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羽并不知道,就连后来的事,他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某年某月某日,人界奎荫山上魔气冲天而起,远在边界的异国小邦都能看见,能感知到这个魔气。似乎有祸乱人间的大妖魔出世,人人自危,乱成一片。
而后,有一仙人从天而降。
关于这点,其实传说有很多个版本。一说是仙,一说是魔。
持仙这一方的说这种拯救天下苍生的事明显是仙人所为;持魔这一方的,则是因为,压下冲天魔气的,是与对方如出一辙的魔气。
漫天的红色魔气从天而降,压住那山上原本的魔气,整座山上的树木在瞬间枯萎,飞禽走兽嘶鸣哀嚎。
这是一场魔与魔的战争。
林重羽坐在茶馆里喝茶,此时已经是两百年后,他已经是一个渡劫期的大修士。他身上干净纯澈的灵气让茶馆里的客人时时回头张望。
“不对。”旁边桌子上的一个男人摇头反驳,“传言不是说,那山上的花草在大战之后毫发无损吗?”
“传言半真半假,焉能当真。”持魔那一方观点的人嗤笑一声。
“你也知道传言当不得真,怎么听信了惠清大真人是魔这种胡话?”
……
林重羽听他们争辩,嘴角浮着一抹淡淡的笑。两百年过去,他已经和最平常的人类一样,能做出每一个细微不浮夸的表情。
旁边第无数次偷偷看他的姑娘,被他的这个笑惊呆了。
真的是仙人吧,姑娘在心里偷偷想着。说不定还是对面那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口中的惠清大真人。
两百年的时间,人界物是人非,天下分久必合,如今纷争的硝烟散去,巷子里、农田外,是袅袅升起的炊烟。
五长老做成了他的事,也没能如愿以偿,得道飞升。证道失败,后来他归隐山林,潜心修炼。顺便把半魔的弟子兰白从魔域抓了回来,严苛教导,似乎有将其培养成下一任公孙陵的打算。
因为公孙陵,半魔的身躯,却在那天压住即将突破深渊的前魔尊之后,天雷轰轰,金光大盛,在□□里飞升了。
说起兰白为何出现在魔域,这件事林重羽后来还是听景祁说起的。当日兰白在月河城失踪之后,林重羽与他就此断了联系。这时,兰白实则是为了父母的下落,一路追查到深渊,后被困其中,直到见到了去深渊寻找幽骨草的景祁。
彼时,公孙陵从天而降,与前任魔尊打了起来。景祁拼死与前魔尊大战一场,不敌,受了重伤,灵魂虚弱,好在维系他存在的主子来了,他稍微恢复了些,便将兰白救了下来。
林重羽凭借景祁的描述,想象了一下当日的场景和师尊大发神威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旋即又有些担忧:“师尊可受伤了?”
前魔尊毕竟是公孙陵的父亲,虽然心思邪恶,当初和延康长公主的孽缘更是让人气愤不已,但毕竟血缘关系在那,他怕师尊一时心软,留下破绽。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但过程,林重羽总还是免不了担忧。
景祁觉得好笑,摇头道:“你师尊怎么可能受伤。”
似是回忆,景祁停顿了片刻后才说:“那魔头百余招都不曾碰到你师尊一下。气得大喊孽子,你师尊自是不理,也不再打算和他周旋,在我与兰白离开战场之后,他便直接使出绝招——就是民间流传的以魔制魔的传奇——压制住前魔尊后,你师尊便将其封印进了一个葫芦宝瓶中,飞升时携着他一到上天了,最后的结果,大抵就是交由天上更大的神仙净化然后赎罪吧。”
林重羽听得怔怔,垂首半晌无言。
景祁见他如此情态,便想哄他高兴,想了想后对他说:“你知道为何你师尊要用魔族的力量去对付那前魔尊吗?”
林重羽仍旧不语,景祁嘴唇一顿,便又接着说:
“因为,他要用另一半的灵气护着满山的花草。”
林重羽闻言,当即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他想起拈花谷中,成片成片的花草在师尊的灵气之下欣欣招展,锦衣长发的男人站在花谷之中,眉眼温柔,兀自风流多情。
转眼间,他已经许久,许久没见师尊了。
想他当时还与师尊说着他懂了思念,这转头便深陷相思之苦。
他这真的是,“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林重羽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苦涩。茶叶在杯中起伏,成双成对。林重羽看着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
这是,茶馆的门帘被推开,两个相貌出挑气质不凡的男人推门而入,沾了一身风雪。
景祁和洛晚书在林重羽那张桌子旁坐下,打断了林重羽的回忆。
洛晚书恢复了原本的身体,样貌俊美,气质清冷。他和景祁冰释前嫌后游历四方,定期会回来看望林重羽。这次他就给林重羽带来了很多各地的珍稀特产,譬如东海夜明珠,南海鲛人龙绡,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林重羽微微一笑,没有推辞。
景祁和洛晚书受公孙陵恩惠,飞升之后,所有与他灵魂相系的怨魂厉鬼们得受仙气神恩,或者投胎,或者如景、洛二人一样,复活成人。对于公孙陵留在凡间唯一的弟子,他们自当尽心照顾。
林重羽拒绝了他们的好意,独自留在了冷芜峰。
冷芜峰的鬼修们散了大半,山中清冷了许多。往来的除了林重羽之外,也就剩下几个洒扫的小弟子。
辞别景、洛二人后,林重羽围着繁花热闹的锦城转了一圈,然后回去。
刚至凤衍山脚下,林重羽正欲御剑飞行,前往冷芜峰,便看见迎面走来一对男女——姜师兄和婉容师妹。
姜师兄牵着婉容师妹的手,面有喜色,俊朗的脸上爬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婉容师妹也羞涩得红了耳朵,抿着唇,侧脸看旁边的树木。
两方打了一个照面。
既已经互相看见,林重羽只好收起剑,与他打招呼:“姜师兄。”
姜师兄拱手道:“林师弟,好久不见。”
寒暄之后,姜师兄递给林重羽一个红底烫金的翻折册子。一打开来,林重羽便看见开头自己胡乱编的那个假名,自己先笑了一下。
待继续往下看,他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封邀请他参加成婚大典的请柬。
姜师兄摸了摸鼻子,幸福又略显羞赧道:“三日后,我与婉容大婚,请林师弟一道来凑个热闹,万望勿辞。”
林重羽垂眼看向这大红色的请柬,出了一会神。
“林师弟?”姜师兄唤他。
林重羽闻声回神,手指捏紧了这个请柬,应道:“我一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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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师尊回来哄徒弟
第六十六章
修真界的婚典相对人界来说比较简单, 这主要是因为修真界的修士们大多父母离世,人界有亲缘关系的都是子辈孙辈或者重重重孙辈了。
不拜高堂,没有三媒六聘, 不讲究婚前能不能见面,只要请几个亲朋好友吃酒玩乐, 请一个或者几个德高望重的仙尊作见证就好了。
其实大多结为道侣的修士们在婚前就已经双修了,大典只是一些爱玩花样和浪漫的人喜欢折腾的东西。
其他人倒很乐得有这样一件热热闹闹的喜事来活跃一下山中清冷的气氛。
还有免费的好酒喝, 有热乎的新郎官调戏, 何乐而不为?
姜师兄一直笑呵呵的, 看起来很是乐意被其他同门们闹腾。娶到了喜欢很久的人, 他心里欢喜,看粪也是花……咳, 当然, 看婉容师妹这朵娇花,那就像在看天上的月、山顶的雪, 天下动人的所有事物。
婉容师妹被某个师姐搀扶过来的时候, 姜师兄看得眼睛都直了,话也说不顺畅,被满场的宾客好生笑了一番。
林重羽看着姜师兄窘迫的样子,也笑了起来。
真好啊。
——我们成亲了吗?
林重羽的脑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问句, 自带深沉悦耳的嗓音。
然后他就怔住了。
这是当初师尊逗弄于他时的问的一句话。当时两人一个说着无心,一个听者无意。
林重羽等新人离开后, 也悄无声息地走了。他回到了冷芜峰的后山修炼场,开始练剑。
他的剑是公孙陵教的,不论从身法还是形意上看, 都与公孙陵一般无二。他的修为已至顶点, 离飞升只差一个机遇, 但就是这个机遇,虚无缥缈,无踪无际,并不是想要就能要的。
练剑,是他追寻飞升机遇的一种方式。
一个时辰后,林重羽忽然停在一棵修竹之上,竹叶片片飘落,铺在地上。一封灵信出现在林重羽的眼前。
是凤衍山掌门邀请他一见。
如今的凤衍山掌门人,是沈鹤汀。林重羽不理门派之事,公孙陵走后,他也只匆匆见过沈鹤汀两次。远远看去,沈鹤汀的气质确实有掌门人的样子。
掌门一职,向来能者居之,林重羽隐瞒修为仍旧装作林二,卓卿文后来居上,修为超过沈鹤汀,但是不爱拘束于门派俗务,在修为到达最高点后彻底放飞自我,去各地逍遥风流了。
林重羽觉得掌门是个辛苦的职位,他在某个月朗星明的无聊夜晚占卜过,沈师兄现在忙得脚不沾地,连看话本子取乐的时间都没有。林重羽同情他,于是去书房里翻出从沈师兄那儿薅来的陈旧话本子,打算还给他,顺便慰问一下这位大忙人。
就这样,林重羽去赴约了。
沈鹤汀负手站在涯边,气度超然,林重羽悄悄把话本子往袖子里藏。
“掌门。”
沈鹤汀回头看他,眼神复杂。
林重羽大大方方任他看。他这些年很规矩,自然不怕这个掌门。
悬崖对面有一个瀑布,水落声哗哗传来,但丝毫不影响两个人交谈。
“林二毛,是吧。”
林二毛很感动,这么久了掌门还记得他的名字,但是,他纠正道:“大家都叫我林二。”
沈鹤汀没接这个话茬,转而道:“我观冷芜峰最近忽生福相,应是有人要飞升的迹象,思来想去,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人了。”
冷芜峰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都是些小鱼小虾,林二本人修为也只不过是够看而已,沈鹤汀疑惑了很久。
对面的林二忽然激动起来,急急问道:“真的?掌门是不骗人的吧?”
“……所以真是你要飞升?”沈鹤汀盯着他,又道,“你是谁?”
林二“啊”了一下,他方才太过激动,一时忘了自己还只是个化神期的渣渣。不过这时再否认也已经晚了。
他在旁人面前装林二装习惯了,从没有想过主动去脱马甲,但到了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必要再装。
一切都很随意。
“我是林……”二字唇形做了一半,半道又拐了一个弯,“重羽。”
沈鹤汀面无表情地点头:“宋络安也是你?”
林重羽忽然觉得有点心虚,缓缓点头。
这么些年过去,他已然明白沈鹤汀当初是真的对他好,不管对方是不是为了心中道义,他的确就是承过他的恩,虽然当初雷劫之时沈鹤汀曾劝他为大义而死,但他到底最终还是好好的,自己也对沈鹤汀隐瞒身份,各种演,总的来说,林重羽觉得他两之间,他还欠沈鹤汀一份恩情。他琢磨着,要找个机会还了。
林重羽坦白承认以后,涯中除了瀑布水声,旁的声音一点没有。
良久。
沈鹤汀道:“好玩吗?”
林重羽捏了捏鼻子:“还好。”
沈鹤汀冷笑一声:“你走吧。”
林重羽:“?”
这个对话走向莫名其妙的,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林重羽自认活了这么久,早就和寻常人一样,没想到还是大意了,居然还有他参不透的东西。
他看着沈鹤汀平静又复杂的眼神,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话本子,长叹一声,终究是没有把它送出去。
“其实,哪怕是真正的人类,参不透的东西也多了去了。你不用在意。”景祁某天与他喝酒的时候劝他。
开玩笑,要是让林重羽参透了沈鹤汀那藏得极深的心思,那还了得。殊不闻,那世上最难还的债,就是情债。
“你也有参不透的东西?”林重羽问道。
“有啊。”景祁满不在意道,“多着呢。”
林重羽好奇地看向他。景祁又喝了一口酒,微醺道:“比如我就参不透,为什么我真心对我那个庶弟好,他却反倒要过来害我。”
“这是权势的诱|惑,人心在权势面前是十分不稳定的。”林重羽解释,“你这是当局者迷,所以参不透。”
景祁瞥了他一眼:“又比如,为何别姬姑娘为了报仇,为了让负心汉付出代价,宁愿自己灰飞烟灭,与其同归于尽。”
“这……我也不知道。”生命是珍贵的,为了一个负心汉而死,这超出了林重羽的理解范围。
“你看。”景祁道,“很多事,是不讲原因的。但其实……人心复杂,也简单。”
林重羽看着他,等他说。
“比如现在,我喝酒,你喝茶,一起看花赏月,难道不畅快吗?”
“是挺畅快的。”
景祁嘿嘿一笑:“那就对了!你已经领悟到了为人的精髓!”
林重羽:“……”我信你胡说八道。
又聊了一会,景祁道:“再喝一杯,我就得回去。回去之后,还有晚书在房间里等我,那就更畅快了,人生一等一的畅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