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强大,每次出事就知道往前冲,也不老成。如今的我说要保护他人,终究是夸夸其谈。”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愿望,本来就是想着过了年,接手爷爷的生意,像普通人一般娶妻生子。可我又遇见了你,又看见了彼界,觉得一切都好有意思,又好生痛苦。爹娘已逝,除了手刃仇人,我就想要和你在一起,游山玩水也好,经商御妖也好,哪样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你在我身边。”
他说得很慢,浮苏听得一点儿也不累。浮苏感觉到声音由远及近,从山海之际,一路响至耳畔,最后落到他的心里。他听见云鹤行问道:“浮苏,我就站在你的身后,你转过身来,看我一眼吧……”
看我一眼吧……
心潮涌来,伴着声声海浪,像是有鲛人在还的对岸唱动人的歌谣。浮苏的魂魄随着心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纵使路的尽头不自觉地吸引着他,但如今连魂魄都不愿意再往前走。
我也想要陪着你,走遍千山万水……浮苏听见他的心底有这样的声音说道。
头一回,他遵循着内心的感情,抗拒着那股强大的吸力,缓缓转过身来。眨眼之间,风雪停歇,心里头的人真真站在了面前。
云鹤行脸上既惊讶又动容,为了确认似的又唤了一声浮苏的名字。浮苏抬起头来,朝他眨了眨眼,神情认真而严肃:“云鹤行……”
“嗯?”云鹤行见他朝自己走来,每一步都伴随着肉身的回归。他知道自从固魂阵被解,浮苏就像是一片行走的彼界沃土,他的存在会让所有彼界生灵趋之若鹜,想从他灵力里分一杯羹。他掏出爷爷给的丹药,捻出朱砂那枚。
浮苏一路走过来,身边的风景变幻比云鹤行所见的要更丰富多彩,而这短短的几步,却像是跨过了四季与时空。等他走到云鹤行跟前,他的身体已然恢复。他低头打量了一下云鹤行手里的丹药,不解地看向云鹤行。
“闭灵。”
当然,即便他要喂他毒药,浮苏此刻也愿意咽下去。丹药下肚,不过眨眼的工夫便发挥的效力,浮苏灵力骤失,原本强撑的精神也衰弱下去。云鹤行见他困意袭来,不知原来这药还有这般功效,也是吓了一跳,立马将人抱进怀中。
在睡意完全夺去意识之前,浮苏缩在对方怀里,声音闷在对方的胸前:“云鹤行,说好了,要在一起……”
云鹤行愣了愣,指尖抚过对方瘦削的脸颊,安慰着他:“睡一会儿吧。”
他将浮苏胸口还亮着的玉佩摘掉,上面的阴寒灵力令他心惊胆战,云鹤行连忙在上头画下一道重重的屏蔽符咒,将它的灵力隔绝在咒术之中。失去的浮苏的存在,大阵失去阵眼,原本还围绕着浮苏而运转的灵力失去圆心,一时变得紊乱不堪。那人连忙撤去灵力,大阵砰然而落,重重地摔回到地上。
就在那一刻,烈烈离火从高处落下,灵火贪婪地吞噬着血色的阵符。一切猝不及防,那人前一刻还准备迎战云鹤行,下一刻惊慌失措地目睹了辛苦画下的阵符被灵火焚烧殆尽。
“不!谁放的灵火?!”
巨大的雪白身影从灵火中走出,犬神借助云鹤行的灵力恢复原本的姿态。那一瞬间,原本勃然大怒的人整张脸都僵住了,怒火从他的脸上融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怅然。
“白渊……”他喊着它。
身形巨大的犬神直接一爪将人按到在地,却没有认出对方来:“你果然是瑶族人,可是你究竟是谁?”火焰从它的唿吸之间泄露,白渊凶狠地在他的脸侧露出獠牙。
“两千多年过去,你终究是忘记了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是你活了太久,还是我苟延残喘了太久?”
白渊将脑袋抬起,疑惑地打量着爪下之人。两千多年,那时候正是群神并起的时代,部落城邦在逐渐建立,社会制度也在完善之中。它那时候去过好些部落,但见过它真身的人寥寥无几,唯有部落里头的大祭司,真正有可能与神对话。
然而眼前的这张面孔,和它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哪一张脸都对不上号。更不要提他身上的灵力,白渊若是当真见过他,它不可能会忘记对方身上的气味。
那人见白渊始终没法将他记起,也不恼火,更多的是无奈:“我是瑶赤……”
名字甫一出口,白渊双眼立刻瞪得像铜铃一样大,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它低头仔细嗅了嗅赤身上的味道,有些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人是活不了这么久的,你是如何——!!”
赤对上白渊的眼神,难免苦笑:“你没猜错,我夺舍了。”
“你不是死了吗……崇明说你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相信了崇明说的话,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崇明造成的?!”说起从前的事情,赤的神色渐渐沉下去,“在你最后一次离开后,大君身体每况愈下,二少主终于不愿意等下去了。二少主不是神之所愿,我必然不会同意。崇明便带着效忠于他的祭司闯入神殿,要将我置于死地。”
“崇明带来的人里不仅有祭司,还是族中效忠于二少主的战士们。那一夜死了好些祭司,血都染上了神像。我最后退到了供奉着你的神殿里,摇响了你留下的铃。我摇了很久,可一点回音都没有收到……”赤脸上满是自嘲与不甘,“你还记得你当初留下铜铃时说过的话吗?”
白渊沉默了。它记得。
赤见它缄默,说道:“你说,不论你在哪里,只要听到铃声,你必然会赶回来营救。”
“……我那时候在浮岳,被青虺绊住了。等我赶回来时,已经看见你的尸体。崇明当时同我说,你最钟爱的圣女拂夏叛变,因为你深信拂夏,所以不防暗箭。他们也没能活捉拂夏,拂夏见无法逃出瑶,便自尽于神殿。”
“拂夏吗……我从你处所学的御妖之术,尽数教予拂夏。拂夏如何会叛变?”
“拂夏与吕阳世子暗通款曲,此事也是崇明所说。”
赤冷笑了一声:“崇明所说,崇明所说!你若有心,当日蹊跷怎能瞒过你的眼睛!你不过是终究觉得,人如蟪蛄而不知春秋,这样短暂的生命,生死不过眨眼,不足为题。”
白渊一直都自认是位爱民的神,然而赤的指责却无可指摘。它当时为何没有生疑,连它自己都不记得了。白渊沉吟道:“也许你说得没错,即便我与你甚是交好,你也不过是我生命中转瞬而逝的过客,我并没有太过在意单个人的命途和力量。若非我轻视,也不会陷入瑶的陷阱,被囚如此些年。后来的五行逆转之阵,可是你布下的?”
赤嗤笑道:“自然不是我布的,我那时候正巧又一次夺舍,力量未全,如何能布下那样的阵。倒是此阵给我灵感,让我决心行阴阳逆转……我只是知道了却没去救你罢了。”
若不是赤布下的阵,那只怕是崇明的后人。也许他们始终担心犬神会变心,从石像中脱困而出之后,会寻他们的后人复仇,不如索性让它彻底消失。
“阴阳……逆转吗……”白渊喃喃道。
“一开始我为了活下来,孤掷一注夺舍于一只临近的壁虎身上,此后躲避鸟兽捕食、御妖杀戮,艰难存活而渐渐化灵。后来因为夺舍的次数有限,妖灵生命远长于凡人,此后我要么用已有修为的妖灵身体,或是带有妖灵血脉的人的身体。正因如此,我才能深深体会得到,御妖对于彼界的压榨。在御妖者甚至普通人眼里,彼界惹人生厌,却又让人垂涎欲滴。他们失却了当初的敬畏之心,一心掠夺和屠戮。即便如我,也逃不过被御妖者追杀的命运。反倒是彼界对我颇为友好,若非曾经庇护,我也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我后来也杀过不少瑶的后人,但都是杯水车薪。我渐渐便明白过来,这一切皆因我而起。是我向你求的御妖之法,又是我将御妖之法传给崇明等人,长了他们的邪气。若不是我,今日彼界也不会受此压迫,人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既是因我而起,那我便要以我的方法,来结束这一切。”
作者闲话:感谢对我的支持,么么哒!
第115章 完结(上)
白渊往前踏出一步,用威胁似的口吻说道:“我是不会允许做这样的事情。”
然而赤却全然不惧:“那是,比起彼界,你更爱人,不然如何又收了一位人族弟子。只是如今我瞧你也是强弩之末,你今日是阻拦不了我的。即便你烧掉阵法,总有一日我也还是会颠覆这阴阳!”
他猜得没错,白渊本身早就不具备释放灵焰的灵力,它方才那一下,还是借助了云鹤行的灵力和玉玦上的阳气,动用了禁咒才能坚持如此长的时间。
“白渊或许不可,但我还可以一战。”
金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凤鸣,赤抬起眸子,看见年轻人提剑朝他走来。有那么一瞬间,赤竟然生出一丝恍惚,仿佛看见了刚向白渊学习御妖时的自己。然而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冷笑道:“我道是谁能拦我,白渊你也不知道阻拦,免得你心爱的弟子今日丧命于此。”
白渊看了云鹤行一眼,它是知道云鹤行心情的,新仇旧恨,如今当然要一并清算。它摇了摇头:“我不会阻拦,而且我觉得他也不一定会输。”
云鹤行听到白渊肯定的话语,抬眸与它对视,倏而莞尔:“白渊呀,你教了这么久,我还是喜欢提剑就往前冲呢,气不气人?!”话音刚落,他一声长啸,画满了破魔阵的剑便顺着主人的心意,席卷猎猎剑风,直噼向瑶赤。
赤并不把这些小伎俩放在眼中,他方才与白渊说了那么些时候的话,本也有为自己争取时间恢复的意思。如今他周身黑气虽然比之之前要单薄许多,但对付云鹤行这样半道出家的半吊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赤面对剑气,也不躲闪,气定神闲地指挥黑气聚拢在身前,像一个盾牌一般将剑气挡了回去。
“区区剑术,奈何得——”
赤本还想嗤笑一番云鹤行,然而话都还没说完,一只弹丸大小的红珠直透黑盾,一瞬间射入他的腹中。这还只是前招,那红珠刚贴上他的腹部,倏然炸开,灵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举将他掀翻在地。
灵鸦得势,立刻回笼到主人身边。云鹤行提剑而上,压根儿没有留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赤还没来得及爬起身来,剑花就已经蹿到自己喉边。他连忙聚起黑气,黑色的匕首堪堪将剑锋格挡开来。
赤的体术并不是很好,如此能勉强接下云鹤行的剑全赖他对于灵力的控制。但连着几剑接下来,那匕首被破魔阵沾染,裂口越来越多,眼看着也不能再用。他将匕首一扔,匕首立刻化成黑烟,又沾上他的黑衣上。
赤见那剑芒如影随形,目光一凛,再不敢过多轻视,即刻咬破舌尖。他念咒的速度极快,混着血液的咒术让他周身黑气暴涨,眨眼间黑气就聚成了半边燕翅,一巴掌似地扇向云鹤行。
一炷香刚过,那头浮苏就醒转过来,结果一睁眼就看见云鹤行被扇,二话不说立刻又召唤慕颜情替他留存在对方身体里头的那一丝丝血气。
燕翅扇到半路,赤骤然觉得身体里的灵力又是一滞,失去方才雄厚的灵力支持,燕翅的力道顷刻便弱了半分。饶是如此,云鹤行还是被猝不及防地摔了出去,后背撞上石壁,撞出一口血来。
赤恶狠狠地回过头,只见浮苏颤巍巍地已经站起了身。他短时间内无法将浮苏留在身体中的那点血气排掉,虽然如今于他而言误伤大碍,但总是被那缕血气偶尔干扰的感觉却很差。
就像是身边养了一只跳蚤,被咬多了两下,就生出了恨不得捏死它的心。
云鹤行见瑶赤将目光从自己身上放到浮苏身上,心头一紧,也不顾及口中的血气,赶紧从怀里掏出几张符纸。他用符纸擦过自己唇边的血,灵鸦立刻叼着符纸往赤面前丢去。云鹤行咒诀一捏,离火一触即燃,高过半人的火焰瞬间挡住瑶赤的步伐。
眼见云鹤行又与赤缠斗在了一起,浮苏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折扇,底下坠着的朱玉莹莹而亮。符文随着灵力在洁白的扇页上凝聚蜿蜒,只听一声雷动,自浮苏为心,一条远比之前的都要粗壮的风龙从他脚底升起。风龙聚成,伺机而动,浮苏扇页一阖,风龙立刻往浮苏所指的方向游去。
风龙穿过云鹤行布下的离火之壁,离火立刻染上它周身的鳞角。云鹤行听到身后声响,心有灵犀地挽起两道剑花,一左一右封住瑶赤退路。退路一封,云鹤行立刻侧身一让,身后的龙早已张开大颚,撕碎那螳臂当车的黑气,将腹中离火尽数喷在赤的身上。
那离火是白渊所授,虽然云鹤行用出来只得五分,但接连受伤的赤而言已是巨大的伤害。瑶赤被离火所灼,又被风龙一尾巴击倒,无论是骨头还是血肉俱是一疼。然而他仍是不服输,黑气受他操控,全数聚于他胸前。
“献吾骨血,贿为饮食而召饕餮,吞四方,咽五象——”
咒诀音落,那聚于胸前的黑气飞快地旋转起来,眨眼之间,竟辟出一张真不见底的黑洞来。那黑烟缭绕,仿佛是那张饕餮大口的獠牙。随着黑气的飞转,原本还在他身上燃烧的离火被吸了进去,不单如此,那黑洞随着赤的唿吸,竟连地上的离火都被拽了过去!
那张饕餮大口不知盈厌,仿佛那条风龙和离火都不能满足它的贪欲,便又是长大嘴巴,用力一吸,整个神殿瞬间刮起一阵旋风,有的没的全都被卷起来,尽数往那黑洞中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