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他这一句话一时之间还把阴差问住了,要说这句话的意思他当然是知道的。顾名思义嘛,就是百鬼要出来开个会先让凡人让让。
但是陆敬桥也不是文盲,问得自然不是这么浅显的问题。他们现在只有两个人一个魂魄,严格说来其实一个鬼都没有,哪里来的“百鬼”?既然没有“百鬼”,那还要凡人辟什么易呢?
这让阴差怎么好意思说呢?
这句话现在只是个场面话啊,就跟人间界某些产品外包装上的“图片仅供参考”和“本活动解释权归主办方所有”的场面话一样,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免责声明而已。
基本上就等同于用个大喇叭喊一圈:“我们这儿要开始办事了,都躲着点啊,闹出人命来我可不负责!”
其实这句话能不能被该辟易的凡人听见,听见的凡人又会怎么做,这跟地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上面说的“不负责”,这句话说出口就是不负责了,死了人也不会负责的。
其实本来也就是坦白说就行了,大家都是混口饭吃,都能理解。但是地府里的人上到上面来总是想维护一下颜面,尤其是维护他们在凌云殿之前的脸面。
毕竟地府隶属圣人管辖,虽然独立出去了,但衣锦还乡的道理大家都懂。
阴差斟酌了又斟酌,最终还是没什么话好说,只能干巴巴地笑着说:“都是规定,规定……”
陆敬桥了然地点点头,嘴角挂着的笑容不知是讽刺还是什么:“那你们地府的规定还挺多的,比凌云殿的规矩还多。”
又要来了又要来了……
阴差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流程,因为陆敬桥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只有一件事而已,那就是——
“要不,并到我们凌云殿来吧?”
果然。
阴差心中默默点头,今天第三次寻思着这说不定是个好办法,至少以后不用被凌云殿的人话里带刺地挤兑了。
说起来这件事其实也确实是地府不占理,本来地府应当由圣人管辖的,但是圣人方晏初不愿意管。按理说那地府就应当由凌云殿管辖,地府诸事都应该报给领域殿知道。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地府变成了自治,自治是自治,却不自负盈亏。过去的几万年间,地府都是拿着凌云殿的钱却不为凌云殿办事,地府出错惩罚却要记在凌云殿头上。
也就是一千年前的冥火之灾,地府才跟凌云殿彻底地脱离开来。
阴差记得冥火之灾那会儿地府里是张灯结彩奔走相告,恨不能敲锣打鼓庆祝自己终于摆脱了凌云殿的管制,要不是冥火之灾天下大乱,地府能把流水席开到天上去。
要他说这是有点不要脸了,他们阴差办的不就是拿人钱财□□的事儿吗,虽然这钱是冥币,灾是血灾。但万变不离其宗,拿人钱得办事啊,地府白拿凌云殿那么多钱还跟自己多吃亏似的,真是当那啥还立那啥。
“凌云殿的人记恨地府是应该的,但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阴差也不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这要是方晏初说这句话,他二话不说,打着包袱就投奔凌云殿。但是陆敬桥——虽然名气不小——也就是个才一千年的鹿妖啊。地府拿凌云殿钱那会儿,陆敬桥还没出生呢,等他懂事了,地府已经不拿凌云殿钱了。
凌云殿的护短居然能追溯时间的吗?
恐怖如斯。
阴差不敢多言,只暗暗叹道,隔着漆黑的夜空遥望着五楼的一栋窗口:“这生魂的身体就在这里了,待会儿在下会将生魂放入他的□□内,但生魂离体过久,虚弱易散……”
陆敬桥挤兑人归挤兑人,办正事从来不含糊,他接过阴差的话来继续说:“我会将他的魂魄稳住,我褪下来的鹿角有温养滋补的功效,我还给小生魂灌了一点鹿茸,阴差大人您尽管将魂魄归位便是。”
千年鹿妖的鹿茸啊,这可是找不着的大补之物,就连阴差听了都觉得有点馋得慌。现在人间界的鹿都是保护动物了,能成精的鹿就更少了,更何况是一千年的鹿妖呢?再说了能修成一千年的鹿妖,就算是再大公无私也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角贡献出来给别人入药啊。
鹿妖一族领地意识极强,哪怕是自己脱掉的鹿角也会珍藏起来。入药?想都别想。
阴差站在五楼的窗前,悄悄推开窗户钻了进去,蹑手蹑脚地找到了小生魂的房间站在他的床头。他一边从铸魂石中把小生魂放出来,一边拨开小生魂□□上连着的氧气管,看着小生魂瘦得不成样子的□□感叹道:“真是好福气啊,一只脚迈进鬼门关都能被人给拉回来。”
“等等!”他方要给小生魂的□□渡魂,却被陆敬桥开口拦住。陆敬桥从身后不知道哪儿摸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来,瓶子里装着小半瓶金色的粉末。
金色粉末在夜空中无光自亮,金气缠绕在粉末之上,那金色之浓郁乃是阴差毕生所见。
地府里不是没有好东西,听说地府甚至私藏了一尊圣物,但是阴差只是个小小公务员,再好的东西也没有他见到的份儿。哪像在陆敬桥这儿,这么极品的引灵粉就这么随意地拿了出来。
陆敬桥将那小瓶子上的塞子拔开,倾斜瓶口,稍稍磕了一点点金色的引灵粉在右手食指上,随手在那孩子的额头上轻抿了一下。
引灵粉像是一群逐灵气而栖的蝶,落在他手上就上下飞舞着,金色的光芒将他的指尖照得闪闪发亮。陆敬桥将手指按在小生魂□□的额头上叹了口气:“孩子挺可怜的,都瘦成这样了,等活过来复健不知道要多麻烦。”
随着他的话语一同散发出来的还有无穷无尽的灵气,灵鹿一族以生机道为立足之本,陆敬桥又是千年来修道界第一天才,在圣人身边南征北战的日子帮助他迅速地积累了控制灵气的经验。
现在在房间里四散的灵气看似无序,但阴差心知,这全都在陆敬桥的掌控之中。
果不其然,不过两分钟,陆敬桥就收回了手指,那一丝引灵粉在庞大的灵气灌输下早就融进了灵气里,随着灵气进入了小生魂的□□里,承担起帮助生魂重建□□机能的工作。
陆敬桥知道如果小生魂昏迷这么长时间身体还康健如初肯定会引人怀疑,于是也不敢一下子就把小生魂治好,只放了一点生机灵气在小生魂的□□里,为的不过是日后小生魂复健的时候帮他一把,不让他那么难受罢了。
“渡魂吧。”陆敬桥让开一步,将引灵粉的瓶子收起来,妥妥帖帖地放了起来。这么极品的引灵粉现在也很难找到了,当年小师叔送他的东西,现在也就剩这么一点点了。
阴差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这个鹿妖虽然不修口德,但却心怀大善,确实堪为天下修道者的表率。他一边渡魂一边想这孩子如果不是遇到这样的人恐怕难免会落下残疾,不禁赞了一句:“您有大功德。”
“别说这些虚的。”陆敬桥最烦这个世界上的人动不动把什么狗屁的功德挂在嘴边上,说得就跟没公德就不办事了似的。
更何况……
他转身望着窗外,五楼的窗户往外望去,上有更高的层楼与无上苍穹,下有无尽地狱可入。
凌云殿的人只要跟了小师叔,又何曾有什么功德可拿呢?
第三十四章
(三十四)
近乎与此同时,在小生魂的魂魄入体的那一瞬间,方晏初三人终于踏进了真正算得上断面山深处的峡谷里。
手机信号如同一条被切割的缎子,软弱地搭在三个人的脚后,在手机上显露出自己空白的游丝一样的身形。一瞬间,指南针也被剧烈的磁场波动所扰乱,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之后横陈在表盘正中没了动静。
夕阳的余光被地面鲸吞入口,霎时间峡谷中反射着橘黄色余晖的叶片齐齐暗了下去,仿佛一丝凉风吹入峡谷然后被鼓风机鼓起来了似的,膨胀着盖满了整个峡谷。
梦魇最先察觉到自己的世界降临下来,先三个人一步发出桀桀的笑声:“咴儿咴儿,入夜啦。”
山里的夜最是难熬,不仅容易迷失方向,温度骤降也足以让人难受了,更何况是这种随时随地都可能冒出点什么东西的山上,更是令人恐惧。
“师父,”季千山抱紧了方晏初的手臂,下巴紧紧搭在方晏初的肩膀上,“师父,我好怕。”
他最近长高了不少,都快赶上方晏初了,把头搭在他肩膀上一点也不费劲儿。
自从来了凌云殿,他的营养供应逐渐也上去了,再加上他自己本来就爱给方晏初鼓捣吃的,鼓捣坏了的就全让他给吃了,个头体型都噌噌长。方晏初把手放在季千山的后脑上,一点点梳理着他的头发,想起人间有一种猫叫橘猫。
孔渠想起季千山还是个跪在凌云殿门口的小可怜的时候只是一手鲜血就干掉了方晏初,现在再看看这位满脸上都是“我好怕怕”的,心中不禁有了一种割裂感,他摸着自己腰间的小笼子道:“梦魇兄弟,你怕吗?”
他的手穿过两层禁锢捏住了梦魇的脖子,轻轻一用力就掐得梦魇说话都困难,梦魇抓着他的手艰难地给自己挣得了一息空间,就听到头顶上孔渠阴恻恻的声音再次传来:“梦魇兄弟,我跟你作伴你感动吗?”
不知道是不是氧气供应不足,梦魇的眼神有些呆滞,双眼隔着两道禁锢看向笼子外。他只想说:“感动感动,但是不太敢动。”
方晏初一只肩膀上拖着季千山,另一只手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瓶子。若是阴差在这里大约要惊叫起来了,这不就跟陆敬桥的那个小瓶一样吗?
瓶子的外形是一模一样的,区别只在于瓶子内部的花纹,陆敬桥的那只瓶子内部刻的乃是坎卦。
坎主水。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主水的器具利于储存,引灵粉最是逐灵气而居,如果不善于保存,很快也就消逝了。唯有困流水于其中的器具才得以保存引灵粉这种东西。
方晏初手里的这个瓶子刻得乃是离火之卦,离火主攻。其实这么小一个瓶子,再是主攻也是杯水之于车薪,但别忘了他们今日为什么而来。
东海之精秋日为水,再厉害的物件只有他还没有修到超凡入圣的地步都是要受自己的原型根脚制约的。水火相克,是铁律,圣人也得遵从的铁律。
方晏初手里变魔术似的拿出了三个,给季千山和孔渠分了一人一个,嘱咐道:“等待会若是东海之精出现,你们就把它装在这个瓶子里。”
“可是我们还……”孔渠方想解释些什么,可一抬头就不再说话了,他惊异地看着周围的景色,想要伸出手去触摸一下自己眼前的石壁,却又不自觉地收回了手,“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刚才他们还在山外的峡谷里,周围绿意盎然,他还记得自己身边有一棵一人合抱粗的大树,大树上枝叶繁茂,长长的枝条垂进自己自己的怀里呢。
怎么现在……
方晏初抬起手掌按在石壁上,莹白的皮肤趁着铁灰的石壁竟显出一丝淡淡的光芒来,他试探着按了按石壁:“石道窄小,注意安全。”
季千山不动声色地将方晏初的手收在掌心里,轻声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在哪里?”
“断面山内。”方晏初答道。
“我们怎么会这么快就……”孔渠想不明白,“难道是什么迷阵吗?移步换景?”
“移步换景?”方晏初斜觑了他一样,笑了笑,“你也把他们想的太深刻了,只是一个障眼法而已。你难道没发现吗?从最开始我们就没有进入什么山谷,而是直接走进了一个山洞。”
孔渠浑身一悚,不禁往自己的来处看过去,黑洞洞一片,和自己眼前的路一样黑。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两个带着他们过来的人——吴一和吴二,当时他就有疑惑,这种异国他乡怎么会这么巧就有两个同乡人。
但是他当时见方晏初连个表情都没有,所以就没提出来,只当时自己多心了。现在看来,方晏初早就知道那两个小子不安好心,只是顺手推舟罢了。
想到这儿,他看了一眼季千山,只见季千山温顺地靠在方晏初肩膀上,一点惊讶都没有,只是端详着那只小瓶子里的离火图案,微笑着问方晏初这离火瓶是怎么做的。
而自己腰间的梦魇也没出声,他正忙着按摩自己被掐疼的脖子呢。
合着走了这么长时间就自己一个人被骗了?
还没等他再多反应一会儿,就听到季千山和方晏初已经讨论完了离火瓶的事情,季千山特别开心地说道:“等有时间我再帮师父做一些五行瓶,做的大点,放在咱们家当花瓶也好。”
“呵呵,”孔渠干笑两声,“你们都知道了哈?”
“什么?”季千山施舍给他一个眼光,笑靥如花。
“就,障眼法呗。”
季千山的笑容变得更深了,他点了点头道:“对啊。”然后又转了个身,回去跟方晏初撒娇了,“师父,刚刚那个人抽的烟可呛死人了,要不是师父不让我出声,我就把他的烟扔掉了。”
吴一用的烟是最低等的迷魂烟,药效大但是味道也大,所以只能在最呛人的烟气中隐藏自己的气味。
孔渠虽然是天地灵物托生,但是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护持着长大,可以说得上是天底下第一娇生惯养出来的修道者。要不是玄天君出事,孔渠能被一直娇惯到死。他对于迷阵最没有抵抗力,因为有玄天君在的时候根本没人敢对他用迷阵,后来又被方晏初护着。什么迷阵?根本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