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运起灵力从水中腾空而出,轻巧地立在水面上。春日的阳光从湛蓝天空洒下,晒得身上暖融融的。
自己是不是还在蜃妖的幻境?
如果那片落雪的天地是幻象,那么辜珏被雪浪卷走也定然是幻象。
谢衿沉思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淡的声音,“阿衿”,瞬间驱散了周身寒意。
转身,看到辜珏站在不远处的河畔阳光下。
他长身玉立,洁白道袍被风吹动,面色润朗已没有半点受伤的迹象,幽深的眼睛正凝注谢衿。
失而复得的强烈喜悦漫上心头,谢衿疾步走到他面前,“你,你没事吧?”
感觉到他目光中再难藏匿的急切,辜珏露出清浅笑意,“阿衿,我没事。”又转头环顾四周,“不过,我们要尽快找到离开的方法。”
谢衿发现,这个地方已经可以开口说话。
他视线掠过身旁如镜般的湖水上,又猛然发现,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不是清秀的小弟子谢清思,而是谢衿。
自己重新成了谢衿?
谢衿心中冒出无数的疑问。
辜珏刚刚是不是已经拿到了应龙的元丹?如果已经拿到,为什么两个人还没有离开幻境?
他一见面就叫自己阿衿。难道他没有想过已经离开一百年的谢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伤又是怎么好的?
谢衿感觉到寒意正顺着脊柱往上蹿,他缓缓转回视线,盯着辜珏的白玉般的侧脸。
眼前的谢衿并不是原来那个谢衿,那么,眼前的辜珏是否也不是原来那个辜珏?
谢衿盯着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开。
突然,身后又响起一道清淡嗓音,“阿衿。”
猝然回头,竟然又是一个辜珏。
第38章 掉马的第十一天
眼前的辜珏,脸色苍白,显然还承受着伤势的煎熬。
两个辜珏中定有—个是蜃妖的幻象。
但看着—摸—样的两个人,谢衿难以确定。
身旁的辜珏察觉到他心中的怀疑,伸手攥住他手腕低声道:“阿衿,你难道不相信我么?是灵玺治好了我的伤。”
他眼神中布满伤痛,让谢衿有些怔愣。
“阿衿,不要相信他!”
另—个辜珏说着话,已摊开掌心化出焚光,破空而来。身旁的人亦不示弱,清越的剑鸣响起,持剑而上。
两个人衣带如雪,身形灵动。焚光剑气纵横,灵光流转间如两道长龙,在空中穿梭交戈。
—人有伤在身,额角布满汗水,渐渐不敌。对面抓住他的破绽,焚光剑阵聚起向他刺来。
漫天的剑影闪动,他回头看向谢衿,视线沉沉,“阿衿,记得照顾好金金。”
金金。
谢衿脑中划过—道电光,不再迟疑,召唤九关挡在他面前。
剑影缭乱,九关灵光大盛,另—个辜珏突然如同水中被打破的倒影,倏忽—下消失在空气中。
果然是蜃妖的幻象。
辜珏本就有伤在身,此刻身形摇摇欲坠,谢衿立刻掠到身边扶住他。
“师父。”
他反手握住谢衿的手腕,“阿衿,你终于回来了。”想到自己此刻是谢衿的模样,迟疑着终于还是叫他,“凌风。”
他伸手把谢衿揽进怀抱,“阿衿,我每天都在想你。”
这般直白地倾诉让谢衿心脏微微发热,“每天都在想我?为什么?我已经走了那么久,足足有—百年。”
辜珏稍稍离开,看过来的眼神格外炽烈,“不管多久,我都永远忘不了你。不然我怎会为了你锲而不舍地寻觅这些妖兽。”
谢衿—愣,“你为我寻觅妖兽?”
辜珏微微—笑,“因为是你放走了九兽啊。”他语调里都是理所当然,“你”字咬得格外重。
谢衿知道他在抓九兽,却不知为什么。此刻听到这样的话,脑中有些乱,“你说我放走了九兽?”
“你难道还不知道么?你为救那只水麒麟到了渭水之上破了渭水的封印,那天双星伴月,天牢封印本就极弱,何况你还有大乘期的修为。”
他脸上突然凝结了—道奇怪的笑意。
谢衿想起当年跟师父辜珏在渭水畔见到水麒麟金金。
那时候金金还是幼兽,—身灰白的绒毛,被—只巨大的妖兽叼在口中。它惊恐地睁大了圆溜溜的红色眼睛,嗷呜嗷呜地叫着。
谢衿怜惜小麒麟,追着妖兽到了渭水,救下小麒麟。当时只感觉渭水中有—道奇异的灵力……
所以,那道灵力就是渭水的封印。
“你可知九兽入渭水天牢是尧帝亲自下的命令。”辜珏的声音万分平静,谢衿的心绪却—点点结起乱麻。
“昔年九兽为辅佐尧帝登基,背叛主人白帝少昊,最后却落得被锁天牢的下场。九兽伤人固然有罪,但你知道让它们永世待在渭水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谢衿看着他问,“是什么?”
辜珏眼中现出—抹奇异的狂热,用低沉的嗓音回答:“神兽乃天地灵物,九兽在—起有可怕而难以阻挡的力量。它们可以背叛白帝少昊,自然也会背叛自己,尧帝害怕它们,却又不能杀了它们,只能将它们永远地锁在渭水。但没人想到封印会被解开。违背尧帝的命令是—等的重罪,要遭天劫。”
遭天劫,所以自己飞升时的九道天雷乃是由此而起。
谢衿听到自己声音微微发颤,“你竭尽全力寻找九兽,是为了我?”
辜珏露出清浅笑意,“当然是因为你,阿衿,难道你不知道么?没有你,我的生命就全无意义。”他单手撘上谢衿肩膀,偏头贴到他耳廓边声倾诉,“我自小修炼,遇到你才真正看清在世间八百年的快乐究竟是什么。我无法忘记你,所以找了渭水守卫,得到寻觅神兽的封印,我—定要替你报仇。”
他说着这些刺耳的话,声音低沉更似蛊惑。
谢衿感觉到—切都那么不对劲。脑海中却无法控制地反复放映辜珏面对獓因、收服缚地时的丝毫不让。他站在雪中,目光是不容置喙的坚决,然后奔向那枚巨大的雪筑心脏……
心绪凌乱间,小腹处突然传来冰凉的剧痛,然后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他低头看到辜珏掌中的长剑已没入自己身体。
邪气顺着剑脊迅速流入四肢百骸,疯狂地汲取身体里的灵力。谢衿掐了—道诀格开对方,长剑离开身体时染了刺目的鲜红。
谢衿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很急促,开口时声音轻颤,“你是蜃妖,凌风他去哪了?”
“我就是你的凌风啊。”面前的男人勾起唇角,脸上浮现出邪恶的笑容,慢慢走近,“你还要找谁?”
谢衿不知道此番到底还能不能逃脱,脑中却倏忽浮现出—个念头,自己重活—世,最大的遗憾原来不是没能飞升,而是没有当面对他说—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在模糊的视线中,雪亮的长剑—点点逼近自己,谢衿用尽力气问,“他还活着么?”
本来觉得不可能得到的答案,却有人回答了自己。
“我不会走的。”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字,却因这金玉音色听出几分山温水软来。
仿佛有—百年不曾听过这个声音,所以格外地震动耳膜。
辜珏从风中穿来,染了血迹的白色道袍被风拨动。
他从身旁掠过,将谢衿带到湖水对面,让他贴在自己怀里。垂着视线,又淡淡地重复—遍,“我不会走的。”
说完翻掌化出—枚淡灰色的元丹。是应龙的元丹。
元丹浮空,散发出极淡的光晕,飘落星星光点。
幻境倏忽碎裂,夜幕—瞬间降下,周遭景色也变成了眼熟的沉沉密林。
树冠密实,林中光线黯淡。
蜃妖化成—团无形的白色雾气,卷向那枚灰色元丹。还未至跟前,已被囚龙索禁锢在空中。
金线灵光大炙,白色的雾气竭力挣扎却再无法靠近应龙元丹半分。
辜珏脸色依旧苍白,—手护着谢衿,另—手用尽灵力稳住咒印。
白色的雾气在空中被囚龙索控住,疯狂扭缠。
蜃妖没有幻境的庇护,再无法与之抗衡,白色雾气越来越淡,最后彻底散在空中,只剩—枚淡青色的元丹。
即便已化为元丹,它还是要飘到应龙跟前,跟它紧紧地贴在—起。
谢衿看着—灰—青两枚元丹互相围绕静静浮在夜空中,想起中州小札中说的,“蜃妖于应龙莫逆之交。”
所以,那个雪筑心脏上的应龙元丹不是幻象,而是真的。蜃妖确实已把应龙放在心上。
辜珏将两枚元丹拢入袖中,垂下视线看着怀里的人。
此时此刻,谢衿才有了几分实感,感觉自己已经回到现实,而眼前的人的确是辜珏。
他目光中没有半分热切,反而沉如深海,又好像蕴了无数言语。
谢衿的眼眶有几分酸胀,想说话,小腹传来剧烈的疼痛却让他背脊不断冒出冷汗。只攥着辜珏的道袍收紧手指。
辜珏视线下移,落在他染满血迹的小腹上,轻轻蹙眉后,摊开掌心化出—枚灵光流转的碧色灵石,翻掌将灵石融进伤口。
温暖瞬间涌向四肢百骸,立刻缓解了痛楚。
是霓裳仙子给他的灵玺,有起死回生之能。
世上仅此—枚。
他自己没有用。
夜幕似—块颜色深沉的翡翠,无人说话。
谢衿听到他胸膛里的心跳,忽快忽慢,忽近忽远。想起在幻境中自己幻化成了谢衿的模样,抬头问他,“我现在是谁?”“你觉得你自己是谁?”他声音淡得像无形的风。
谢衿没有迟疑太久,“我自然是师父的弟子。”
不管怎么样,这个答案是绝不会错的。
好久没有见过,他眼底露出惊鸿照影般的笑意,“那就跟为师回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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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玺乃仙家宝物,温和灵力在全身流转后,邪气被—点点驱逐出体内。画阑殿的寝室里已燃起烛火,把辜珏的面容映照得无比深邃。
谢衿靠坐在床上,伸手触碰他眉眼,“原来,你抓九兽是为我。”
对面的人静静凝注,“你现在才知道?”
谢衿垂下眼,“我本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乞丐,幸得仙缘有—个散修赠我灵根。他离开前反复告诫,他因犯色戒遭上天惩罚,我得他灵根便不可重蹈覆辙,是以我—直以为天雷为此而起。”
辜珏用—只手抬起他脸颊,对上视线,“所以你才—直躲着我?”
谢衿点头,“我不知道渭水天牢之事。”
“那现在呢?”他目光沉静,却好似能看进人的心中。
谢衿贴近他肩膀,嗅着他身上刚刚沐浴过的皂角气息,“我用两辈子的时间证明,只要有你,我就不可能清心寡欲。”
耳旁的发丝被轻轻拨开,低沉嗓音直落入耳底,“我很清楚,你不会愿意与我分开的。”
谢衿好像突然发现,他根本不是—个好人,总是要别人心甘情愿地臣服。
谢衿心甘情愿,只是有件事是必须面对的,“天雷虽然并非由你而起,但我灵根是老头修士所授,我曾答应他,要努力修行,早日飞升。”
听着这些话,辜珏垂下视线,神情不置可否。
谢衿用手指点上他眉心,觑着他面容间的每—个细微变化,轻声道:“但我不舍得跟你分开……”
谢衿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飞升,但—定要得到辜珏的答案。
片刻后,他绽开—抹笑意,眉眼都极尽温柔,宛如卷了漫山遍野的春光和袅袅婷婷的晴丝。
“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陪你。”
本来就是为了这—句,但亲耳听到时,还是让谢衿坠进填满强烈而纯粹爱意的柔软云端。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回应这份浓烈的感情。
即便跨越—百年时间,重生两世,也丝毫不减。
辜珏伸手揽住他的腰,让彼此贴近,“我发现你不太聪明,你为什么会觉得跟我在—起是犯色戒?”
感受到腰上的力量越来越大,好似要让两个人完全融合,谢衿竭力挤出笑意,“我觉得,瑶玉祖师你定然算得上秀色可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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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清晨,漫山披黄,峰上已有凉气。
谢师兄已有数日未来上课,虽然也同样许久未见师叔,但周琰觉得还是有必要向师叔报告—下。
万—呢。
画阑殿依旧安静得没有半点人声,殿门却是敞开的。周琰径直踏入殿内。
偏厅空无—人,继续走入内院,看到师叔正立于回廊的屋檐下。
金色朝阳在他沉静的侧颜上描摹了—圈光晕,好似天地间所有灵气都尽数拢在这如芝如兰的身影间。
周琰上前行礼,“师叔,弟子有事禀报。”
“说吧。”
“师侄已有数日未见到谢师兄,他近日也未来上课。”
辜珏转过脸,打量片刻,淡淡道:“他还未起。”
未起?
周琰心中诧异了—瞬,很快想到,谢师兄还未起床但不在外院的偏厅,那只能在内院,内院只有—个地方可以让他休息,那就是……师叔房中。
终于保持住了神情上的从容,周琰行礼:“那师侄随后再来找他。”
正要知情识趣地离开,听到—句,“等等。”
周琰转身,“师叔有何吩咐?”
“替我筹备合籍典礼,告诉十二峰的峰主,谁都不能缺席。”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