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卓越把第三道密钥藏了进去,在11月25日清晨的锈湖湖畔塞给了你。汪洋,第三道限制密钥从那之后一直在你手上。
“你自己不知道,魏擎宇也不知道。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危险收容所】,那里是KU-32的中央城区,是最坚固的政府机构,是最适合保管秘密的地方。
“安卓越努力把自己送进【危险收容所】的监狱,不是为了藏好第三道密钥,而是为了吸引魏擎宇的目光和火力,为你、为我、为所用人争取时间。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很多事在你没有注意到之前就已经发生了。魏孝谦无声的话语显示在屏障上:“孩子,你要学的太多了。”
此刻,英灵殿中发生的一切在各大平台同步直播。英灵殿里寂静无声,如同荒废的坟场,而英灵殿外呼喊声在飘洒雪与灰烬的空气中回荡,“有罪!”
“有罪!”
“有罪!”
“有罪……”
仿佛死在末日烈火中的人化为怨魂凶灵游荡人间,伏在耳畔低语。
这是一场群体性的审判,千百万双眼睛聚焦于此,等待魏孝谦谢罪。他低垂的头几乎与肩膀夹成直角,彼时德高望重的老人再难挺直腰杆。
魏孝谦沉吟半晌,似乎在英灵殿神性的幽光中回顾他的一生。他至今不明白魏擎阳的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隐约察觉出这就是报应,科技违背伦理的报应。
同样,他也完全没有料想到【魏擎宇系统】会引发A区末日惨案。就像彦正东说的一样,事情已经闹大,兜不住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将魏擎宇绳之以法,并当着KU-32联合星城全体公民的面,亲手销毁自己的儿子。
隔离屏障后的台阶下沉,石油状的黏稠液体从台阶处溢出注入环绕屏障内壁一圈的凹槽中。那黑色的液体像黑洞般吸纳一切,吞没形状和轮廓,只剩一片纯黑的虚无。
汪洋觉得这种近乎梵塔黑的黑色液体似曾相识,安卓越炸掉锈湖咖啡馆时用的【梵塔炸弹】也会留下这种反射度极低的黑色溶液!
他们想用强腐蚀性溶液销毁魏擎宇!
“等一下!住手!”汪洋猛拍在屏障上。他的嗓音发哑,喉咙里好似堵着一口干涸的血块,嘶吼声在椭圆形大厅中回荡仿佛刮过猎猎朔风。
“你们看不见吗!里面有人!”他扑向魏孝谦和彦正东,守卫仿生人的哨兵瞬间将他包围,十几把相位枪的枪口瞄准汪洋,逼他退回自己的位置。他像被夹着一层有形的屏障和一层无形的屏障之间,像一头困兽。
梵塔溶液肆意流淌,溢满整个凹槽。没有人理会他,仿佛世界静止了,永不停歇的只有流淌的时间和源源不断涌出的梵塔溶液。
“快停下!!你们疯了吗!还有人在里面!俞临渊还在里面!俞临渊!”
俞临渊有什么错?他没有罪!他是无罪的!你们怎么能!怎么能……
隔离屏障被汪洋击打的地方几乎发烫,仿佛他才是被困住的那个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掌拍得皮肉绽开,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血水和浓水。安欣别开脸,不去看台阶下行刑的场面。
“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汪洋明白了。他们没把俞临渊当人看。
彦正东等人步步为营,唯一脱离计划发生的事便是魏擎宇抓了俞临渊。他们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没有办法在保证魏擎宇不逃脱的情况下,将俞临渊救出来。
索性俞临渊是个小人物,他实在太渺小了,无论在魏擎宇还是彦正东眼里,他都构不成威胁。魏擎宇甚至都不屑于将他作为人质,威胁一下屏障外的人。
他的死活对于屏障内外的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意义。这点微末的牺牲在行刑者看来微不足道。
俞临渊在凹槽后面静静站着,梵塔溶液几乎溢向他一贯蜷缩的脚趾,他没有躲避,没有后退半步。他听不见汪洋的喊声,但隔离屏障上的每一声撞击都好像撞在他胸腔上,引起共鸣,直钻进心底。
如果可以,他想冲出地下的黑暗,将早已抵押给魔鬼的灵魂夺回来。如果可以,他要带他的同类们走,让在灰色中明码标价的人与非人窥得天光。
但他的愿望一次又一次落空。当初藏起来的那一批仿生人只剩他一个,他曾经如愿以偿地逃出去,见识了阳间的美好。可到头来,他仍被困在蓝磨坊的阴影之中无法逃脱。
他“MP-20370俞临渊”是食客盘中的菜,是供人消费的商品,从来都是。他不过是艰难地画了一个圆,起点就是终点。而认识汪洋是他短暂生命中唯一的起色,让他一度以为他找到了自己,他自由了。
自此,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停、下,快、停、下……俞临渊默默辨识汪洋的口型,他很难想象汪洋那双温文平和的眼睛会有几乎泣血的一天。
“汪洋,我……”
喜欢你……
俞临渊不敢说出声音,不敢让他的话变成白色的文字显示在屏幕上,让KU-32联合星城的所有人看到。他说不出口。太卑微了。
曾经轻易脱口而出的“喜欢”,现在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哪怕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当时汪洋说:你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你可以慢慢学。
也许是从裂罅深渊边际被他拽回人间的那一霎那;
也许是笨拙中透着关切的质问、过于赤诚的“我不能让你跳下去!”;
也许是那一句“有些人站得起来”……
也许只是雪夜中的一杯白开水,一个不经意间流露的笑……
俞临渊说不准喜欢是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学会了。一旦学会了,就再也说不出口。
现在说这些,真是残忍啊……俞临渊笑着摇头。
他后悔了,不想说了。有些话不能说,只能中途改口,问一句“汪洋,好久不见。”
梵塔溶液漫上他的脚。好疼。疼得他身子一歪差点栽进凹槽里。俞临渊忍不住皱眉,调整身形稳稳地站在原地。他从被创造出来得那一刻开始,注定没有办法光明正大的活,但至少死,他可以选择挺直腰板接纳死的到来。
俞临渊……你为什么不肯躲一躲……汪洋闭上眼,手掌遮不住的眼泪顺着烟熏灼伤的痕迹淌下来。他见过太多死亡,但没有哪一种比这场寂静无声的行刑更令人心痛。
太静了。太安静了。静到只有他一个人,一把嘶哑的嗓音。
“停下吧。魏孝谦。”
隔离屏障上突然出现一行白字,魏擎宇仍站在光束下面,那是椭圆大厅的中心,也是至高点。他似乎看够了汪洋的闹剧,帮他说了一句“停下”。
魏擎宇从容披上外衣,摊开手掌,好似他不是罪人,而是接纳罪人的神明,他说:“请停止注入梵塔溶液,如果您想知道魏擎阳死因,我可以告诉您。我的,父亲。”
此言一出,一句顶一万句。
梵塔溶液的注入应声停止。
第22章 容器(1)灯塔看守人
*
魏擎宇的言辞一贯文质彬彬,“请停止注入梵塔溶液,如果您想知道魏擎阳死因,我可以告诉您。我的,父亲。”
他的一句“停下”比汪洋说过的千千万万遍都好用。阻止死亡或是创造死亡,对于魏擎宇而言实在是太轻易了。
梵塔溶液的注入应声停止。全联合星城直播的审判背后,万众哗然。
“魏擎阳的死因?”
“你是说魏擎阳的死因!”
“魏擎宇他知道魏擎阳的死因?!”
“家人们!你们知不知道魏擎宇知道魏擎阳的死因呐!”
“警察破不了案子,还要靠他们家族内爆料啊?”
“准吗准吗?哪个台有独家?”
“哇这么劲爆!有钱人家是非多啊!”
“不会是播出事故吧?咱们先录个屏?”
“那个男的是谁啊?和魏擎宇关在一起的那个?挺漂亮的。”
“不知道,大概是同伙?”
……
千百万双眼睛聚焦于此,向魏擎宇索求一个真相。魏擎宇在他们瞩目中怡然自得。
人类就是这样注视神明的,他想。但他没有向人类阐释罪孽的义务。汪洋和俞临渊的事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出无关痛痒的闹剧,真正的审判应该由他主导。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魏擎宇转向万菁,他名义上的母亲,“请您先说吧。”
万菁?跟万菁有什么关系?在民众眼中她年轻时是魏孝谦的花瓶,年老时是魏孝谦的拐杖。她的优雅端庄足以充当商会的门面,她是个美人,仅此而已,实质性的权力由她丈夫独揽,她只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擎阳他……”万菁许久没有发声的声带像锈死的链条一样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抱歉。
万菁没有像自己平生所习惯的那样环住丈夫的臂弯,与他站在一起,她走向魏孝谦,站在与他相对的位置。一对年迈的夫妇,一个站在光里,一个沉在暗处。“我儿子的事还是先从我说起吧,”她说。
她当众抽出发簪,一头灰白夹杂的长发散开。然而,她将发簪顺着鬓角的纹路刺了进去,剥下一整张完整的头皮!假发下面暗斑沉沉的皮肤上针孔遍布全脑!
粉红的针孔细小而密集串联成串,汪洋发觉自己见过这样的创口!简直和安卓越额头前的针孔一模一样,是精神穿刺留下的疤痕!
魏孝谦不敢正视自己的妻子。
万菁手里托着那张头皮,对魏孝谦说:“快四十年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我是你创造的仿生人。”
“你娶我的时候说,谁都配不上你,只有我可以。我当初信了。这么多年,我们没有不好过,连最寻常的夫妻吵架都不曾有过。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琴瑟和鸣?我们天造地设?
“是啊,可不就是天造地设么!你是天,你是地!我不过是依照你的意愿强行设计出来的违法产品。
“不和谐?不恩爱?吵架?拌嘴?我做得到吗?恐怕我旦凡有一丝忤逆你的苗头,你都会立即对我进行精神穿刺,修正我的脾气、□□我的情绪、删改我的记忆。
“到头来我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四十多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是情不自禁、由衷而发……”
万菁眼中含泪,她不是诉苦衷的怨妇,语调平和中夹杂着讽刺和自嘲。四十多年,普通人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抱怨还有什么价值呢。
“你是知道的,普通人类的生育率低下,仿生人即便可以生育,儿童的存活率也不会很高。当年魏擎宇死的时候才11岁,你许诺我们会有一个完美的儿子,完美的儿子……”万菁指着隔离屏障中的魏擎宇,声音哽咽,“这就是你许诺的完美的儿子?”
“到现在你还不能理解擎阳他为什么而死吗?如果擎阳他不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你还要瞒我多久?一辈子?
“即便我曾经死过,你也会重造一副躯体将我复活,是不是?你让我当一个人类,却连死亡的权力都不肯给我!”
剥夺,剥夺全部,剥夺生存,剥夺死亡,被剥削者堕入无知的轮回、狭隘的永生。技术凌驾于人性之上的恐怖莫过于此。
万菁向KU-32联合星城的全体公民公布:“我的儿子,魏擎阳,死于自杀。”
这一句话几乎耗尽了她生命全部的力量,她像一支华美烛台中燃尽的蜡烛,在熹微的光里沉默如初。
*
魏擎阳死后,万菁在魏家祖宅收拾儿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座玩具灯塔,是儿子小时候万菁买的小礼物。
儿时的衣物玩具魏擎阳命人打理过许多次,义卖或者捐赠,大多送出去了,唯独嘱咐下人留下这座约二十公分的小灯塔。灯塔塔身可以开启,只要解开塔身中随即出现的数独游戏,塔顶的灯就会发光。
万菁记得魏擎阳小时候很喜欢这个玩具,经常捧着灯塔解谜一玩就是一下午。灯塔是她在魏擎阳的书房中找到的,端正的摆在桌上,灯塔下面压着一本书。
万菁疑惑为什么儿时的玩具会被摆在书房里,管家告诉她:魏擎阳死亡的三个月之前回过一次魏家祖宅——
“少爷亲自摆放的,不让我们碰。那本书也是少爷带回来的,不是魏先生的藏书。少爷说,有个小姑娘直接把这本书邮到他公司去了,请他帮忙还书,还给他们公司的一个同事。少爷脾气好,就答应了。
“当时我问少爷,‘那怎么把书带回来了?’少爷说书没还成,借书给小姑娘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借书的人已经死了……万菁觉得不对劲,她把灯塔移开,那书是一本烫金书页的旧书,书名《浮士德》,很厚,书封的内页上很老派地写了一题词:“对于爱人之人,爱能指引路,因为他永远奋发向上。”
句子下面签着名“贡澜 赠”。
这本书是安卓越邮给魏擎阳的,在案发三个月之前。
万菁打开玩具灯塔的塔身,里面除了魏擎阳小时候乐此不疲的随即数独游戏之外,还藏了一台小型信号发射器。
她从发射记录中找到,在11月19日晚19点46分,也就是魏擎阳【凌迟案】曝光前的一刻钟左右,有一条自动发送的加密信息。万菁没有办法破解加密的内容,她只能查出这条信息是定点发送给M城莫林区蓝磨坊20370密室的!
也就是说,俞临渊接收到的32个城区公证人的名单,以及“想办法推迟‘凌迟案’结案,推迟商会主席竞选,能救汪子诚”的密令直接源自死者魏擎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