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很安静地没有打扰他,他知道陷入一种低落的情绪时,旁人是很难把这个人劝说出来的,这种时候唯有留给对方自己思考的空间,所以他只在前面默默地走着,一条小路曲径通幽,寂静的寒夜里只闻得落雪的轻响。
他想蓟和的共情能力真是强,能因为别人的故事而重重牵动自己的情绪。
相比起来,自己很有些没心没肺。
其实从始至终,他都是把自己当做这本书里的一个配角,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主角服务,一切需要他来推动剧情发展的事,他都愿意去做,但他从来不会去想这么做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如果他和蓟和没有穿越过来,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
如果是原著里的鹿鸣掌管绝青宗,这个世界的剧情是会更好还是更坏?
短短几十年的时间,来不及让人作出任何改变,他本来还想等自己退位之后带着蓟和去游山玩水,再也不管这些破事儿,可是如今放眼望去,竟挑不出一个能接替他的人。(沈棠已经被他选择性忽略
他突然感觉有些沉重,为不辞辛劳的自己,也为前途未卜的宗门。
两人默契地走在路上,一前一后,距离不远不近,这种时刻就连草丛里都没有了声音,天上星河晦暗,两人头发上都落满了薄雪,风一吹,化作雪水流下来,划过脸颊带来一阵寒凉的湿意。
鹿鸣被凛冽的雪花冰了一下,回过神来,发现他们快要到客栈门口了,他突然回头看了蓟和一眼,开口道:“跟上来。”
蓟和听见声音愣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前方,已经能看到客栈里面昏黄的灯光,有隐约的喧哗传出来,他忽然有点走不动步子,默默停下了脚步,低声道:“会被人看到的。”
“谁?”鹿鸣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前面一眼,很快又反应过来,“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没关系,就算认出来了,我堂堂绝青宗宗主连和自己徒弟并排一起走的权利都没有吗?”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微微带着点不爽,尾音上扬,又奇怪地有种亲昵的味道,蓟和垂着眼,耳朵渐渐热了,轻轻摇头:“客栈里人多,难免会有口舌。”
鹿鸣看着他,眸光微闪,他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预料中的妥协,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拽住蓟和的袖子,想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蓟和不动,固执道:“在外面不要动手动脚。”
虽是这样说,却没有挣开他的手,乖乖让鹿鸣牵住了他的袖子。
鹿鸣冲他露出笑容,没有转回身子,面对他,摇摇摆摆倒退着走,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发上。
蓟和被他牵着,心里如同起伏的潮汐,又抬眼望了眼前方,喧哗声越来越清晰,轻声道:“那里真的人多。”
鹿鸣道:“人多的地方都是烟火。”
蓟和抬起头,看到他盛满微光的一双眼睛。
“我们又不是真正的仙人,总要接触人世,”鹿鸣含笑看他,身后影子忽长忽短,终于被扔进了一片明亮的灯光里,“不要太沉浸于别人的故事,多看看人间烟火。”
他站在一片温暖的昏黄里,两手从他袖子上滑落下来,握住了他的手,“烟火里有我。”
直到走进客栈大堂,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两手一直紧紧贴在一起。
时辰应该还不算太晚,大堂里还有许多散座,二楼的包间里灯火辉煌,那边一个高高凸起的台子上一个红衣女子在袅娜地跳着舞。
他们傍晚出去的时候还有个说书先生在楼上的雅座里说《西山一窟鬼》,现在已经没人了,大家都在观摩红衣女子的舞姿,可能也是有些累了,所有人都不怎么有兴致,看到精彩的地方,偶尔爆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喝彩。
鹿鸣和蓟和走进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人群有一瞬间的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但是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快得让鹿鸣感觉那好像是一个错觉,但他知道不是,当他们路过喧闹的人群走上楼梯时,能明显感觉到有几道炙热的目光打在他们后背上。
进了屋,蓟和径直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鹿鸣随后跟进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关上了房门,挨到了蓟和身边。
蓟和举着茶杯,往旁边挪了挪。
鹿鸣又凑过去。
蓟和放下杯子,瞥了他一眼:“你干嘛?”
鹿鸣道:“我看你两眼红红的,不知道哭了没有。”
“……”
蓟和感觉他在没话找话,没忍住笑了出来:“我何曾哭过了,你脑子里没点正经事,眼睛也出问题了不成?”
“我脑子里怎么没有正经事?”鹿鸣挑起眉毛不满道,“我这段时间做的哪一件不是正经事,我都知道明天要去红叶林。我是问你有没有被我感动哭。”
蓟和:“……”
他弯了眼睛道:“你那些肉麻的话不知对多少姑娘说过了,我并不会被你骗到。”
“拉倒吧,”鹿鸣看他眼含笑意,一点点俏皮,故意拖出腔调,“刚不知道谁羞得一句话都说不来,光是脸红,还说不感动?”
蓟和转脸看着他,“路上黑灯瞎火,你能看出来我脸上什么表情?”
“是看不清,”鹿鸣贴近他,指尖碰到了他的左手,“但是我能感觉到你手里的温度,烫人,说明你心里有一团火……”
蓟和一把将手夺过来,又拿不出话反驳他,转过了脸,“少说荤话,仔细隔墙有耳。”
“隔墙有什么耳?”鹿鸣微微弯腰盯着他的眼睛,神情有掩饰不了的得意,“你忘了我是仙师,随便布一道阵法都能隔绝外界所有声音,我就算在这搞了你都没人知道。”
蓟和更加难为情,伸手在他身上打一下。
鹿鸣又靠近一点,鼻子几乎要碰到了他的耳廓,“这里没有别人,好不容易有了独处的机会,能不能让我……”
“啊,”蓟和慌忙推开了他,转身就往门边走去,边走边道,“我肚子有点饿了,我去楼下问问还有没有吃的。”
说完完全不给鹿鸣说话的机会,快速下楼了。
逃命一般来到外面,蓟和靠着栏杆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心里跳如擂鼓。
所有喧杂纷嚷的声音全都涌进了耳朵,三楼对面的走廊里走过两个人影,依稀能看出是一对男女,男人的衣袍宽大,把里面的人遮住了大半,头却微微偏过去,仔细地听着对方说话。
蓟和怔怔地看着,直到他们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才回过神来,心里模糊地一跳,一阵跃动。
这时,楼下突然发出一阵强烈的骚动,似乎是想要放声大笑,但是又都拼命地忍住,夹杂着一些抽气声和表示惊叹的声音。
蓟和低头往下看,没听清声音的来源是什么,垂眸想了想,转身走下了楼梯。
72. 话本 每一片枯叶都裹满了寒霜……
楼下大堂里虽然人很多, 但是喧闹声音并不很大,细细碎碎,客人们有男有女, 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各处。
蓟和从楼梯走下来,感觉好像有穿堂风从面前拂过。
人声一瞬间消隐了下去。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在距离地面还有三级台阶的地方抬眼往前看,人群里似乎有几道探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是细看过去又没有具体的来处, 每个人都在悠闲地欣赏着高台上跳舞的女子,偶尔和旁边的人耳语几句。
声音像是微风吹过林间树叶,一阵悦耳的松涛。
他微微从脸红耳热的状态里回过神, 心绪沉静了下来,灵动的眼眸不带一丝情绪看向大堂西北角,那里有几个年轻公子小姐坐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 时不时凑在一起嬉笑几句。
他们本来是拿着两本书在看,感觉到蓟和的注视,头也没回, 又悄悄将书掩藏了回去。
那动作很小, 几个人混在喧杂的大堂中并不如何引人注意, 人人都是宽大衣袖,脸上神色悠闲而惬意, 但是蓟和就是十分容易就看到了他们。
他走下楼梯,站在栏杆尽头稳了稳心神,然后抬脚走了过去。
原本几人还在旁若无人地说话,公子小姐们并不遵守男女有别的传统,十分亲近地围坐在一起, 看来是从小就玩在一块儿的,其中有两个人甚至快要贴上去了,那个小公子的手悄悄搭在旁边姑娘的腰侧,只有一寸的距离,姑娘稍微动一动就能碰到他的指尖。
蓟和径直穿过人群,站在了他们旁边。
本来热闹亲切的氛围直接被打破,所有人都停下了调笑,转过脸来看向他。
蓟和动了动嘴唇,没有一句废话:“你们刚刚在看什么书?”
众人:“……”
他们怔怔地看着蓟和,脸上表情各异,几个女子碍于身份不好表现出来,眉头微蹙,默默往后面躲了躲,坐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子挺起胸膛,大声质问道:“你什么意思?我们看什么书跟你有什么关系?!”
蓟和偏头往那几个女子躲避的方向看了看,开口道:“公子你……确定跟我没关系?”
“……”
男子被他肯定的语气噎了一下,本来是可以直接反驳的,但是蓟和面色很平静,看不出情绪,眼瞳却深得很,男子坚持与他对峙了一会儿,莫名地感觉有些气弱。
蓟和道:“从我和师尊进门开始,你们就一直盯着我们,刚才我走过来的时候,你连我是谁都没有问,开口就反驳我的疑问,说明你们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是吗?”
他站在那里,微微低头与他们对视,男子感觉到一股压迫性的气息,但还是大着胆子道:“就,就算知道又怎样?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是吗?”蓟和把手放在背后,稍微俯下身,“我是谁?”
男子道:“你是绝青宗弟子,当世几大仙门之中最严苛的一派,我说得对不对?”
“对,”蓟和点点头,“一点不错,看来绝青宗在人间颇负盛名。只是不知各位是如何看出来我是绝青宗弟子的?”
他歪头往男子身后看去,那两名女子低着头,像是羞于与他对视,蓟和平静看了他们一会儿,淡淡开口:“听闻人间有不少以绝青宗为原型的话本,写得缠绵悱恻,在坊间广为流传,让我猜猜,方才各位传阅的那一本莫不是就是以在下为主人公写就的?”
两名女子头垂得更低了:“……”
为首的男子伸手把她们护住,仰着头道:“是你又如何?这话本既在坊间流传,那人人都看得!今日既被你发现了,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就敞开来看又怎样!”
说罢一把将后面两个女子死死藏着的书夺了过来,女子顿时大惊,另一个一直沉默的男子也微微错愕,出声道:“沈兄?”
这个姓沈的男子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把书拍在桌子上,指着上面一个人像问道:“你敢说这不是你?”
蓟和低头朝封面看去,顿时就被一股浓浓的俗艳的画风震惊到了。
封面上是两个人,面目看不清,但是头上都没什么过分的装饰,所以能判断出来是一对男子,其中有一个人手中持剑,艰难撑在地上,剑柄上刻有“摇光”两个大字,正和他此时腰间佩剑的刻字一模一样。
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旁边画了一丛开得十分艳丽的花,绿叶稀少,紫红的花朵长势喜人,几乎要贴到了其中一个人裸露的大腿上。
蓟和只看了一眼,就被恶心地别过了脸。
由此看来,不论是什么时期的黄色读物,都要靠这种媚俗的方式来吸引读者。
男子看他神色微变,眼神躲闪着偏了偏头,心里一股恶意涌上来,斜斜笑道:“佩剑上的字一模一样,你们刚进来我就注意到了,是你没错吧?”
“……”
蓟和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过是坊间传言,当不得真,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怎么当不得真?”男子反问道,“但凡是能在人间流传开来的,都不完全是捕风捉影,要是没点儿端倪,人家为什么要写你?”
蓟和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其他三人也都抬起眼睛看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估计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大堂里莫名其妙安静了不少,大家都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里某种隐秘的兴奋,和没来由的恶意。
另一个安静的男子突然开口道:“也不怪沈兄言语冲撞,实在是一直听闻绝青宗高华淡漠,历来修无情道,门内所有弟子断绝情爱,方得大成,若是真的无情,又怎么会有这种话本流传出来?”
“不知……话本之源头在哪里?”
蓟和眯起了眼,他冷静地看着说话的这个人,感觉他应该是很有头脑的一个人,虽然一直沉默,但是一开口就直击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