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就是你的原初，而你是我的延续。”
纯白线条勾绘成的人影慢慢染上颜色，浓稠鲜血般的黑红自下而上，慢慢包裹住它的全身。它彻底变成一个血淋淋的恐怖怪物，那些蛆虫纠缠混绕，蠕蠕而动，在它脸上组成一张狰狞的血盆大口，咧嘴一笑，简直绽露到两侧耳根后。
“你做得比我当初可出色多了，现在，你也一定能干错利落地斩断不幸的根源，结束这个掳夺我们所爱一切的可恨世界。”
血色怪物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他。他没有恐惧，更不会抗拒，对方散发的气息，他实在再熟悉也没有了。不过顷刻间，那只怪物就完全贴上了他，一样的高度，一样的轮廓，正如一块玻璃映出的两面影子。怪物的嘴角咧地更夸张了些，悠悠迈进一步。
至此，他们完全交叠在了一起，就如一滴水与另一滴水的融合。
“结束吧。”
结束……吧。
光明神抬起头。那一瞬间，他的身上出现一个半透明的、和他一模一样的黑发男人的叠影。男人露出一丝诡谲而快意的笑容，又迅速地完全隐没了下去。
慢慢抬起手，虚虚收拢成拳，光明神准备向生命之树发出最后的毁灭一击。至此，他的痛苦才算真正画上句点了吧。
——有机会的话，本尊想带你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
——早一点遇见你，本尊还没到濒死的时候，本尊一定会想办法带你离开极乐之庭，和你一起到外面的世界去。
——没能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对不起。
外面的、世界。
那只吸血鬼生活过的世界。
承诺过一定要和自己一起去看的世界。
见证过吸血鬼的笑容与眼泪、幸福与悲伤的世界。
无比可恨的、永远可望而不可达的黄金之乡。
“你还在犹豫什么？只差最后一点，你就真正解放了啊！”
我……并不想要解放。
“什么意思？”
我只希望他还在，这个世界毁灭了的话，他存在过的痕迹也将不复存在。
吹袭树林的微风，淅淅沥沥的细雨，忙碌搬家的蚂蚁，勤劳采蜜的蜜蜂，所有平凡无奇的事物，都曾反射出他的光芒，鲜明而生动地构成他的全部。
这其中，一定也包括我。
光明神垂下眼帘，因为地面崩裂的关系，不知何时，他的脚边滚落来一块破碎的土块，上面拙劣粗糙的涂鸦也已残缺不全。
在一颗精神满满的、有着明亮眼睛的小星星的旁边，不知何时也不知被谁补画上了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星星满脸不高兴的表情，看上去丑兮兮的。两颗星星紧紧依偎在一起，它们中间再没有宇宙之远的距离，仿佛生来就是这般亲密无间，永不分离。
一滴，两滴，温热透明的液体落下，像猝不及防的骤雨，打湿了深褐的泥土。光明神双手颤抖着将它掬捧在掌心，让它紧紧贴在胸口，温暖到近乎发烫，好像这捧泥土也被染上了来自星星的热度。
“看来，你最终还是做出了贤敏的决定。但就算你没有迷途知返，我也会把你拉回正确的道路。”生命之树微弱断续的声音弥漫开来，“还记得我和你的交易吗？你向我发出请求，希望能拯救小吸血鬼，作为代价，我将从你这里取走你最宝贵、最渴望、永远不可复得的东西。”
光明神哑声道：“你想要什么尽管来取，无论是自由、生命还是灵魂，我全都不在乎。”
“不，怎么会是这些东西呢？”生命之树非常惊讶，“对现在的你而言，真正的宝物当然是和那只小吸血鬼的关联性啦！你和小吸血鬼有过的交集将全都被抹消，有关他的记忆也无法再回想起来。看，我是多么善解神意、思虑周全啊！从今往后，你不会感到痛苦或悲伤，而我，终于也能痛痛快快休息一回啦！”
“加油，我看好你哟！”
*
一千年后。
光明神正一如既往地在极乐之庭摸鱼，没想到神使忽然回归，向他禀报说人间有可疑的魔力波动。自从通过试炼，成为主神以来，神使还从未惊动过他的大驾。
“这次魔力波动来自鏖虐公。”神使加重语气，“他竟然还活着。”
光明神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知道了。”
依循神使给出的人间坐标，他释放出一缕神识，追寻着几近微不可查的魔力波动，来到川源市市中心的一家医院。
果真是鏖虐公。
神识落在鏖虐公前额，如密织的雨丝缓缓渗入。
竟然唯余半魂，另一半魂魄像被生生撕裂一样，彻底不翼而飞。
该叹一句不愧是鏖虐公么，他依然保持着自我意识，强烈的心声藉由神识，清晰传入他的耳中——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一直在道歉。
“主神大人，您是准备消灭鏖虐公吗？”一旁的神使忍不住出言相询。
他断然摇头。
现在的鏖虐公，只怕比普通人类更弱小，暂时搅不起风浪。况且刚才收回来的那缕神识，无论如何都没法回归识海，如尖刺般横亘在那里，刺得他隐隐发痛。
鏖虐公也会感到愧疚？
他又是在向谁道歉呢？
“鏖虐公之事，请暂且保密。”他抬起头，潜藏在阴影中的眼睛仿佛流溢出灿金光丝。“我会亲自去趟人间，把真相调查清楚。”
——就这样，他们的故事，再度拉开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线终于完啦呜呜呜呜
第103章 结果亦是无果
夏弥旬抬起手揉向眼睛, 从眼角揉向鼻梁，下，两下, 手背上满是滚烫的眼泪, 止也止不住。
“残缺的碎片终于被补完。”生命之树的声音沙沙地响着，“现在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夏弥旬死命吞下哽咽, “商籁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他，我必须见他！”
“我说过，你无法见到他, 他也不能被你看见。为了你，他被多年来胶附在神魂上的黑暗吞噬, 沦落为最肮脏不堪的存在。现在, 他被禁锢在极乐之庭最核心的地方, 不能与外界接触, 不然的话世界也会遭到侵蚀。”
生命之树越说越困惑, 越说越苦恼。
“我真的很好奇，千多年前你为什么没死？这完全出乎我的判断之外。”
“少废话。”夏弥旬仰起头, 瞪着红肿的眼睛厉声道, “现在就帮我把通往核心的通道打开。”
“你的决定比我想象中还要迅速。”生命之树话音刚落, 半空中就倏然浮现出扇门扉样的黑洞，相隔很远都能感受到里面散发出的森冷恶寒的泥沼般的气息，还有那种无可匹敌的巨大引力。
夏弥旬缓步走向那个黑洞，步之遥的时候, 却停下了脚步。
生命之树问：“你怎么了？是害怕了吗？”
夏弥旬偏转过脸，“为什么极乐之庭会有两个商籁？”
生命之树：“我不明白。”
夏弥旬食指略抬，“我的商籁在这扇门扉之后, 另个商籁在哪儿，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生命之树的声音有了些许颤抖，就算当初险些被商籁毁灭，它都不曾像现在这般产生情绪波动。
“啪。”
夏弥旬凌空打了个响指，生命之树的树干轰然崩断。迎着漫天飞扬的庞大气流，他淡声发问：“出来吧，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伪装成商籁的样子？”
“我是什么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熟悉的沉悦嗓音缓缓响起。
“你不是直直在等我吗？”
滚滚浓绿浪涛之中，抹高大秀挺的身影意态悠闲地缓步走近。
白皙清俊的面孔，浓秀深邃的眉目，尤其是那双黑得几乎看不出瞳仁的眸子，都和商籁模样。
就如同你根本无法说出滴水与另滴水的区别。
夏弥旬不可遏制地觳觫惊颤起来，直蒙覆在记忆之海的虚饰薄膜像被骤然撕开，洞明真相的瞬间有如道天雷闪电，从头到脚将他劈了个魂飞魄散，里外透彻。
大忽悠。
眼前这个男人，正是他苦苦等待却从未回归的大忽悠。
“见到我就这么惊讶吗？看来我临走前给你施加的认知障碍干扰还挺有效的嘛。”男人微微笑道，嘴角泛起温柔的涟漪都和商籁模样。
夏弥旬说不出话。他还能说什么呢？
“你哭了？”男人在他面前停下脚步，非常熟稔地想为他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却被夏弥旬反应过激地猛力拍开。
“你不要碰我！”
“你怎么了？”男人困惑地皱起好看的眉，“到底谁惹你伤心了？”
他的表情和嗓音都是那么温软，如同泓清澈温泉，但夏弥旬不住大口喘息着，神情中满是警戒，仿佛面对的是个最可怕的恶魔。
“为什么你会躲在极乐之庭？”夏弥旬死盯着他，用力到眼眶又开始泛红，“为什么……会是你？”
“除了我，你还希望是谁呢？除了我，又能是谁呢？”男人越发笑得眉目温慈，只是笑意不抵眼。“对生命之树也好，对那孩子也罢，我都是最熟悉、最亲近，甚至称得上是本源的存在，我又怎么不能出现在极乐之庭呢？”
夏弥旬拳头攥紧又松开，指甲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掌纹渗落，淋淋漓漓。
“你怎么不笑了？”男人心疼地看着他，“我真的很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在白茧森林等我的那段日子，你次都没笑过吧？”
夏弥旬猛地颤，发了狠地瞪他，“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直就在白茧森林里呀。白茧森林本就是我创造的东西，你察觉不到我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
男人眸中露出深深的爱怜之色，修长指骨轻柔掠过他鬓边凌乱的银发。
“在你坐在洋馆屋顶上等我的时候，在你支支点燃那些线香花火的时候，其实我直都在你身边，像以前样看着你，抱着你。”他抬起明晰的指尖，团银白火流星徐徐旋转起来，“你的戏法真的好漂亮，每次看到我都好感动。”
温柔的娓娓倾诉，真挚的深情眼光，曾经让夏弥旬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留下伤心的眼泪。可如今，它们尽皆化为看不见的秃鹫，扑棱着黑漆漆的双翼，在他的疯狂乱跳的心房附近，用刀刃般刻毒的尖喙分食他整颗火热热的心。
夏弥旬突然蹲下身，捂住嘴不住干呕起来。
“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我明明……我……”他个字都吐不出来，没顶的绝望和阴闷掐住他的心神，比凌迟更苦长，比车裂更残忍，他快要活活痛死了！
“因为，看着自己塑造出来的小家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不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吗？”
男人走到他身侧，屈腿半蹲下来，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森然又温存的絮絮低语吹送进不设防的耳蜗。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情形吗？刚诞生没多久的你，跟现在可是完全不样呢。”
伴随着喃喃的话音，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强行倒灌进夏弥旬的脑海，在眼前走马灯般闪现的，是只难以形容的可怖小怪物。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丑陋又可怜的东西呢？他就像只遭受过辐射而严重畸变的幼兽，折就断的干瘦四肢根本无法承受扭曲变形的身体，只能在地上艰难爬行。细脖子上是颗比例失调的大脑袋，突出的蓝眼睛像两颗毫无生气的玻璃球，镶嵌在深深凹陷的眼眶里。
小怪物连话也不会说，甚至连自我意识都没形成。他只能本能地张开口参差错落的尖牙，去捕食些虫豸鼠蚁。见他猛然歪身扑，就捉住路过的只小兽，把毛茸茸的脑壳塞进嘴里狠咬下来，婴孩吮奶似地开始吸血。
“森林里来路不明的怪物，那些吸血鬼倒也确实没说错呢。”男人轻声地笑了，“他选择让你化生为血族，却不想你根本难以承受神核的力量，反而被侵蚀成这副模样。”
“幸而我终于找到了你。”男人将双臂收得更紧点，陶醉地抱着他。“我为你创造出白茧森林，教你说话，教你控制魔力，为你从人间带来画册和玩具，教你认识世界。你的切都是我塑造的，我既是你的父亲又是你的母亲，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呢。”
没有爱，就连神的孩子也会被养育成怪物。那么，只无知无觉的丑陋怪物，慢慢变得正常，慢慢变得活泼精神，慢慢变成值得被爱也能付出对等的爱的个体，又能说明什么呢？
夏弥旬不停起伏的胸口痛得快要爆炸，可他根本连憎恨对方都做不到，他只觉得心如刀绞。“你骗我。”他咬牙切齿地反复重复，“你骗我。”
“对不起。”男人满怀歉意地捻了捻他的指尖，“可那孩子也像我样爱说谎，你就不生他的气吗？”
“不许提商籁！”夏弥旬顿时泪意上涌，“商籁跟你不样！”
男人长指伸过来，蕴着恰到好处的暗劲，捏住他的下颌转向自己，“究竟哪里不样呢？”
泪水模糊了眼帘，夏弥旬只能隔雾望花般看见男人神清骨秀的轮廓。但是，够了，镜中人和镜外人能有什么区别呢？只有心里千真万确地知道，他们完全不同。
商籁才是他的独无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