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珏本有无数个问题准备质问这个弟子。为何要装扮成散修模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但谢清思醒来的第一句话,把辜珏已到唇畔的质问塞回了喉咙。
——师父,你还好么?
自从道侣阿衿离开,辜珏已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句话。
因为他是苍梧山修为最高的瑶玉祖师,不需要任何人这样问他,也没有人敢这样问他。
月色从树根交缠的极窄缝隙中透入,这牢笼里光线极其黯淡,辜珏只能看到小弟子模糊的轮廓。而且,周围狭窄,两个人离得很近,连衣摆都一直碰到。
安静中,辜珏开口:“你若是害怕,倒也不必跟着为师。”
谢衿:……
可是,我真的没有跟着你。
谢衿无心解释,赶紧询问:“师父,这是什么妖兽啊,怎么长得跟树一样?”
辜珏回答:“妖兽名缚地。”
“缚地?”
“嗯。它本来也是有手有脚的神兽,奔跑如风。”
谢衿诧异,“那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好似一棵埋在地里的巨大的树?”
“因为,林鸱鸟喜欢它这样。”
“什么?”谢衿觉得这个答案有些难以理解。
“林鸱是邪鸟,会替妖兽吸取人的灵气,但它必须寄生在妖兽身上,靠妖兽的兽气生存。”
“好像是这样。”
“林鸱鸟喜欢茂密的树林,缚地便把自己变成这个模样。”
谢衿实在不明白,“林鸱鸟喜欢,缚地就要这样?为什么?”
“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遵从本心罢了。”
辜珏突然发现,今晚,自己的话好像太多了。
大概是因为今晚他让自己想起了谢衿。
他闭起嘴巴,注视着面前。
谢清思低下脑袋思索,片刻后试着去摸索周围,查看两人正置身于此的树根牢笼。一抬起手臂,就难以忍受地轻轻抽出口气。
想起他刚才也这般吸气,辜珏只得又开口:“你怎么了?”
听到他掺杂些许痛楚的声音:“进来时,被那些树根撞到后背。”
他动了动肩膀,想要用掌心的灵力去治伤,却因为伤在后背,自己的手很难碰到。
辜珏淡声道:“你不方便,为师帮你。”
谢衿答应,“好。”他稍稍倾身靠近,辜珏伸手绕过他手臂,想触碰受伤的位置。
谢清思只是自己的弟子,明明不需要介怀,但辜珏的手还是在将要碰到他身体时稍稍迟疑,然后才缓缓落下。
手指隔着衣袍碰到一片起伏清晰的蝴蝶骨。
“是这里么?”
“嗯。”
辜珏将掌心轻轻贴近,温热的灵力氲入后背。
他稍稍转过脸,“嘶”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但在眼前这片模糊中,他睫毛纤长,发带垂在肩膀的侧颜好似跟辜珏梦里的画面完全重叠。
痛楚渐渐缓解,谢衿心中不禁有暖流在缓缓流动。跟一百年前一样,他对自己的弟子还是这么好。
化入最后一丝灵力,辜珏收回手,“缚地灵力深厚,此刻只能稍加缓解,回峰在看。”
“谢谢师父。”
又一次安静下来。
谢衿很想找个话题以免场面尴尬,“师父,我们怎么出去?”
“等他们把林鸱鸟清除干净,缚地自然就会放我们出去。”
“哦。”聊天也毫无气氛,不知不觉间,谢衿迷糊起来。
辜珏静静地站在树根牢笼里,嗅到从外面弥漫进来的淡淡焦臭味。一开始,还能听到几声林鸱鸟凄厉的鸣叫,渐渐地,一点声音也无。只剩怀里这人轻缓悠长的呼吸声。
他真的睡着了?
辜珏讨厌有人这样靠在自己身上,何况还是睡觉。
他伸手握住谢清思的肩膀,想推开,还没动又迟疑。
这里如此狭窄,他身上还有伤……
最后还是松开了那道清瘦的肩膀。
谢清思睡得很熟,发带黏在脸上。辜珏的手在收回时,顺势替他拨开了。
笼罩在陈家村的浓稠兽气一点点散尽。
辜珏知道,林鸱鸟已被清理得差不多。
又等了片刻,透入月光的缝隙突然开始变大,一根根贯穿天地的巨大树根像水汽般消融在空气中。
谢衿被惊醒,看到眼前拔地参天的巨木,眨眼间已化为星星点点,随着夜风飘向了远处。
辜珏侧目看了看身旁的小弟子,随即单手结印,焚光掠上天际,随后调转剑尖,狠狠刺入土地。
剑气如水波般向四面荡漾开来。
很快,一粒淡紫色的妖兽元丹慢慢升起,辜珏摊开掌心,元丹便立时飞入。
谢衿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忍不住又在心中猜测他收集妖兽元丹的目的。
见小弟子站着不动,辜珏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还不走?”
谢衿:“哦。”
辜珏转身时,焚光已划出一线青光,从他脚边掠过,将人带到空中。刚要走,又看到谢清思一直站在那里,迟迟没有跟上。
受了伤难以御剑?
辜珏心底有些生气,在空中停了片刻,还是选择转身。
谢衿只是在思考,自己此刻是选择御剑还是乘风。乘风会不会吓到辜珏。但他见过好几次,应该对自己弟子的修为已经心里有数。
还没想好,就突然被焚光带到了空中。
“师父!”谢衿面对辜珏而站,脸颊恰好贴在他胸口。为了稳住身形,只好攥住辜珏的衣襟。
辜珏垂了垂视线,却没有开口。
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飞出一段距离,风中传来熟悉的人声。
是烟霞峰的师兄弟们。
此刻,众弟子已经清理完林鸱鸟,等待师父师祖吩咐的间隙,正在闲聊。
有弟子遗憾地叹道:“哎,为了斩杀林鸱鸟,苍梧十二峰齐聚陈家村,谢师叔没来,实在是让我们烟霞脸上挂不住啊。”
另一个弟子赞同道:“可不是么,谢师叔身为祖师的亲传弟子,自然是各峰弟子都想亲眼一见。”
“谢师叔为何总是如此格格不入。”
“云隐出身的,或许心态跟大家不太一样,何况所有人都知道,烟霞还有个容师弟,根本没有谢师叔的容身之处。”
“但听说师祖为谢师叔关了叶归师兄的禁闭,可见师叔在师祖心中,还是有位置的。”
“只是听说而已,或许叶归师兄的事不是因为谢师叔呢。”
“也有道理。”
众弟子正聊到兴致之处,突然见师祖的焚光破空而来。
周琰见辜珏带着人过来,上前报告,“师叔,林鸱鸟已全部斩杀。”
辜珏点头,淡淡道:“谢清思受了伤,我先带他回去。”
说完,焚光便带着人划破夜色,掠上了天际。
第21章 想离开前道侣的第一天
即便没有去看,谢衿也已感觉到所有弟子落在自己背脊上的目光,有如实质。
两人穿过夜风,很快已到烟霞。
辜珏准确落在长生阁谢衿的那间屋子前。
在陈家村的树根牢笼中,谢衿一直看不清,此刻月光皎洁,他忍不住抬起头,仔细看辜珏。
男人微抿着唇,虽然没有在看自己,但褐色的眼眸却如同醇香的葡萄酒般,在月色中晃动着涟漪。
好似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谢衿心中松了口气,听到辜珏开口道:“进去休息吧。”说完便转身离开。
谢衿目送白色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刚要进屋休息,转头就看到容怅站在不远处,他藏在桑树阴影中沉甸甸的眼神,掠过刚刚辜珏离开的那片云层,最后又转回谢衿身上。
“容师侄。”谢衿喊他。
容怅走过来,盯着谢衿生气地问:“你怎么会跟师祖一起回来?”
谢衿有几分纠结,自己明明在众弟子面前说了不去,偏偏又跟辜珏一起回来,只能反问:“难道我不能跟师父一起回来?”
容怅:……
倒确实是他师父。
容怅噎了一下,恼恨地看着谢清思,“偷偷跟着师祖,我真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他神色愈发锐利,略微压低的声音,“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博取师祖的好感,成为烟霞峰的师尊?”
师祖的道侣,众弟子会称尊一声师尊。
上辈子谢衿就是谢师尊,容怅这个问题瞬间让他心有点慌,立刻否认,“我怎么可能成烟霞峰的师尊。”
“若不是妄想成为烟霞峰的师尊,为何与师祖如此亲近?”见谢衿说不出来,他又继续道:“你也不必否认,大家都看在眼中,谢清思,我错看你了。”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谢衿住的小院。
谢衿向自己屋子走去,被被容怅这句“大家都看在眼中”勾起了最近桩桩件件的画面。
——你若是害怕,倒也不必等为师。
——你若是害怕,倒也不必跟着为师。
谢衿发现,自己明明想要跟辜珏保持距离,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越走越近。抓獓因时,他替自己疗伤;在陈家村,他又相护于自己。
上一世,正是拜他为师后,在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下,自己才慢慢喜欢上他。
谢衿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
第二天,去行风堂上课时,众弟子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陈家村的林鸱鸟和妖兽缚地。
“林鸱鸟果然邪性,竟能吸人的灵力。”
“听说林鸱鸟要寄生妖兽身上才能存活。”
“昨天似乎没有见到妖兽啊?”
“我听师父说,那些巨大的树根就是妖兽,被师祖收了。”
“怎么会有长成那样的妖兽呢?”
“我也不知道。”
谢衿走进去的时候,堂中所有声音在一瞬间湮灭,所有目光同时转向这边。
这是什么情况?
谢衿隔壁坐的是一名叫元墨森的弟子。
之前,元墨森总是跟在叶归屁股后面,与他形影不离,可见感情甚笃。于是,大弟子叶归被辜珏处罚后,谢衿每日来行风堂上课总会有惊喜发现。
或是课桌出现垃圾异物,或是丢失打坐的蒲团。
但今天格外平静,桌面干净,蒲团也整齐地摆放在地。
不止这样,元墨森似乎想换个人“感情甚笃”,今天不管谢衿要做什么,都有元墨森主动帮忙。
学习符箓时,元师侄主动走近,双手捧着黄色的符纸,恭敬笑道:“谢师叔,您等会要用符纸,师侄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打坐时,元师侄主动奉上茶水,“谢师叔,累的时候您润润口。”
谢衿深深感觉到,不过是跟师祖有了一点正常互动,自己就不在是之前的“那位师叔”了。
下午是学剑法,众弟子正在行风堂的演练场中跟随周琰练习,辜珏突然飘然而来,落在旁边的屋脊之上。
他今天着黑色道服,被风吹动的衣摆上有织金暗纹,在阳光下恰似一团凝结不动的火焰,容颜清隽俊美。
众弟子俯首行礼,“拜见师祖。”
他视线随意掠过场中,摆手道:“继续吧。”
大家随即继续进行练习剑法。
烟霞峰弟子的修行教导一向都交给周琰,师祖平时从不管这些。今天突然到来,想到他平时的严苛程度,众弟子都不禁有些紧张。
战战兢兢地练了一个时辰,终于听到屋脊上传来声音,“容怅。”
“师祖,弟子在。”
“你过来。”他说着话,人已飘然落下,立在旁边郁郁葱葱的树冠下。
“遵命。”
在众弟子面前被师祖单独召唤,容怅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神情傲然,微抬着下巴,走向树下。
辜珏没找自己,谢衿心中松了口气。
周围窸窣响起讨论。
有弟子羡慕道:“容师弟又得师祖亲自指点,实在令人羡慕。”
另一个人开口:“我听说容师弟已经在学沾衣剑法了。”
那人显然万分惊诧,“沾衣剑法?!可是师祖亲创的那套?”
回答者言语间难掩骄傲,“天下间只有一个瑶玉祖师,也只有一套沾衣剑法。”
“容师弟天赋卓绝,自该有此殊荣。哎,我这辈子若是能学得沾衣剑法的一招半式,此生无憾。”
话题一转,突然来到谢衿身上,“话说,师祖为何不指点谢师叔?”
“或许是谢师叔学习的进度不及容师弟?”
新插进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你们真是目光短浅!谢师叔是师祖的唯一亲传弟子,沾衣剑法想必早已单独教过师叔了!”
谢衿:……
这道声音,今日一直出现在谢衿耳畔,他虽然没回头,也能听出是元墨森。
谢衿内心很是无语,这人讲话也太不负责任了。
当下便走到对方面前,“元师侄好。”
元墨森脸上立时浮现出恭敬笑意,弯腰行礼,“谢师叔好。”
谢衿沉思道,“我觉得陈师侄刚才所说有失偏颇。”
元墨森十分谦虚,“请师叔指教。”
“容师侄灵根卓绝,天资聪颖,是我烟霞未来的希望,师父自然应该竭尽心力教导他,至于我,能拜入师父门下已是莫大机缘,绝不能再让师父费心,什么单独指点剑法,真的不曾有过。”
元墨森愣了愣,赶紧附和,“是是是,师叔说没有自然就是没有。”
谢衿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周琰先一步走到两人面前,喊他,“谢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