窟被上古神兽永远地封印了起来。
无人知晓里面曾经发生过什么。
昙花一现, 如斯美好,又似掠影浮光,倏忽即逝。
殷洛的死亡过程应该非常短暂,洞窟里除了石床上一片狼藉,别的地方连丝毫移动都没有。
青泽清理干净四周的血迹,把被扯碎的被子扔掉,换上一床柔软崭新的被单, 又整整齐齐叠好, 摆正翻倒的烛台。
一旁是新搭好的书架,没看过的书放在一边, 看过的书放在另一边。另一旁是衣柜、铜镜、梳洗用品。石窟前是一个殷洛来之后才做的、小小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篮子,装着些灵果,插着几朵花。篮子旁边叠着古朴而精致的碗碟,没来得及收拾的杯子里还有半杯清清亮亮的泉水。
他摩擦了一下被面,恍然间以为殷洛只是出洞窟去岛里转转, 一会儿就要回来。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走出自己的洞窟, 来到蝶妖的洞窟。
和他的洞窟一样小而破败,甚至连个凳子都没有。
蝶妖思念出岛已久的儿子,拉着他絮絮叨叨了一个下午,终于在结界破解之后出了岛。
又去了狐老三的洞窟。
里面横七竖八全是酒坛, 翻倒在地上,简直难以下脚。
酒坛上蒙着厚厚的灰,还没喝完的酒液淌在地上, 凝成浆状,粘死了几只蚊蝇。
青泽第一次明白应龙为何总是那么沉默。
因为他现在也有些失去说话的力气。
那么多话堆在心头,沉沉地压下来,连张开嘴都觉得辛苦。
他走到蓬莱入口。身后是空无一人的废墟,身前是一望无际的海,头顶是广阔无垠的天,足下是沧桑坚实的土地。
扬手挥剑。
——道别离。
*
无量太华站在东天庭太华门,焦急地来回踱步,身后是堂堂列阵的的数百天将。
他见青泽手持长剑、姗姗来迟,长吁一口气,躬身行礼道:“大人,五百天将已经就位,任您调遣。只是不知大人此去北狄,有何具体计划?”
青泽落到门前,看他一眼:“计划?”
无量太华道:“正是。北狄魔兵守卫森严,大人可是已有打算?”
青泽道:“捣烂魔族老巢,收拾守城魔将,拿走应龙逆鳞,找回人皇尸首。这就是计划。”
无量太华道:“呃……小仙是问具体的计划,比如怎么攻打?”
青泽睁着那双青湛湛的眸子,笑了一下。
金色旭日高挂,太华门云遮雾掩,仙气渺渺。
生于洪荒的神祇衣袂翻飞、眼神冷酷,落字如落刀:“——杀。”
他简直杀红了眼。
神情比那些将他团团围拢的魔兵魔兽更恐怖,半透明的眼珠好似两颗坚硬冰冷的玉石,比寒霜更凛冽。
魔神尚未觉醒,魔族尚且无意与仙族对战,也笃定仙族没有胆子早早翻脸。
却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夜里,被一个身着青衫的青年持一柄利剑,裹挟着腾腾的怒火,带着一队天将,杀将过来。
手持流星锤的美妇把北狄宫殿的华美长桌拍得哐哐直响。
“仙族那帮家伙,吃了豹子胆了?!老娘还没冲上天庭报当年之仇,他们自己竟敢下来挑衅!”再一想魔兵汇报的天将数量,她神色更怒,又一拍桌子,勃然道,“挑衅就算了,竟然只派几百个兵,给老娘塞牙缝都不够,到底看不起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