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一声脆响,厚实的银色柜门开启了。
伯爵,你一定希望我帮你完成与瑞伊的约定,对吗?
柜子的上层有一堆齐整的纸质文件,文件上方躺着一朵早已风干的玫瑰花。拿起玫瑰,它却在我的指间化作碎片,那点紫红的痕迹,犹如血色的泪。
纸质文件的头几张,就是位于约瑟克郡的曼特尔庄园的房契和地契。在证明文件末尾的盾形徽章 旁,有一个手写的花体签名:RichardVonHamilton,优雅华美正如伯爵本人。
除了文件、几摞支票本,保险柜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镜框,靠着柜壁立着。
拿起镜框,里面竟然是张毫不起眼的纸片,上面只写了草草的一行字:药在桌上,别忘了吃,我会早点回来。落款是Rae(瑞伊)。
想起了巴兹说过的话,瑞伊很少会在伯爵生病的时候离开……这张纸片应该是瑞伊某次出门前匆匆写下的,却被伯爵珍藏了起来。
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
看来,伯爵真不是我想象中那般傲慢无情。虽然当初他动用了很卑鄙的手段得到瑞伊,但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瑞伊。
这份毁灭性的爱,是否同样会具有涅槃重生的力量?
遗憾的是,伯爵再也得不到答案。
在第二层的角落里,我还发现了一块停掉的精致怀表,和一张年代久远的合影照片。
照片的边缘已开始泛黄,少年时代的汉密尔顿伯爵正和他的家人站在一起。在他面孔严肃、留着大胡子的父亲身旁,是他雍容华贵的母亲,眉宇间含着淡淡的忧郁。与少年伯爵站在一起的男孩应该是他的弟弟吧,兄弟俩看起来毫无相似之处。弟弟不仅面部轮廓酷肖父亲,表情中更多了股戾气。伯爵则继承了他母亲的惊人美貌,有着自然卷曲的黑发和天使般的容颜,翡翠色的眼眸比母亲的更深邃迷人。
看着他们,莫名的抑郁似被从身体深处激发了出来。这个看上去一点也不快乐的贵族家庭,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下午时分,我坐在落地窗前,望着一轮红日渐渐西沉。
伸手触摸落在窗棂上的温暖余晖,倒数着,自己还能看到太阳的次数。
我开始害怕夜晚的到来。
每一次夜幕降临,我便离彻骨的黑暗更近了一步。
“伯爵,我回来了。”
回过头,我静静看着出现在卧房门口的英俊男子。
瑞伊穿了身棕色便装,脚上蹬着深棕色马靴,手里抓着顶毛边宽檐帽,看上去风尘仆仆。今天他来回一定赶了不少的路。
“过来坐。”我指了指搁在身旁的白色藤椅。早上已经让巴兹把起居室里的摆设、装饰,能换的都换掉了,清新明快的色调,果然更适合我。
瑞伊有些诧异地打量四周,随即大步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曼特尔庄园出了点事,所以我赶回去处理。”他沉声解释,“身体好些了吗?”
“我已经没事了啊!”
我相信自己的气色看上去一定很好,跟昨夜对比判若两人。瑞伊似乎松了口气。
“我有东西要送给你。”我微笑着站了起来,到床头柜拿了个牛皮大信封递给瑞伊,“打开看看吧。”
他的眉梢疑惑地扬起,揭开封口,取出了信封中薄薄的几页纸。
下一刻,湛蓝色的眼眸瞪大:“这是?!”
“这些房契、地契,我都交还给你。从现在开始,曼特尔庄园全权归你所有。”
诧异的表情渐渐回复为平静,他重新看向我:“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契约解除了?”
“是的。”我轻扯嘴角,“如果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离开这座城堡。”
本以为他会问我提前解除契约的原因,但他只是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眸异常幽深。
“你希望我马上离开?”他终于开口了,眉头微微蹙起。
“这不正是你的期望?”我报以微笑,语气故意带了嘲讽,“或者,你还指望从我这得到些额外的补偿?”
他腾地站了起来,迈开大步直奔房门,头也不回。
卧房的门在身后被重重摔上,伴随巨大的声响。
我靠回了藤椅背,望着窗外。夜色已经笼罩大地,那份微寒却透不进我的皮肤。只因,我的身体比它更冷。
无论我是身为伯爵还是夏晨,都不想再让你看见我夜晚时的样子。
别了……瑞伊。
第7章 不速之客
深夜时分,我的梦境中再度浮现那特殊的香味。冷静、优雅,带着致命的诱惑。他的银色长发在月下飞舞,俊美绝伦的面孔上亮起两簇赤芒,嘴角渐渐勾起的笑意,既高贵,又邪恶。
蓦地惊醒,幽暗的房间中,除了我自己,什么都没有。
孤零零的大床上,我快要透不过气来,发出的喘息声又长又尖,好似被小孩扎破了的充气玩具。
抓起放在枕边的银铃,我竭力摇晃。
房门应声打开,骤亮的灯光中,早有准备的巴兹和几个仆人冲了进来,随后是穿着睡衣、背着药箱的费林医生,怀中抱着刚从冰柜取出不久的血浆袋。
透过对面的金色落地镜,我看见了自己鬼一般的脸。一夜之间所有的血色似褪了个干净,我面白如纸,眼眶和两颊深陷,连嘴唇也是灰白色的。
迷离的视野中,我感觉到费林医生在快速而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直至冰凉沁人的血液滴入我的静脉,涌入干涸的血管。
本已死寂的胸腔渐渐有了微弱跳动,我又能唿吸了。
眨巴着眼睛,迫切地在面前晃动的无数张面庞中寻找着,我想说话却又发不出声音。
噢,我忘记了。
瑞伊已经不在这里。
是我亲手……赶走了他。
胸口突然抽痛起来,我蜷起身子,发出一声低哑短促的呜咽。
“伯爵大人,请您放下心,好好睡上一觉……”
抚慰温暖的手轻拍着我的肩膀,巴兹的声音在耳中嗡嗡作响,像极了催眠曲。
莫名的悲伤中,我恍惚沉入了幽暗。
……
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上午。
“您醒啦!”床边立起一个轻盈的身影,丽莎开心地笑着,“我这就去请医生他们过来!”
“不用了,昨晚折腾了一夜,让他们休息吧。”我已完全恢复了精神,靠着床头坐着。这样的夜晚还要经历多少次,我才会彻底地没入黑暗?
丽莎站在那里,低了头摆弄着衣裙上的蝴蝶结:“您会不会,不喜欢看到我在这里?”
“怎么会呢?”我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上次的事,原来她还在耿耿于怀。
“我很高兴你能陪我一会,如果你不觉得累的话。”我笑了。
她立时抬起了头,大眼睛快乐地忽闪着:“当然不会累啊!我是早上8点才接的班呐。大人,巴兹管家已经吩咐厨房煮好了粥,现在要给您端上来吗?”
“……待会吧,我现在还不想吃。”我转头望向窗帘拉了一半的落地窗。外面的阳光真好,繁茂的绿草地,流动的人鱼喷泉,就连围着遮阳巾的园丁身上都镀了一层璀璨金边,一切显得生机勃勃。
“您真应该多出去晒晒太阳,您的脸色,没有以前好了。”
我没有应声,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那样的阳光对我太有杀伤力,如今只有在室内,我才是安全的。
想起过去,无数个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的日子。和队友们骑着越野车翻过高高的山岭,或是在烈日炎炎的操场上踢足球,蹭一身土和泥。比起在游泳馆训练,我更喜欢的还是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中搏击的感觉,一次可以游上2、3海里。哪怕被晒脱了几层皮,我也乐此不疲。
“大人,您是在想什么人吗?”丽莎好奇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一些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的人。”我淡淡地回答。奇怪于自己变得容易感伤了,这一点都不符合我的性格。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让瑞伊少爷走呢?”
听到丽莎的问题我怔了怔,回头看向她。
少女的神情有些犹豫:“……我听他们说,昨晚您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喊他的名字呐。”
我很是吃惊。昨晚的事我可一点都不记得了。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必定是伯爵残存的意识和我的混在一起了吧,一定是这样。
说起来,我和瑞伊接触的时间并不长……
更关键的在于他是个男人,我怎么可能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不,不可能……
下午4点当角落里的时钟敲响,发出悠长而寂寥的声音,巴兹推开了起居室的门:“伯爵,您的弟弟特里大人来了。您见不见他?”
伯爵的弟弟?!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照片上那位表情阴郁的男孩。
身为汉密尔顿伯爵,不见他的家人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但是,我并非伯爵本尊,会不会没说上几句就被看穿?
巴兹恭敬地低着头:“希望您原谅我的自作主张,我事先透了口风给特里大人,因为受了伤,您的记忆可能受到了些影响。”
巴兹真是太可爱了,正中下怀啊。我笑了起来:“那就请他进来吧。”
伯爵的弟弟如今已是位身材壮实的褐发青年,除了没留大胡子,他的相貌和照片中的父亲如出一辙。
“理查!”一见面他就给了我个大大的拥抱,“听说你出了点意外,早就想来看看你了。不过,见到你的精神像猎鹰那么抖擞,我就放心了!”
那只是因为,你没有在晚上来访。我在心底回答,笑着请他坐下,让他把这当成自己的家。
特里果然将身体深深埋进了丝绒沙发,随手拿起面前的葡萄汁就喝。但在他悠闲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因素。
究竟是哪里不对?
是了,那是他的眼神。我望向别处的时候,他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一旦接触到我的目光却又下意识避开。
开腔后,他先是寒暄了两句天气,继而表达了对此次暗杀事件的强烈愤慨,并再三嘱咐我保重身体。随即,他挺直了肩背。
“关于案件的调查,有消息了吗?”他的神情变得专注,显然说到了真正感兴趣的事。
我回忆起昨天收到的那份来自邓肯治安官的案情进展报告,当时只是扫了两眼就被我塞进了抽屉:“据最新的调查结果,袭击我的人原本是在莫奈一带活动,雇佣他们的金主通过中间人找到了他们,现在中间人也死了。”
“线索断了啊……难道就这么让幕后主使逍遥法外?”他慨叹出声,脸上愤愤不平,“理查,究竟是谁想害你,你心里有底了吗?”
我抚了抚额头,显得很是无奈:“受伤之后,很多事我都想不起来……说不定,是某个旧情人想给我点教训吧。总之,感谢仁慈的上帝庇佑了我,今后我会多加小心的。”
“那就好。”他摊了摊手,轻快地站了起来,“别忘了我是你弟弟,有需要帮忙的事,我随时听候召唤!”
我对他的笑容报以微笑,背嵴处却有股寒意直窜头顶。
凭我的直觉,伯爵的这位兄弟肯定与那夜发生的暗杀脱不了关系。
他真的以为,伯爵会被亲情蒙蔽了眼睛,看不出他的小把戏吗?有这样一个心狠而又愚蠢的弟弟,实在是汉密尔顿伯爵的悲哀。
在这个城堡当中,说不定就有被特里收买的人在为他通风报信……包括出事那天伯爵的行踪,以及这一段时间来的异状。
我靠在椅背上思考着。虽然未来的事我已不在意,还是该让巴兹好好查查,把那只可恶的老鼠清除出去。
第8章 真实的告白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被动地等待身体陷入缺血状态,而是在临睡前提前输入大量的血液。这件事,只有巴兹、费林医生和一两位忠诚可靠的仆人知道。
他们都明白,主人的健康出了严重的问题。敏锐的听力让我捕捉到了他们交谈中出现的吸血鬼字眼,足见对我的状况他们早已心照不宣。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抱怨或质疑,只是尽心尽职地做着自己的事。
为了保守我的秘密,巴兹辞掉了城堡中的大多数仆人,包括某个被怀疑是特里派来奸细的男仆。
白天的我精神尚好,但那只是输血造成的假象。两日后我开始让他们把起居室的窗帘全部拉上,照射进窗户的寸缕阳光,都足以令我恐惧。
目前我赖以维生的血浆来源稳定,这全是靠了费林医生的帮忙。但我的情况恶化得很快,输血不再像最初那样效果明显。我的身体不可抑制地衰弱下去,脸色越发苍白,皮肤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青色的血管,犬齿却变得比其他牙齿更长而锋利。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昏睡中渡过。我知道,心脏完全停止跳动的时刻,越来越近。
偶尔会想起自己是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地方,这个被他们称作西塞大陆的异世界,卷入了汉密尔顿伯爵的诡异命运中。
我所熟悉的世界,我的老爸,林教练,还有曾经朝夕相处的队友们……再也见不到他们,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庆幸在这个古老的城堡中,自己被一些忠诚而又可爱的人们包围着,同时却又感到说不出的孤独。我希望,到时候巴兹会遵照我的命令一把火烧了我,在我成为吸血鬼苏醒之前。不愿靠血浆维持悲哀的永生,更不想向混乱和恐惧低头,因为嗜血而伤害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