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有,其中之一是最常见的,也是戴俊峰采取的方法——成为一伙劫匪的“内鬼”,提供内部信息,让他们盗走宝石。
不过如此一来,即便事成,“内鬼”也只能分到赃款的一部分而已。
——但若是我想独吞呢?
叶怀睿在思及这个问题时,就有了答案。
——是的,我还有更好的办法。
叶怀睿想,如果换做是他,他会放任劫案发生,并在劫案之前想办法提早转移走最值钱的宝石,或是只留一只“木椟”,或是用别的什么“鱼目”去混那颗“珍珠”,然后让劫匪去背这口黑锅。
劫匪是在监控之下打开保险柜并拿走里面的财物的,警方就会把案子当成“银行抢劫案”来处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要不是叶怀睿发现戴俊峰脖子上的勒痕有蹊跷,从而抽丝剥茧,查出了这位安保经理与劫匪有过联系的话,警察们可能到现在还无法确定这个“被自杀”的家伙与劫案有关。
而佘方作为劫案的受害者,一家人全部死在了劫匪的枪下,警方一直都没有对他产生怀疑。
可如果,佘方通过某种方式,提前得知了劫案的计划,从而在其中做了点什么呢?
……
“我明白了。”
欧阳婷婷听叶怀睿解释过他的怀疑之后,不由蹙起了眉。
说实在的,她觉得叶法医的这个假设确实只能算是“假设”,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但……却又并非毫无道理。
欧阳婷婷说道:
“你在找到佘方与劫案有所关联的证据,对吧?”
叶怀睿点了点头,心想欧阳婷婷果然是个聪明姑娘,思维敏捷,一点即通。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开始认真的翻看起了与佘方相关的物证。
2021年9月15日,星期三,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在专心做事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格外的快。
叶怀睿和欧阳婷婷正在翻检的“物证”,基本上都是三十九年前的金城警方从佘方家里搜集到的零碎物什。
当年劫匪深夜闯入佘方所住别墅,迅速控制了佘方和他的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接着劫匪杀掉了对他们来说只是负累的妻儿,绑走了佘方。
后来警方在搜查佘方的家时,将他们觉得可能有用的东西都带走了。
这其中包括染上血迹的东西,还有任何可能印上指纹的物件,以及佘方书房里的公文包和书房里的纸质品,满满当当地放了好几个箱子。
但叶怀睿很怀疑,当年的金城警方到底有没有仔仔细细地翻看过这些东西。
因为叶怀睿和欧阳婷婷两人只检查了大半日,就已经发现了疑点——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动机。
“看来,案发当时,佘方的经济情况有点儿不太妙啊。”
欧阳婷婷说道:
“他的期货和股票都亏得一塌糊涂,看样子应该赔了不少钱吧?”
是的,在佘方的随身笔记本上,除了一些工作上的备忘之外,还记录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数字。
一开始叶怀睿和欧阳婷婷都看不太懂,仔细研究过后,二人才发现这些都是一些期货和股票的交易代码,以及它们的交易价。
在当年那个个人电脑还是稀缺资源的年代,人们记事情做买卖常常只能依靠纸笔,佘方也不例外。
欧阳婷婷将记事本里的期货和股票数据按照时间整理出来,一番换算之后,得出了佘方在两年以内起码亏了得有七八十万这个重要的信息。
即便是当年算是相当富裕的金城,七八十万也是个很可怕的数字。
要知道那会儿一个工龄十五年的银行经理,退休金也不过只有区区八万块而已。
很显然,就凭佘方当年的工资水平,想要补上这么大一个缺口,除非家里有矿,否则必定相当困难。
更何况他还要养家糊口,不想破产,佘经理就得想个什么辙儿。
比方说,当时市值四百万美元的“北冰洋之泪”。
可这些仍仅仅只是“动机”,算不得实证。
他们必须找到更决定性的证据。
第101章 18.新生-09
叶怀睿站起身, 动了动酸疼的颈脖,又伸展双臂,用力抻了一下筋骨。
“还有时间。”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转身又搬来一个纸箱:
“好了, 现在,开始检查4号箱。”
被叶怀睿标号为“4”的纸箱。
这只箱子比较小,里面的东西也很邋遢——直接用一只证物袋装着一堆碎纸屑和皱巴巴的废纸片, 保存了三十九年之后, 依然是一团乱的状态。
证物袋上贴了一张标签,表明这些都是从佘方的书房的垃圾篓里捡出来的废纸, 金城警方检视过内容, 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就全塞进证物袋里,粗粗保存到现在了。
叶怀睿将他们全都倒了出来。
当年没有碎纸机, 而佘方显然也并不觉得这些纸张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有些直接团成一团,有些则只是粗粗的撕成了几大片,拼接起来并不困难。
事实上,其中的绝大部分,叶怀睿甚至根本无需拼接, 因为碎片大到已经足以看清上面的内容了。
“……地产广告、电费账单、录音机的使用说明书……一个姨妈寄给他的信,唔, 核心思想是想借钱……超市的折扣券,居然是81年的……”
叶怀睿一边整理这些废纸, 一边给它们分类, 同一份文件的碎片归在一起, 不知不觉也铺了半张桌子。
“这是……’第二季度工作报告‘。”
叶怀睿捋平一张皱巴巴的白纸, 低声念出了上面的标题。
这明显是一份写到一半的工作报告,全篇用英文打印而成,拼写、语法和措辞都很规范,明显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专业人士。
只是这张纸大约只有三分之一有文字。
最后一行字,纸页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字迹歪斜,有折叠和拖拽痕迹。
这东西,对佘方来说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儿,他连撕都没撕,直接团成团就扔进了垃圾篓里。
而当年的金城警方大概也没觉得因卡纸而打印废了的这小半页工作报告有什么意义,连褶皱都没有捋平,叶怀睿把它掏出来时,还保持着半卷曲的状态。
但叶怀睿却盯着那页纸,目光凝肃。
“婷婷。”
他忽然开口:
“请帮我将把佘方家的现场照片拿过来!”
欧阳婷婷不知叶怀睿这要求的用意,但她身为助手,从来都知道先做事再提问,立刻起身去拿当年佘方家的现场照片存档。
三十九年前的照片,即便过了塑封,也难免开始褪色。
它们被垒成摞放在两只信封里,足有上百张,不少塑封已经开始软化,彼此黏连在了一起,需要手动将它们逐一揭开。
叶怀睿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这些照片。
欧阳婷婷也凑近过去,仔细地看。
这些照片拍摄的是被匪徒侵入后的佘家别墅情况。
白色粉笔勾勒出的女人和孩子的遗体位置,血迹和足印的特写,被撬开的院门,被钳子剪坏的链条,翻倒的椅子与打碎的花瓶……
“这里!”
翻到某一张时,叶怀睿忽然停下了动作。
欧阳婷婷下意识地凑得更近了一些。
她发现这是一张房间的照片,标签上标注着“书房 82.7.21”几个字。
叶怀睿让欧阳婷婷看照片的最右边:
“这里,是不是一台打字机?”
欧阳婷婷仔细看了半晌,“嗯……确实有点像打字机。”
她的语气十分不确定。
毕竟身为一个九五后,老式的机械式打字机她真的摸都没摸过,只有在年代剧或是谍战片里,还能瞅上那么几眼。
但随即,欧阳婷婷愣怔住了。
姑娘睁大一双杏眼,紧盯叶怀睿,“你是说……”
叶怀睿点了点头,把刚才找到的废纸推到欧阳婷婷面前:
“佘方的书房里有一台打字机,这半页打废了的报告,也是从他书房的垃圾篓里找到的。”
他问欧阳婷婷:
“你记得,先前帮我拼过的那些纸灰吗?”
半小时后,金城司法警察局司法鉴定化验所里(自认)最顶尖的照片与图像处理专家二明同志,被叶怀睿的夺命连环CALL叫了过来,手里被塞了一张泛黄的废纸。
听完叶怀睿的要求之后,章明明十分惊诧:
“你是说,让我对比这张纸上的字符,跟你先前搞来的那些纸灰是不是同一部打字机打出来的?”
叶怀睿点头:“没错。”
他伸出手,一把按住章明明的肩膀,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章明明:“……”
他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确实做得到。”
章明明屈服了:
“这其实不难,我很快就能给你结果。”
本来二明同志这个“很快”的意思,是过一两天以后,但叶怀睿和欧阳婷婷都着急想知道结论,两个人四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灼灼,热切到令人压力山大。
“……好吧,我现在就去鉴定。”
章明明一边想我真忒么是个好人,全世界最佳好友,感天动地义薄云天,一边捏着那张纸,认命地走了。
对一个图像处理专家来说,这活儿确实不算什么有难度的工作。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他就将叶怀睿和欧阳婷婷叫到了自己的电脑前。
“我直接说结论吧。”
章明明说道:
“你先前找来的那些纸灰,和你刚才给我的那半页废纸上的字迹,确实出自同一部打字机。”
叶怀睿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确切的答案的瞬间,他的心脏还是剧烈地砰砰蹦了两下。
“看这个,最明显的证据。”
章明明鼠标在屏幕上熟练地戳了几下,便弹出了两个窗口,那是两枚放大了好几倍的大写字母“D”。
左边窗口里的是章明明从纸灰里复原出的短语“Don’t”的首字母,而右边窗口则是从废纸上截取的“Department”的“D”。
“放大后,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D’的左下角都有一小块三角形的缺损痕迹,大小、形状都完全一样。”
章明明的食指轻敲键盘,两个窗口里的“D”便彼此重叠在了一起,完美契合。
“不止是‘D’,其他字母也有相同的情况,我现在就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这俩份文书是出自同一部打字机的。”
旧式的机械键盘打字机,使用者敲击键盘上的某一个按键时,该按键对应的字符的字模会打击到色带上,再把色带上的颜色转印到纸上。
原理约等于我们把一张复写纸垫在两张纸的中间,当笔尖碾压过复写纸时,压力会将复写纸上的蓝色染料印到下面的那页纸上。
而打字机字排上的每个字符就相当于一个小印章,即便是金属制成的标准化产品,也会有自己的“特征”,比如说表面的凹凸纹路、边角的锈蚀和磨损等等。
这些微小的差异,就成了某台打字机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
就像每一把枪射出的子弹都有自己的弹痕一样,万物皆会留痕。
通过对比细节,法医可以知道某一根链条是不是由某一把钳子剪断的,某一根撬棍有没有撬开某一扇门,某一把刀有没有戳进某一个受害人体内。
甚至连钢铁上被挫掉的编号,他们也有办法将每一个字还原出来。
现在,章明明说,他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证明,两份文书上的文字出自同一台打字机。
叶怀睿松了一口气,忽然如释重负。
他知道,自己的猜想,应该是对的。
大新银行福寿支行的支行行长佘方,不止是一个受害者,同时也是案件的涉案人。
那些纸灰是当年殷嘉茗潜入安保经理戴俊峰的家中,在烟灰缸里翻出来的。
纸灰的残渣上残留的单词短语——“要小心”、“不要”、“采取行动”、“之后”,还有,“你拿一成”,以及最重要的,“7月21日”这些关键词,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极可能是一份关于大劫案的犯罪计划书。
而打出那份被烧掉的犯罪计划书的打字机,还打出了佘方本人的季度工作报告,只能说明,佘方定然与劫案有关。
“这么说……”
欧阳婷婷心头满满都是即将破案的预感,双眼发光,脸颊发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带上了颤音,“佘方他……很可能才是真正的劫案主谋?”
姑娘看向叶怀睿,“可是,既然如此,劫匪为什么会闯入他家里,不仅把他妻子儿子全杀了,还劫持他回银行?”
欧阳婷婷比了个开枪的手势:
“而且,最后劫匪还打死他了呢。”
其实在意识到佘方有可疑时,叶怀睿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先前也想不太通。”
叶怀睿指了指电脑屏幕上那两个重叠的“D”字,“不过,我刚才看到那份打废了的季度工作报告时,就有了一个想法……”
他转而问了欧阳婷婷一个问题:
“你觉得,佘方为什么要用打字机打犯罪计划书呢?”
这个问题,对学过法医痕检学的人来说,实在太常规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是有标准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