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他抓狂的是, 他只隐隐感觉肖家参与了某些事情,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又会有多严重。
家人也被抓起来了吗?
自己又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会坐牢吗?
肖炀浑浑噩噩地盯着床柱金属上一道划痕, 一直看到走廊外灯光偏移,他才被一串脚步惊醒。
来人穿着星督局行政人员的制服,表情不近人情。
他示意工作人员将隔间门打开,而后视线扫过已经放凉却没有动过的饭菜, 垂眸对肖炀说:“跟我来。”
审讯室四面没有窗户,椅子也很膈人。
换了一个月前,肖炀恐怕要大吵大闹起来, 但被冷处理了整整一个月之久, 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 已经学会了隐忍。
“肖炀。”制服男在对面落座,手横向一摆, 投影亮出一排文件,悬在半空:“男,十九岁,父亲肖遨,母亲岑霜。”
肖炀默然, 听制服男把他从小到大的生平念了一遍,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默了,制服男收起文件,说道:“你知道你父母、以及你首都星的本家都做了什么吗?”
肖扬终于给了一点反应。
他缓缓抬头,眼睛干涩:“他们……怎么样了。”
制服男并不回答,而是低头做了一番记录:“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
肖炀摇头。
“好,我信你。”制服男唰唰写了一行字,把文件翻转,向对面一推:“签字。”
肖炀愣神,不解地看看文件,又认真地看了眼制服男。
“你父母交代了很多,同时力保你,声称你不知情,并且拿出了相当多的证据。”制服男指尖轻点桌面:“不过最重要的证据,还是你给钟少将发的信息记录。”
肖炀喉结动了动,涩声道“……我什么时候……”
“哦,是给邱秋发的。不过也差不多,你干了件聪明事。”制服男终于挑眉一笑:“大义灭亲,嗯哼?”
肖炀在圣诞节那天顿邱秋无果后,确实找邱秋的同学要了终端号,思索再三发了条消息,约他见面,说有要事商量。
当时邱秋忙着躲钟豫,又找钟豫,完全忘了肖炀还可怜巴巴地等他回信。后来看到时已经晚了,肖家协助神秘组织攻打梦鲤乡已成事实,没得洗。
但肖炀这条消息侧面自证了清白,也表达了一心向“正道”的伟大志向。邱秋和钟豫的在调查组面前一致说了肖炀好话。
当然,钟豫的原句是“肖家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兔崽子,吃shi都不敢”。
“经过各方验证,证据为真,按照联盟先行371版治安管理条例,你被无罪释放了。”制服男看着肖炀签下最后一个名字,一抬手把文件收走,冷漠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治安管理所设在一艘独立的舰船上,舰船将肖炀送回危燕区星港便再次驶离。
时隔一个月,肖炀终于重又脚踏实地,一时间脚步发飘。
他的个人资产暂时被冻结,车也不能开,便乘了公共交通到某站,又走了一小时回到肖家宅院。
然后他久久都没踏进去。
雕花铁门贴着封条,里面没有一点人声,更别说光亮。
不过是一个月没打扫,院落竟然看起来有些颓败——满地黄叶厚厚一层,像是从来没有过那些岁月静好。
肖炀的手在门上停了半天,终于没有推开。
他转而找了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点开终端看新闻。
一个月前,首都星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不明身份的歹徒偷渡星港,袭击星督局,全城响起最高级橙色警报,甚至出动了一级防卫部队。
当日,数百艘战舰盘旋在天空,让七十多年没有受过袭击的首都星居民异常惶恐,局部甚至发生了小型动乱。
事后,联盟虽然宣布已经抓到歹徒,却因不肯公布案件细节,受到民众质疑。
大家随手拍的小视频满天飞,被删一条发一条,画面里橙光铺天盖地,像满城大火,着实恐怖。
直到现在,讨论的热潮都迟迟不退。
相比之下,危燕区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无论肖炀用什么关键词搜索,都没有讨论度高的主题出现,最多有几个人提到,路过梦鲤乡时发现门锁了,整个儿空了,之前还有人在的。
肖炀麻木地关了终端,像是做了一场迟迟醒不过来的噩梦。
翌日,他回到学校,才发现噩梦离结束还很遥远。
一个月不见,同学们别的不清楚,却知道肖家全家“犯事儿进去了”。肖炀这个儿子虽然被放出来了,但到底无辜不无辜,谁也说不清,抱着明哲保身的态度,所有人都下意识避开他。
肖炀受了一上午的异样目光,没能和任何人说上话。
课间上厕所时,他听到外间同学议论,说他“以前就是仗着家里有钱才显得很厉害,要是我有台好战舰”云云。
以往这类酸话他不是没听过,但那些人说话时远不像现在这样底气十足。
肖炀甚至不敢走出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天竟然会害怕。
浑浑噩噩地吃完午饭,一名老师找到他,让他去教务处办一下复学手续。
肖炀刚进教务处,就和一个熟人打了个照面。
“是你!”蜜雪惊讶。
她长相依旧。肤色雪白,眼睛碧蓝,金色长发经过精心打理,宛若天使。
这姑娘虽然傲气了点,但在肖炀眼里,属于傻得没心眼的类型,并不令他讨厌。几次相处中,蜜雪因为想追他,还说过不少甜言蜜语,跟在他身侧时也会露出崇拜目光。
和现在判若两人。
“你怎么出来了!?”蜜雪惊讶过后,狠狠皱眉:“一家子不要脸的蛀虫,竟然还能复学吗?军校怎么什么垃圾都要啊!”
教务处老师尴尬地看看肖炀。
“我哥都告诉我了,他家串通恐怖组织搞袭击呢!美食节那次爆炸记得吧,就有他们家手笔!我哥说媒体不让报,但普通人不知道,你们校方都不知道吗!?”蜜雪语速极快,非常嫌弃:“危燕区真是乡下地方,这也太没规矩了!”
肖炀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动作。
蜜雪这次是来办转学手续,据说很快要跟随哥哥回首都星了。她身份显赫,老师不好得罪她,只能任由她说了个爽,最后道:“老师,还没办好吗?我不想跟他呼吸一样的空气,让他滚!”
不等老师为难,肖炀自己先退了一步,离开了教务处。
天地翻覆只是一眨眼的事。
当肖炀走在人群中,看到他们纷纷退让开时,心中默默想着。
他曾经的那帮小弟们,因为家里或多或少和自己的家族有关系,一部分转学了,一部分离开了危燕区。
只有自己,因为连远在首都星的本家全军覆没,没有人能再帮他安排什么。
他成了一个人。
真的是一个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就连宿舍外,一整晚都没有一个人路过。
肖炀有天在上课途中看到了道格拉斯,看起来身体已经没问题了。
他还是那副非主流的打扮,一边终端通讯一边匆匆忙忙跑过去,隐约听到“问题不大”、“晚点到”、“给我留点儿”之类的词。
有同学撞到他,还好笑地打招呼:“日理万机啊道总?做啥大生意呢?”
道格拉斯翻身倒着跑,挥挥拳头:“老子搞艺术的!艺术无价懂吗——”
一群人哄笑起来,不带恶意与嘲笑,很单纯。
他们围在道格身边。
肖炀远远看着,最后低头,步履匆匆回了教室。
……
肖家资产全部被冻结,肖炀也断了生活来源。
尽管还有些存款供他日常花销,但他沉默着学会了未雨绸缪,开始为未来做打算。
周末,肖炀回了趟肖宅,找经理人清点了财产。犹豫了一下午,他最终决定卖掉家里给他买的战舰。
“你确定?”经理人看着他,有些不解:“上学还用得到吧。”
“大部分学生用的都是校方提供的战舰,不也照样训练么。技术和设备无关。”肖炀声音沙哑,低头在文件上签字:“这笔钱拿去投资,比任由战舰贬值更好。”
经理人见他自己有主意,便也不再劝。
肖炀卖了一堆东西,请经理人吃了顿饭。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了,他将外套拉链拉到顶,迈步出店门。
冷风一激,肖炀忽然感觉手有些刺痛,抬起一看,原来是握笔时太过用力,磨破了指关节一小块肉。
他无言地甩了甩手,插进兜里往前走。
这段路行人很少,只有灯塔在前方。看似近,实则还有段距离。
肖炀正出神地看着,突然有人在他耳边出声:“就这样卖了?真舍得吗?”
“谁!?”
肖炀浑身汗毛都炸了,猛地向侧边跳了一大步。
说话那人见他反应这么大,眼睛一弯,噗地笑出声:“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挺可爱的么……”
肖炀虽然这阵子跌落谷底,但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点信心的。突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摸到自己身边,自己还毫无察觉……肖炀光是想想,浑身就发紧。
眼前这人长相并不起眼,还很瘦弱。
他用围巾将长发裹住,刘海遮住左眼,眼角微垂,看着就像个人畜无害的路人。
“肖炀。”这人笑完,微微收住:“你真的想继续这样下去吗?”
“什么意思?”肖炀对他突然报出自己的名字并不意外,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警惕心。
这人是谁?哪一方的?为什么跟踪他?
长发青年莞尔一笑:“给你一个变强的机会,一个把失去的统统夺回来的机会。你要么?”
第70章 “……绝了。”白小旭仰……
对现在的肖炀来说, 如果说还有什么词能刺伤他,也就是“失去”两个字了。
没有站过高处的人永远无法理解那种落差感,也许他们会说, 你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手里的资产比许多人三代存款都多,日子照过学也照上……可这样的“很好”,已经快要把肖炀逼疯。
从过去的荣耀里走出来,是他强迫自己做的事, 但被人当面戳出心里的不甘,仍旧让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长发青年见肖炀久久不说话,哈哈笑了声, 将围巾拉高一点,说道:“走吧,找个地方,我们谈谈。”
肖炀脚步迟疑三秒, 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神秘人似乎只是随意游荡,挑了间酒吧钻进去,里面环境出乎意料的不错, 也不算闹人。
他将肖炀带到靠近露台的座位, 坐下后自我介绍, 说他叫叶文聿。
肖炀听得敷衍,并不认为这是个真名。
“别紧张。”叶文聿笑了笑, 等服务生走后,自顾自倒了杯橙汁,而后开门见山道:“我刚刚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
肖炀依旧警惕:“我家人已经被定罪了,不可能放出来的。你不要说你局里有人, 能帮我走关系什么的……”
叶文聿被他逗得笑了半天:“你也知道不可能啊!”
“你!”肖炀以为这人在逗他,怒火骤起,就要起身,就听对面幽幽地续了一句——
“……可你跟过来了。”
肖炀愣了愣,情绪冷下来,重新坐好。
“改造手术。”叶文聿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考虑过吗?”
肖炀刚刚贴到椅面上的屁股像被电了似的猛地弹起,他惊得面色煞白:“你!?你是……”
“哈哈哈,”叶文聿又笑:“你真是挺可爱的。”
肖炀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响。
学校的阻断剂事件已经证明了有这么一股恶势力存在,他们能够弄来药物,蛊惑学生,甚至能秘密给人做违法手术。
集整个大区力量都没能挖出的恐怖组织成员,现在就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
俱乐部投毒事件、爆炸案谋杀案、乃至导致自己家族陷落的袭击绑架案,按照肖炀的理解,都与这个组织有关。
他们居然大摇大摆地跑出来了?
怎么能?
怎么敢!
“哦豁,小朋友,我劝你别拨给管理员。”叶文聿一笑:“录音录像也别启动,否则……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肖炀手指抖个不停。
“而且嘛——”叶文聿又道:“你父母也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毕竟我们曾是盟友啊。”
肖炀沉默了很久。
对面叶文聿安静坐着,把一杯果汁品得像陈年红酒,竟然也没催一句。
最后,肖炀表情麻木的坐下,开口道:“你走吧,我不做手术。”
“为什么?”叶文聿饶有兴致:“还以为你得考虑几天呢,怎么拒绝得这么干脆?不想要你家人回来了?不想回到你过去的生活了?你答应手术,我们就会在各方面扶持你,将来你要是手术成功,地位还会拔高一层呢。”
肖炀想都没想:“我不做怪物。”
叶文聿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看着肖炀。少年因为连番遭打击,坐姿前倾而颓废,叶文聿的视线自然居高临下,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怪物又怎么了?强不就好了。”叶文聿声音很轻。
“不。”肖炀拒绝:“我不当异类。”
“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再是异类呢?”叶文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