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天女,终成邪神。
缎衫男子怒气冲冲在屋内踱步了几圈,看着痴痴傻傻的旱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最主要的计划正在顺利实施, 青泽已经被抓了起来, 自己之前受的苦没有白费。
但苍蝇腿肉也是肉,殷洛俨然近在眼前, 若是能顺手除掉,必能有更多嘉赏。
若是殷洛逃了,还真没有行踪高调的上古神兽这么好抓,到时候要是被别人抓去领了功,他才真真是要气死。
一个毫无反手之力的人族,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旱魃竟然都给他掉了链子。
他当时受了些伤,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儿, 旱魃就突然暴走,回来时两手空空,理直气壮,俨然是忘了自己之前下的命令。
煮熟的鸭子飞了, 大抵就是如此。
这个旱神近日越发驽钝,着实让他恼恨。可旱魃战力彪悍,若是当真被激怒, 自己也难以应付。
还是得软硬皆施才行。
想到这里,缎衫男子的怒火平息了些。
事已至此。
缎衫男子猛扇了几下扇子,又啪地阖上,走到雕花石椅上坐下身来。
他道:“也罢,我不为难你。先不管那个人族,且让我会会那个自以为是的上古神兽。”
他因曾被青泽一掌打得濒死,心中记恨,发誓要让青泽数倍偿还。如今青泽被他抓住,若不是被下令必须生擒,他是一定要想方设法弄死青泽的。
他们所处的是一间由石窟改制、修建精美的密室,石壁冰凉,四周嵌着莹润的玉石,华光更甚长明灯,显然并非一日之功。
缎衫男子原本就言辞恶毒,衬着幽深的密室回音,显出一种让人齿冷的鬼祟。
他想象了诸多折磨青泽的酷刑,觉得胸中闷气纾解许多,阴恻恻笑了一会儿,端起另一个茶杯喝了一口,啪地拍在长几上,站起身来,睨一眼旱魃,道:“走!”
关押青泽的牢房位置幽深,须得通过迷宫似的、狭长的地道。
地道墙壁上的玉石被雕刻成火焰形状,冰冰凉凉、长长久久地燃烧着。
墙壁下时不时散落着不同部位的骨头,原本应当生长在不同的生灵身体里,也冰冰凉凉的。
缎衫男子身后跟着旱魃,似乎全然不受两旁尸骨所扰,慢悠悠向深处走去,似闲庭信步。
出乎意料的,地道的尽头却不是在地下的了。
缎衫男子按下石钮,只听咔哒一声,他足下所站立的、四四方方、原本与之前暗道别无二致的地面竟然骤然升起,直直向头顶升去。
若抬头细看,才可发现顶部竟然有一个难以发现的、黑洞似的暗道。
这一行路蜿蜒复杂、岔道颇多,属实难记,纵使万幸到达了这里,若是不知晓这机窍的人,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一条路,仍是往深处走去,无论走哪一条都会触发机关,被困在里面。
二人到达上面的楼层,仍是往前走,此时的暗道却俨然已经很正常,不可见四散的骸骨,墙壁高处凿着一扇扇小窗、几根铁栏挂在上面,阳光从窗户照耀进来,空气中依稀可见细小的微尘。
待走到暗道尽头,缎衫男子看着那道黑漆漆的铁门,摇摇折扇,啧啧两声。
“青泽呐,青泽呐。”他说,“你终究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
他说罢很是自鸣得意了一会儿,一扬折扇,示意旱魃打开铁门。
一身青衫的上古神兽靠在角落,闭着双眼。
缎衫男子走了进去,看了一会儿,狠狠一脚踹了下去。
他踹的正是青泽受伤的地方,上古神兽煞时睁开了眼睛。
缎衫男子见他醒了,一撇嘴角,哐哐哐又是几脚,踹得青泽虾也似的捂住了腹部才觉得解气,桀桀笑着:“青泽!你不是上古神兽吗?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很得意吗?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啊?!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你以为你能一直高高在上?!你伤口痛吗?难受吗?我比你更痛啊!我被你打得筋脉尽断、差点像条肮脏的虫豸一样死在暴雨里啊!青泽!你死吧!你去死吧!”
他一边怒吼一边狠狠踢着青泽的伤口,不一会儿足尖下就汇聚起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青泽听他疯狂宣泄了一会儿情绪,连眼神都懒得给他。
这点小伤,有什么可痛的。
他是锱铢必较的上古神兽,等他从这里出去,这些人一个人也不会好过。
缎衫男子见了他的表情,似乎更是暴怒,蹲下身,一把揪起青泽的头发,拧起他的上半身,按着他的头就往墙上撞。
撞了许多下。
墙壁被撞得凹下去一个碎裂的洞,从缝隙蔓延出去的全是红色。
直到缎衫男子自己都觉得手臂发酸了才放下手,看着鲜血从上古神兽被磕破的额角流淌下来,咬牙切齿从身后摸出一根长长的毒针。
胸口。掌心。最后是腹部。
一头握在缎衫男子手中,另一头穿过青泽的身体。
缎衫男子将长针从青泽最开始受伤的地方抽出,终于给这场酷刑画上了句号。
“可恨我不能杀了你。”他说,“等你失去利价值,我第一个杀了你。”
上古神兽躺在地上,青色的衣衫几乎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青泽呐,要恨,你就恨魔族吧。”
*
缎衫男子走出牢房,旱魃把铁门阖上。
狭窄的牢房重新被黑暗笼罩。
青泽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在血泊中翻过身来,平躺在地,闭上眼睛。
他可从来没见过怕痛的上古神兽。
这些人以为自己见过足够多的残忍事情,却对洪荒真正的样子一无所知。
在洪荒的生存法则之中,只要是不伤及性命的伤,都委实不算什么。
既然被抓了起来,总归是要吃些苦头的,青泽很能随遇而安,唯一气愤的只是自己刚刚才闭上眼,还没来得及入梦就生生被打醒。
打扰他睡觉的人,都是不可回收垃圾。
青泽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因为身上的伤痛,多花了点时间才沉沉入睡。
应龙坐在溪水边等他。
青泽欢快地跑了过去。
他把应龙按在花田里,嘴里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应龙抱着他,连指尖都红了起来。
知道你久等啦。
应龙真是好吃啊,应龙越来越好吃了。青泽很有成就感地运动了一会儿,见应龙的皮肤被身下花草的根/茎磨得有些发红,就改为让应龙kua坐在自己身上,支起上身啃应龙的脖颈。
啃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肩头湿湿的。
青泽愣了一下,抬起脸。
应龙竟然在哭。
应龙是最不爱哭的人了,哪怕被自己欺负得眼睛湿漉漉的、声音都叫哑了也是不肯哭的。
他肯定觉得哭起来很没有面子,才会连雌伏在他人身下的事情都做了,也不肯哭给自己看。
明明是情/趣嘛。
青泽一直想弄哭应龙,可应龙当真哭的时候又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应龙看起来难过极了。
把自己抱得那么紧,好像怕害怕自己离开一样。
他怎么能让应龙哭呢?他怎么舍得让应龙哭呢?他恨不得把应龙捧在心尖,含在嘴里。他恨不得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他,爱把应龙融化。
应龙求死,他就杀死他。应龙向生,他就救回他。
应龙眼中只有那轮高高的皓月,只可见那个不染俗世的神祇,他就甘愿在应龙面前当个刻薄讨厌的坏人。
他是个疯子,唯一能捧出的只有自己从未被应龙注意到的、卑微畸形的、支离破碎的爱。
“应龙……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你哭了我怎么办啊?你哭了我怎么办啊?”
“应龙,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应龙,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不在乎你有多讨厌我了,我不在乎你看的是不是我了,是我小心眼,我把白泽绑来见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把天上的月亮摘给你,我把天上的太阳摘给你。整片天高云阔的天空都给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把我的心剖给你,你踩在地上我也开心,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应龙却一直在摇头,唤他:“青泽、青泽。”
青泽一下一下吻着他的睫毛:“我在呢,我在。”
*
殷洛面朝石壁躺着。
他在一间陌生的石窟内醒来,石壁光滑,壁内嵌着玉石,映出冷且莹润的光。
桌椅都是石头做的,床也是石头做的。
他浑身砂砾灰尘都被擦洗掉,磨破的衣服也换了下来、余下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中衫,受伤严重的地方、十只手指的指节都分别细细的绷带缠好了。
绷带包裹得很细致,俨然费了很多心思。
旱魃手里捧着一个瓷碗,浑身骨骼咔哒作响地走到床边,坐在床头,扶起他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把碗端到他嘴边,一勺一勺喂他喝。
殷洛喝得很慢,因为之前被旱魃掐住脖子伤了喉咙而难以顺利将药咽下。
但是拼尽全力地喝完了。
要好好喝药,喝了药才能尽快恢复。
他受过那么多伤还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无论多苦的药都能喝得一滴不剩。
旱魃每天一有空就抱着他喂各种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药,什么颜色的都有,他也全喝得一滴不剩。
不肯杀了他,又不肯放了他。
他手砸门、发出声音,被捂住嘴拖回床上。
背对着旱魃沉默地躺了几天,到了今天旱魃才给了他一张地图。
蓝色的点是石窟的位置,黑色的点是地牢的位置。
隔得很远。
他走得不像之前那样快了,但是总会到的。
殷洛小心把地图收起来,又养了几天伤,能如常行走了就摔了碗,把瓷片比在自己颈间。
旱魃向他靠近一步,他把瓷片插得更深些。
然后穿好衣服、推开石门,走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旱魃在愤怒地嘶吼。
他时间不多了。
他还没来得及。
第69章 溃不成军(十五)
“龙!真的是雨!我长这么大, 第一次淋到雨!”
应龙有司雨之能,偶尔女魃法力失控、一不小心暴走, 凶犁土丘都会哗啦啦下好大一场雨。
躁动不安、灼烤大地的腾腾热气就渐渐被驯服在淅沥雨声中。
偌大荒丘第一次下雨的时候,女魃高兴得光着脚在雨里跑来跑去。
她秀丽的头发也湿了、精致的裙子也湿了、素雅的妆面也花了,原本干净的脚上全是污浊的泥泞,比起天女像个体面全无的疯婆子。
面上倒是开心的。
这显然并不是她第一次淋雨。
第一次是在弱水以北,可她那时一心求死,被一场大雨淋湿了自焚的火苗,后来也不愿再提起。
她不愿意提起, 应龙也无意再提。
应龙手里提着一壶酒, 远远地看着她。
她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 看了看自己被打脏的裙摆,转了转,发现还能转起来,就对应龙说:“龙,我给你跳个舞吧。这么好的天气,最应该配一支舞!”
她是天上神女, 舞姿是很好看的,寻常人无缘得见。应龙喝下一口酒, 看见越来越多淤泥随裙摆飞舞溅到她的身上。
待跳完一支舞,她半截裙子都脏掉了,只顾得上擦擦脸上的泥,就急着雀跃地问:“我跳得好看吗?”
应龙说:“很好看。”
她听罢又得意地转了几圈, 转完乐极生悲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应龙就止了雨。
她第一次心无旁骛地体验了一场雨,激动得不惜弄脏自己的裙子,甚至觉得未来的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
可在之后几百年的时间里, 偶尔在雨里跳舞竟然就是她在凶犁土丘上唯一的消遣。
应龙的伤势恢复情况很糟糕,花了好几百年才勉强将她体内的致旱之力抑制了半数。
荒犁土丘上什么都没有,别说活物,经常许多天、许多天,任何声音都听不到。
漫山生长着的都是寂寞。
女魃也很难想象,这样凶名远扬的上古神祇,竟然就这样常年累月地蛰居于这样一片荒丘之上。
她起初待着觉得有些无聊,因为应龙不善言谈,就自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日子久了,竟然也习惯了。
而应龙对这座荒山简直不能用习惯来形容。
风从他身上刮过,他蜷缩在石台上,紧闭着双眼,简直变成了凶犁土丘的一部分。
在没有需要做的事情的时候,哪怕醒着,应龙也可以一动不动沉默许久,仿佛连下一秒该做什么动作都不知道。
他就像这座荒山。
——但他也不全然是荒山。
到了夜晚的时候,应龙就会化成原型,趴在水潭里看天。
他一身漂亮的鳞片被水打湿了,荡着比水波更柔情潋滟的光。
长长的尾巴翘起来,搭在水潭边上,一晃一晃的。
女魃也跟着抬头看天。
黑漆漆的天幕,细碎璀璨的星辰,圆圆的月亮。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呀。
可是应龙就能一看一整晚。
眨也不眨地看着,轻轻摇曳的尾巴在水潭里藏了很多很多秘密。
应龙在看什么呢?
“龙,再过几百年,等我的致旱之力完全被压制了,我们去游历人间吧,我还没见过人间真正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