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饶是商籁也万万没想到,这位凶名极盛的大人物的真面目,竟是这般模样。
雪亮的银发铺散满床,如月光倾泻,静静簇拥着他。眼睫紧闭,似两羽银蝶,停栖在薄薄的眼睑上。他看上去是那么脆弱苍白,就像个一触即溃的水晶玻璃人,仿佛一片羽毛落下,都能轻易将他击得粉身碎骨。
一瞬恍惚。
不可掉以轻心,更不能被虚像蒙蔽。
商籁眼神骤冷,瞳孔闪过灿金寒光。
虽然鏖虐公现在看上去不堪一击,但他那些令异界闻风丧胆的辉煌事迹,自己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过去,恶魔一族曾是君临异界的最强恶之造物,而血族因拥有上乘力量,被恶魔选中成为家臣。说得好听点,是一族之下万族之上,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供奴役驱使的工具而已。
纵然心怀不甘,但当时统领血族的十二位真祖却并不敢违抗。因为弧矢实在太过强大,而他手下七位司罪主君,也都是拥有凌驾真祖之上力量的大恶魔。
直到第十三真祖诞生。
“真祖”之称号,乃血族的至高褒奖,更意味着无上权柄。若想拥有这份荣耀,吸血鬼必须通过“血狱考验”,其中包括魔力、魔法、操控、速度、体术、血脉和抗光性七大挑战,不仅难度极高,还极具危险性,每回因此丧命的吸血鬼都不在少数。
可以说相比高考,血狱考验变态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吸血鬼和人一样,谁不想替自己挣个好前程呢?
那只吸血鬼自然也去了。
没有通过。
落榜了。
因为高门士族出身的吸血鬼嘲讽他来历不明,不自量力,那他就只好还之以暴cei,送他们上路。
监考官们迅速前来肃清,结果他又把这群元老院的大佬给揍趴下了。
这事儿成功惊动了十二位真祖,当他们正召开紧急圆桌会议、商量惩罚对策的时候,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屋顶塌了,一团乌漆麻黑的玩意儿从天而降。
十二位真祖又惊又气,第九真祖当场就炸了,直接痛下杀手,非叫这大胆狂徒身死形灭不可!
可这会儿那位爷又文明优雅了起来,只见黑雾中飞出一只赤纹银凤蝶,忽扇着花翅膀,盘旋翩跹。
舞到第九真祖身畔,小蝴蝶直接卸下他俩胳膊俩大腿。
当时情形,诸人也看不太分明。只觉眼前似有鳞粉微微光闪,下一秒,第九真祖的四肢就爆成血肉碎末的飞雾,糊了他们一脸。
“考验,还要继续吗?”
伴随着空洞清灵的话音,呼啦啦又飞出一群小蝴蝶。
就这样,那只吸血鬼成了第十三真祖。
既然不能通过考试,那就干掉评卷人,多简单的事儿啊。
十三真祖心气高,脾气暴,坚持将“敢为他人所不敢为之事”贯彻到底。
之后,正是他单木仓匹马攻入地狱,一举斩杀七位司罪主君,逼迫弧矢解开不平等契约,才使血族摆脱奴役,重获自由,翻身当家做主人。
经此一役,恶魔一族大挫而血族大盛,第十三真祖的威名更是如雷贯耳,响彻异界。他也因此受获尊号“鏖虐公”,以此形容他血洗地狱的疯狂表现,委实再恰当不过。
还在沉睡吗……
神识落在鏖虐公前额,如密织的雨丝缓缓渗入。
竟然唯余半魂。
他的另一半魂魄,像被生生撕裂一样,彻底不翼而飞。
该叹一句不愧是鏖虐公么。
只怕天底下所有的酷刑加在一起,都远不及自毁魔法的反噬之苦。那种极致的痛楚,会令人精神崩溃,丧失知性,就连神都无法承受。
而鏖虐公却没有,他依然保持着自我意识,强烈的心声藉由神识,清晰传入商籁的耳中——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一直在道歉。
似是感应到神识的窥探,那双银睫忽而轻颤,露出一线湛蓝的眸子,鏖虐公竟是有了苏醒的征兆。商籁不由一凛,迅速收回神识。
“主神大人,您是准备消灭鏖虐公吗?”一旁的神使见商籁长眉紧蹙,忍不住出言相询。
恶之造物天生就站在诸神的对立面,而鏖虐公更是恣肆妄为,以前还痛扁过一位神明,把他像烤乳猪一样,架在火上旋转炙烤。
谁知商籁却断然摇头。
现在的鏖虐公,只怕比普通人类更弱小,暂时搅不起风浪。况且……
商籁稍抬起手,抚向额头。
刚才收回来的那缕神识,无论如何都没法回归识海,如尖刺般横亘在那里,刺得他隐隐发痛。
鏖虐公也会感到愧疚?
他又是在向谁道歉呢?
“鏖虐公之事,请暂且保密。”商籁抬起头,潜藏在阴影中的眼睛仿佛流溢出灿金光丝。“我会亲自去趟人间,把真相调查清楚。”
*
收官歌会结束后,夏弥旬和郞赢回到幸福湾小区,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
“小郎,小夏,你们回来啦?”隔壁李奶奶听到他们开门的动静就出来了,手里还捧着塑料饭盒,“喏,我女儿今天包了些饺子,白菜猪肉馅的,我估摸着你们晚饭还没吃,就想着给你们送些过来。”
李奶奶老伴儿走得早,一直都是一个人住,郞赢和夏弥旬搬过来后,还从未见有人来瞧过她,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她还有个女儿。
“谢谢。”郞赢双手接过,一摸还是热乎的,“也替我们谢谢您女儿。”
回到屋里,两人一人一盒饺子,坐在小桌板前边看电视边吃。
饺子皮薄馅大,咸淡适中,猪肉和白菜的比例也是绝佳,一口下去还有鲜美的汤汁,好吃到能叫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夏弥旬大概真是饿狠了,闷头一气狂吃,很快就把那一大盒饺子给消灭完了。
“本尊之前认为,辣条和泡面乃人间至宝,现在看来还得加上这个。”
郞赢在洗饭盒,听到后“嗯”了一声,浓眉拧成个疙瘩。
夏弥旬不禁有些奇怪,因为换作以前,他肯定会和自己兴致勃勃地畅想未来,幻想还清在人间欠下的债务后,两人能实现天天吃饱、顿顿吃好的伟大夙愿。
“你怎么了?”
郞赢擦干饭盒上的水珠,倒扣在窗台边晾着。“我就是在想,出了今天收官歌会的事儿后,您和商籁可算正式成对家了。您是没瞅见,网上粉丝吵得那叫一个厉害,只怕以后都再难有太平了。”
夏弥旬问:“对家是什么意思?”
郞赢琢磨着真把饭圈术语掰开揉碎解释开老大听,他怕是也不能明白。毕竟老大还没彻底跟时代接轨,直到现在都没彻底从“吸血鬼鏖虐公”切换成“艺人夏弥旬”。
“对家就是对手的意思呗。”
“原来如此。”夏弥旬点点头,“也就是说,商籁是本尊不得不打倒的对手,对吗?”
“算是吧……?”郞赢的声音不自信地低了下去。话是不糙,但听着总觉不是那么回事儿,反正怪怪的。
“本尊知道了。”夏弥旬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地颔首。
这时,外面楼道里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只听那人在隔壁停下,先是狂按一通门铃,然后粗暴地踹起门来。
“臭女表子,快给老子滚出来!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信不信老子连你老娘一块儿宰了!”
第8章 梦魇至死方休
夏弥旬与郞赢迅速对视一眼。
好家伙,深更半夜的竟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行凶,真是老寿星买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一开门,就有股臭烘烘的酒气扑面而来,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正提着酒瓶,对着李奶奶家的门又踢又砸,嘴里还直飙不干不净的恶心话,在寂静深夜里听起来分外刺耳。
“看什么看,找死啊!”男人见夏弥旬和郞赢杵在那儿,恶狠狠地朝他们啐了口唾沫,“我警告你们,赶紧给老子滚回去,敢多管闲事连你们一块儿揍!”
夏弥旬眉毛跳了跳。活了几千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武力威胁,真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
应是不想波及他俩,李奶奶终于颤巍巍地出来了。佝偻的身形在高大的男人面前,显得那样瘦弱矮小,可她也没露怯色,只是急急地催促道:“不干你们的事,快些回屋去吧!”
“哟,老太婆不装死啦?”男人灌了一大口酒,刚要大喇喇地闯进去,就被李奶奶拦下了。
“你又想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找我老婆啊!怎么,我找我老婆还犯法了不成?”男人不耐烦地抹抹嘴。
“小慧已经跟你离婚了!你打她打得还不够吗?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她过安生日子!”李奶奶激动起来,嘴唇不停哆嗦。“这些年,光报警就报了不知道多少次,你、你非得折磨死我们娘俩才罢休吗!”
“嘿我还就打了怎么着吧?老公教训老婆天经地义!”说着,男人就要伸手去推李奶奶,却被郞赢一把拽住,直接将他整个人扯了个大趔趄。
“哟嗬你他妈敢动我?”男人恼羞成怒,抡起拳头就往郞赢胸口狠狠擂了下去。李奶奶见状可急坏了,她深知女儿的前夫凶蛮暴力,一旦喝醉连杀人放火的事儿都敢干。有一回女儿不过跟男同事多说几句话,就被他抄刀架脖子,大骂勾.引男人的烂污货就该死!
每每思及,她这个当妈的连心都要碎了,眼泪早就哭干,再淌出眼眶的,只有殷红的心头血。为离这个婚,她们娘俩几乎是拼上了这条命,本想着苦尽甘来终于能过上安稳生活了,可这个男人还是阴魂不散,真不知噩梦何时才能结束。
男人一拳下去,见郞赢毫无反应,不由深感抹不开面儿。他是个酒腻子,脑袋里早已是一片浆糊,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醉醺醺地扫视一圈,他决定找夏弥旬继续开练。
毕竟那小白脸瞧着弱不禁风,绝壁一拳就能揍得他满地找牙。
“你,死过来。”男人指了指夏弥旬,歪了下嘴角,“赶紧的。”
夏弥旬很听话地走上前去。
“哈哈哈哈还挺识相的嘛。”男人乐了。
“本尊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夏弥旬抬起澄明如冰的蓝眸,平静地开了口。“就在此刻自我了断吧,对你而言,这是唯一解脱的机会了。”
“哈?你他妈放什么狗屁!”男人勃然大怒,高高举起拳头,朝夏弥旬脸上狠砸了下去——
下一秒,他身子一斜,像米袋一样沉甸甸地摔倒在了地上。
整条楼道的感应灯都亮了,映得夏弥旬那双变为血色的赤瞳,愈发透出莹然的妖光。
“先带她回去。”夏弥旬示意,于是郎赢抱起同样失去意识的李奶奶,刚进屋,就差点被以为是自己前夫来了的小慧砍翻在地。
先前,母亲嘱咐她躲在里面别出来,她担惊受怕等了一会儿,越听外面的动静就越心惊,索性握了把切肉刀,心想大不了与那男人同归于尽。反正只要有他在,自己下半辈子就别想好过,还连累年迈的老母亲。
“别害怕,已经没事了。”伴随着夏弥旬的话音,小慧也沉沉昏睡了过去。
郎赢把李奶奶扶到沙发上,“老大,她们这是……?”
“本尊只是抹消了她们的一点记忆,等苏醒后,她们再不会记得任何有关那个男人的事情。”
夏弥旬顿了顿,又道:
“当然,经历过的痛苦永远不会消失,但这至少能让她们轻松一些。人的生命太过短暂,如果仅有的时间还要被阴霾笼罩,那也实在太可怜了。”
“至于这家伙嘛……”夏弥旬面无表情地俯身,想把正趴在地上痛苦口申囗今的男人拽起来,好吧,纹丝不动,他差点忘了自己现在连拧瓶盖都费劲。
郎赢很有眼力见儿地把死狗样的男人提到夏弥旬面前。
“他的后半生,将永远困在梦魇之中。而那些恐怖的场景,全都来自他妻子的记忆。”夏弥旬微笑,“你可以试着感应一下。”
郎赢依言阖上眼。
画面中,那个男人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断乞求施暴者放过自己,可是根本没用。
就像他前妻小慧当初的境遇。
被刻毒肮脏的言语辱骂,被拉扯头发在地上拖行,被扇耳光,被殴打,被威胁,被骚扰,甚至被泼汽油恐吓,所有的折磨都在他身上反复重演,至死方休——
因为,梦魇中的施暴者不是别人,正是男人自己。
“把他传送到精神卫生中心门口。”夏弥旬道,“那里恐怕是他最后的归宿了。”
郎赢点点头,以指为笔,在地上画出简单的魔法阵,随着刻纹的光芒一明一灭,男人的身躯很快消失无踪了。
“嗷呜——”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咱回吧,明儿还要早起。”
就在两人转身的刹那,魔法阵的残痕里忽然冒出一袅灰黑的烟雾,如蜿蜒迅疾的蛇,悄无声息地攀上夏弥旬苍白的后脖颈。
*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光环与黑弥撒之间的战火并未随着事件的淡去而烟消云散,反而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英利娱乐就是个草台班子,之前一直处在岌岌可危的倒闭边缘,多亏夏弥旬的爆火才勉强吊回来口气,自然也没什么本事给艺人打造好的公关团队。所以到头来只能苦了郞赢,又当经纪人又当小助理,还要与职粉、大粉还有应援会管理员对接反黑工作,累得他每个月必来的“那件事”都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