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凶手是在玄关的角落吞枪自杀的,那儿刚好是楼梯与墙壁的夹角,完全照不到太阳光,比起被害人所在的位置,显然要凉快上不少。
加之女死者体态较为丰满,凶手则高挑消瘦,二者体型的差别更加大了遗体腐败速度的差异,才会造成这种明明两具尸体同处一屋,直线距离只有七米,腐败程度却相差了足足一天的奇特现象。
因为报案时间是在黄昏,探员和法医第一次进入凶案现场时,太阳早就下山了,他们便未曾留意到落地窗的朝向,自然也不会考虑到日照对尸体腐败速度的影响了。
所以说,从尸体现象推断死亡时间是法医学中一种古老而传统的方法。它的结果不可能十分精确,而且需要综合考虑各种因素的影响,远比侦探小说里写的“常识”要困难和深奥得多。
回到叶怀睿他们正在调查的白骨尸上。
这具尸体的软组织经腐败而软化、液化,基本完全溶解消失,毛发和指甲已然脱落,仅留下一具枯骨而已。
通常情况下,尸体埋在土壤中经过两三年的时间,软组织便会变成泥浆一般的灰污色,很容易便会液化脱落,白骨化的过程就算完成了。
大约掩埋十年以上的尸骨才会完全干涸,再过三百年,尸骨中的有机物大部分降解,就会变得轻而易碎。
但事实上,白骨化的进程也受很多因素影响。
例如温度、土壤性质、掩埋深度、棺木的密封性等等等等。
暴露在空气里的尸体比完全浸泡在水下的尸体更容易变成白骨,而泡在水里的尸体又比埋在泥土里的尸体烂得更快。
若是有昆虫的参与,这个进程会快上加快。比方说,在合适的条件下,苍蝇的幼虫甚至能在一周就将一具成年人的尸体吃得只剩一副骨架。
而相反的情况下,如果尸体本身较不易腐败,又在一个密封性好的干燥环境中保存的话,白骨化的进程则会慢到令人震惊。
各类玄幻小说和影视作品里常常会有这样的桥段:
古墓里挖出一具千年女尸,开棺时见其脸色红润、肌肤细腻,容颜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可惜绝世芳容终不能长久,肉身一见风便迅速腐朽,很快便烂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当然,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提供这等千年不朽的女尸样本,但在一定条件下,遗体在地下埋了数年甚至数十年,依然保存良好的情况并不罕见。
有一个案子,新生儿刚降生便被残忍扼死了。
他小小的遗体被层层包裹,然后塞进塑料袋里,最后装进了一只密封性很好的聚乙烯箱子里,埋到了荒地里。
新生儿未曾进食,肠道内细菌很少,加之遗体保存的环境能有效隔绝外部空气与水分进入,二者加成之下,待到十年之后,孩子的尸体被重新挖出来的时候,身上还能见到相对完整的软组织。
这具尸体是叶怀睿他们亲手挖出来的,自然了解它的掩埋环境。
尸体埋得不深,只有一张篷布包裹,埋尸地的土壤湿润疏松,金城又常年温暖多雨,尸体的白骨化速度最多不会超过三年。
加之骨骸上几乎已没有软组织残留,可称完全干涸,是以当时黄警官询问时,叶法医才会说,这人死了起码得有十年以上了。
然而“十年以上”是一个非常宽泛的区间。
仅仅依靠尸体现象,实在无法将时间推测得更加精确了。
好在还有其他的线索。
白骨尸的下颌右侧的第一磨牙是合金假牙,这种材质的假牙和镶嵌方式现在已经几乎找不着了,反倒是在八九十年代,这样的金牙满大街的牙科诊所都能镶。
“不过,就算是假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吧?”
章明明一边给下颌骨拍照,一边说道:
“毕竟人可能刚装上假牙就死了,又或者,死前假牙已经在他嘴里安了十年了。”
“没错。”
叶怀睿点了点头,“所以,这里有另一项更有趣的证据。”
他朝章明明晃了晃手里的几页A4纸,“是死者口袋里的东西。”
先前他们将死者的衬衣内袋剪下来之后,就连同里面的纸币,还有在裤袋里发现的钢镚和筹码,一并送到隔壁物证那边去了,刚刚才拿到鉴定结果。
“尸体口袋里揣的是由大西洋银行发行的81年版金城币,面额分别是两张一百、一张五十以及三张十元和四张五元;硬币也是81年版的,一个一元,一个五十分。”
“唔……这就很有趣了。”
章明明好歹是在金城生活了三十二年的土著,对金城本地的货币历史还是有点儿了解的。
“我没记错的话,这版是82年一月发行的吧?”
他朝解剖台上的白骨尸抬了抬下巴:
“也就是说,这人的死亡时间,最早也应该在82年1月以后了。”
叶怀睿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自1905年起,金城政府便将发行金城币钞票的专有权赋予大西洋银行。
直到1980年1月,金城政府进行了重大的金融体制改革,单独建立了一个金城官方发行机构。
从此后,新发行的纸币继续冠以大西洋银行的头衔,本质为大西洋银行代理发行,而铸币则由新成立的金城发行机构负责。
于是 1982年1月11日,新版钞票正式发行,便是死者口袋里的这些81年版金城币了。
而先前的旧钞则停止流通,停止流通的钞票由大西洋银行限期收回,回收的最后期限为当年的12月31日。
章明明又问:“那几个筹码呢?”
“物证那边说,是城西那边一间酒店的赌场筹码。”
叶怀睿迅速扫了一眼鉴定书上的备注:
“不过酒店方说,这款筹码他们已经淘汰很久了——自86年6月10日以后,就再没用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资料是《法医学》(人卫版)和《法医人类学》(人卫版)这两本书,还有《澳门货币历史》一文。
第26章 6.白骨-04
一旁的欧阳婷婷听完,已经迅速判断出了纸币和筹码在这个案件中的意义:
“这么说,这人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1982年的1月11日到1986年的6月10日这段时间里咯?”
欧阳婷婷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深深地蹙起,低声道:“人死了三十五到三十九年……怕是……”
她后半截虽没说出来,不过叶怀睿和章明明也猜得到,姑娘想说的是“时间隔得太久了,怕是连死者的身份都不一定能查得清楚了”。
“没关系。”
叶怀睿笑了笑,安慰自己的助手:
“我们尽力就是了。”
欧阳婷婷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哦对了。”
叶怀睿又瞥了一眼手中的鉴定报告:
“死者的衬衣口袋里还有一张纸,物证那边推测可能是张便签。可惜埋在土里的时间太长,已经烂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章明明耸了耸肩:
“也是,三十多年了,普通的纸张能保存下来才见鬼了呢。”
他的目光移到尸骨胸前,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对了,打死他的子弹是什么型号的,查出来了吗?”
叶怀睿摇了摇头。
他们在埋尸处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弹头或是弹壳。
没有了这两种最直观、最准确的物证,物证那边也只能根据衣服上留下的弹孔确定子弹的口径应该是7.62毫米的。
但使用7.62毫米口径子弹的手枪实在相当不少,没看到实物,物证科也拿不准到底是哪一种。
“……不过,7.62毫米的子弹……”
叶怀睿轻声低语:
“……‘那个’……也是7.62毫米的吧?”
章明明没听清,把脑袋伸过来,“你说什么?”
“没事。”
叶怀睿摇了摇头,没再重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现在,先来看看尸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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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死者,死亡时年龄……40±2岁。推测身高……164厘米……”
欧阳婷婷记录好叶怀睿给出的结论,评价道:
“看起来是个不怎么高大的中年男人呢。”
叶怀睿不说话,只沉默地盯着刚刚为推算身高而测量过长度的右侧股骨,眼神分外凝重。
“叶法医,怎么了?”
姑娘催问道:
“有什么不对吗?”
叶怀睿:“……没有。”
他摇了摇头,“先干正事。”
欧阳婷婷:“??”
叶怀睿不等助手再问,已经拿起一根探针,示意欧阳婷婷和章明明看尸体的颅骨。
“你们看,这里。”
他用探针在颅骨的右侧颞骨上点了点,“这儿,骨折了。”
确实,就如同叶法医所说的那样,在颅骨的右侧颞骨处,有一个卵圆形的创面,或者说,是不太标准的水滴状,长径约2.5厘米,长径与颅骨的矢状面近乎平行,痕迹不深,骨折处没有明显的愈合痕迹。
“这是颅骨外层的压迫性骨折,裂痕呈向外放射状,边缘有碎骨片向内侧弯折,应该是某样坚硬的重物压迫头骨留下的伤痕。”
叶怀睿说道:
“这通常说明,打击发生时,骨头是新鲜且有弹性的。”
他看向章明明和欧阳婷婷,“你们觉得,这伤是怎么来的?”
“这……”
章明明盯着那处骨折伤,凝眉沉思,“既然是重物压迫的痕迹……”
他下意识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啊!”
他恍然大悟,“是不是有人手持硬物,敲在了死者的脑袋上?”
章明明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想找一件趁手的家伙比划一下,一时间又没有大小和形状合适的,只能做出虚握板砖的姿势,朝身前某个看不到的对象用力一挥。
“比如这样……”
他转头看到欧阳婷婷,双眼一亮:
“婷婷,你多高?一米六左右,对吧?”
欧阳婷婷似乎猜到章明明想说什么了,于是点了点头,“没错,一百六十三公分。”
“很好,跟死者差不多!”
章明明高兴了。
他招手让姑娘站到身前,背对自己,然后右手虚虚握拳,作势朝欧阳婷婷的头部挥了挥。
“果然,位置刚刚好!”
二明同志的手轻轻落在了姑娘的额角,位置竟与颅骨上的骨折伤所差无几。
“凶手应该是像我现在这样,手持某种硬物,从后方靠近受害人,再来个突然袭击——砰!”
他又比划了一次虚空敲打的姿势,不过这回手根本没碰到欧阳婷婷。
叶怀睿笑了笑:
“虽然你刚才的模拟动作主观因素太多了,不过很有趣。”
章明明不满地瞪他:
“这不是很合理吗,怎么就主观因素太多了?”
“行,就先按你的推测来好了。”
叶怀睿没跟好友抬杠,而是当真按照章明明的设想开始分析。
“假设发生敲击时,受害者意识清醒,且两人都是站立姿势的话……”
他指了指颅骨右侧颞部的伤口,说道:
“那么袭击者确实应该站立在这名死者身后,而且还是个右利手。”
章明明用力点头:“如果面对面,看到有东西当头敲来,一般都会有个闪躲的动作,对吧?”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一下就正中整个颅骨最薄弱的部位之一,这命中率,可不像是蒙的。”
欧阳婷婷也加入了讨论:
“这么说,袭击者首先要悄无声息地接近死者咯?”
“又或许……”
叶怀睿眼神一闪,“袭击者是死者认识的人,所以死者对他毫无防备,轻易就让对方靠近了自己的后背。”
“对!”
章明明也觉得有理:“这个可能性确实很大!”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
叶怀睿指了指白骨尸那根被子弹击得几近断裂的右侧第六肋,“既然凶手有枪,他又为什么要用硬物打他的脑袋呢?”
“……对啊!”
章明明也品出了问题的所在,“一枪把人崩了不是更快吗?”
叶怀睿继续说道:
“而且,从子弹的位置来看,一枪下去已经是致命伤了——最起码也让受害人失去了活动能力,只能伤重等死。”
章明明点点头:“确实,似乎没有再用硬物打他脑袋的必要了。”
叶怀睿微笑看向欧阳婷婷,“你觉得呢?”
“我想……有两个可能。”
姑娘认真思考了一回儿,“其一,是凶手先用硬物敲了死者的脑袋,发现人没死,才补了一枪。”
她顿了顿:
“其二,是有什么原因,凶手一开始不能开枪。”
“不能开枪?”
章明明挑了挑眉:“比如呢?”
叶怀睿沉声道:“比如,枪声。”
章明明:“!!”
确实,开枪很难掩饰枪响,而枪击声又极其容易引起旁人注意,这也是很多凶徒会顾虑的一点。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想?”
二明同志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凶手一开始害怕枪声会惊动其他人,不敢开枪,于是用硬物砸了对方的脑袋,结果人没死,只能补上一枪!”
他看向叶怀睿,目光炯炯,似是想要寻求认同:“阿睿,我说得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