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有预感,接下来的发展一定不会像他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事实证明,他对了。
沈棠站在门口,看着他的师尊和师兄并排走过来,两人旁若无人, 虽然他们身旁的确也没什么人,但是却有一种很微妙的气氛环绕在他们周围。
向来清冷而高高在上的师尊在面对蓟和说话时,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淡漠, 侧脸线条仍然冷硬,可眉眼戏谑,怀里抱着一只狗,寒冷北风吹乱了他的长发, 让他更平添了一丝平时所没有的温情。
这是沈棠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事情。
而他最善解人意的小师兄,此时正一脸笑意地仰头和师尊说话,听不清说了什么, 但从两人脸上的神情就能看出来, 那一定是非常快乐的事情。
沈棠禁不住心里一痛, 眉头紧紧皱起,不由自主冷下了神色。
等到鹿鸣和蓟和走到他面前时, 东边朝阳终于露出了一线金光,被厚厚的云层托着,缓缓浮出地平线,沈棠在这温暖的晨光中不带一丝感情地问道:“你们去哪里了?”
鹿鸣俯视着他,还没说话, 蓟和抢在他面前开了口:“叶师叔半夜偷偷出去了,我和师尊不放心,就悄悄跟了上去。”
他知道这种事情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与其以后被沈棠发现还要费心解释,还不如现在直接告诉他,免得他多想。
沈棠听了却并不缓和,神情依然阴沉,嗓音低低的:“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你……”
沈棠眼眸漆黑盯着他,“这一次下山,师尊明明是指明了带我,是我提了一下,他才决定带你来的,可是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们俩在一起,把我隔离在外,之前上山去找那个野人,如果不是你突然感染了风寒,师尊肯定也不会扔下你的。”
蓟和:“……”
他愣了愣,没想到沈棠平时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心里原来想得那么多,他心思敏感但却不怎么表现出来,书里所说的那种多疑猜忌的性格弊端,此时就可见一斑。
“沈棠,”鹿鸣在一旁淡淡地出了声,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你可是在责怪为师?”
“……”沈棠抬眼与他对视,很快就又垂了下去,“弟子不敢。”
“不敢?”鹿鸣冷笑一声,“你方才见了我,不先施礼,反倒说出这样一番不平的话来,字字句句皆是质问为师,这般冷淡面目,是你一个弟子该有的态度吗?”
沈棠抿了抿唇,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硬生生压下了满腔愤懑,低头道:“是,弟子知错。”
鹿鸣看他一会儿,没出声,淡色的眼眸里没有一点情绪。
蓟和暗暗瞥了他一眼,转而对沈棠温声道:“你别多想。没告诉你,是因为当时听到叶师叔出去的时候师尊正好在我房里,我……”
沈棠的眼神更幽深了。
“……那个,”蓟和讪讪地笑了笑,“我是说,当时师尊来找我,我们听见动静,担心叶师叔喝醉会出什么事情,而且当时都那么晚了他一个人出去也确实可疑,所以就悄悄跟了过去。”
沈棠颇为复杂道:“那为什么不叫我呢?”
“……”蓟和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直说了吧,叶师叔出去一定与道陵君有关,这你应该也能猜到,道陵君是你的父亲,我们是真的怕出什么意外,你当局者迷万一一时接受不了,那可就不好了。”
“……是吗?”沈棠古怪地看着他,沉默地想了想,“那你们发现什么了,叶师叔半夜出去是做什么的?”
“没有,”蓟和冲他摇头,“什么都没有。叶师叔只是去了你们之前住的地方,什么都没发现,可能单纯只是为了睹物思人吧。”
沈棠仍是不怎么相信地看着他,蓟和努力装作坦然的样子与他对视,轻声哄道:“是真的,不然我和师尊怎么会若无其事毫发无损地回来呢,对吧?”
“……”
沈棠心里涨满了潮汐一般起伏的情绪,他想说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在气这个,可是他沉默半天也没有表达出内心真实所想,整个人非常阴郁,寒风四起,吹动他单薄的衣衫,沈棠感觉自己心里好像被扎破了几个小洞,都在往外“呼呼”地漏着风。
“清晨寒冷,”鹿鸣淡淡道,“回去吧,记得多穿些。”
沈棠默默收回目光,“是。”
他挪动脚步转身回去,直到完全消失在门后,蓟和才回过头来对鹿鸣道:“你有没有感觉他整个人状态都不太好?”
鹿鸣抱着狗道:“是有点儿,你待会儿去跟他说说话吧,”犹豫了一下,“但也不要说太多……你知道,主要是我去的话他可能不太能敞开心扉。”
“嗯,”蓟和点点头,“可能是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他也许猜到了一点什么,被困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书里不是说男主前期性格非常阴郁多疑吗?”
鹿鸣凝眉沉思:“其实,我比较关心后期他会变成什么样。”
“可能会是那种十分稳重,能扛起宗门大梁的人?”说着说着他忍不住乐道,“你说下一任宗主会不会就是他啊?”
“那必须是,”鹿鸣竖起眉毛,“等我将来把这个宗主之位传给沈棠,我就带着你去旅游,度蜜月,哪好玩儿咱们去哪儿,逛他个一年半载的。”
“……”
蓟和突然脸红了,眼角全是绯色,脸庞却还是雪白,“哪有出去玩玩那么长时间的,你别瞎想了。”
鹿鸣看着他,突然凑近了他:“想想都不行,你脸红什么?”
蓟和羞恼,伸手打他一下。
“真是暴力,”鹿鸣揉着胳膊哀叹道,“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善良可爱,温柔体贴的小徒弟了,看看,现在不光顶嘴,还会使用暴力了。”
蓟和伸一个懒腰,本来不打算再理他,闻言却又转过身来,斜眼笑道:“就是打你了,又怎样?”
“当然不能怎样,”鹿鸣原地蹦跳,顺便帮他抵挡寒冷的北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我们作为男朋友传统的美德,这我当然要遵守,不过我会在其他方面讨回来的,你等着吧。”
“什么方面?”
鹿鸣冲他隐秘地眨眨眼:“你说呢?”
蓟和回答不上来,光是脸红,偏偏还不甘示弱地回瞪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被寒风吹彻,浅得格外清凛。
鹿鸣被他看得心猿意马,魂都要飘了,静悄悄凑过去,想要亲他一口,马上就要碰到那光洁细腻的皮肤时,两人之间突然被一个鼓鼓的东西隔住,怀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汪汪”。
鹿鸣:“……”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狗无限冷落,不明白抱了自己为什么却又不撸自己,还要怒吃狗粮,于是在关键时刻发出了强烈的单身狗的呐喊。
气得鹿鸣狠狠敲了他一下。
狗子立刻偃旗息鼓,趴回他怀里了,
蓟和笑道:“你跟他置什么气。”
“不会看眼色,活该被打,”鹿鸣愤愤道,一伸手把狗子塞到蓟和怀里,“给给给,你抱它吧。”
蓟和哭笑不得地接过小狗,对上它委屈巴巴的眼神,“你也太霸道了,跟一只狗生气,如果将来……”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顿,慌忙住了口,低下头去,只是抚摸手下柔软的皮毛,不出声了。
“将来什么?嗯?”鹿鸣瞥过眼,恶意问道,“小哥哥,人不大,想得怪远啊。我跟你说,将来等我们结了婚,肯定不能很快有孩子,要不然打扰我们过二人世界,你说对不对?”
蓟和听他说“结婚”二字,脸又涨红了,抱了狗转过身去:“你又来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鹿鸣偏偏不依不饶,逮着他追问道,“我遇到一个中意的人,我想娶他,这有错吗?嗯?没错!天经地义!小哥哥,你说是不是,你有喜欢的人,你想不想跟他结婚?想不想跟他永远在一起,腻腻歪歪黏黏糊糊里里外外……”
蓟和拿狗子往他身上砸:“你要死了,没完没了地消遣我!”
两人在清晨的阳光里放声大笑,笑够了才抬脚往客栈里走,幸亏时辰尚早,大堂里没什么人,没人撞见,彼此都有些隐隐的侥幸和甜蜜,上了楼梯走到拐角处,蓟和朝另一个方向转身,口里道:“你先回去吧,我去和沈棠说会话,然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好的。”鹿鸣抱着狗郑重点头,“我洗干净床上等你。”
蓟和脚下一滑,扶着栏杆勉强没有跌倒,连头都没有回,忙不迭地上楼去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沈棠房间门前,停顿了一下,才抬手敲门,“咚咚”两声:“沈棠,你在吗?”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就在他以为里面的人不会理他的时候,门突然“咔哒”一声开了。
沈棠站在屋里,看见他神色微微有些僵硬:“有什么事吗?”
蓟和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别扭如果不当时解开的话,日后只会越来越固结,甚至会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于是清清嗓子,尽量温和道:“没什么事情,师尊回去休息了,我没事,就来找你说说话。”
“……”沈棠闻言神色有稍微的缓和,他瞧了蓟和一眼,侧身往里让出一条空隙,“……进来吧。”
蓟和跟他进了屋,坐在窗下的小榻上,沈棠给他倒了杯茶,然后也随之坐了下来,两人相对沉默。
蓟和手执茶杯慢慢啜饮,悄悄觑着沈棠的脸色,暗自思忖,这孩子性子敏感多疑,从小又爹不疼娘不爱的,吃了许多苦楚,很多事情既不能说得太开,也不能全然瞒着他,只能一步步疏导着来。
于是挑了个他最关心的问题,蓟和放下杯盏,询问道:“关于你父亲的行踪,你有什么看法?”
沈棠摇摇头:“我能有什么看法?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就离开家四处流浪,他几乎从未关心过我,那个家对我而言就是个空壳子。”
蓟和心里叹了口气,想起昨晚叶师叔说过道陵君为了养育樱花的花魂,献出了全部心力,却只换来了妻子儿女的孤独怨怒。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沈棠微微瞥眼,不由自主拔高了音量:“怎么,你觉得我不应该恨他吗?”
蓟和转头看了看他,斟酌着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道陵君是有苦衷的?”
沈棠冷笑一声:“什么苦衷?人们遇到难以解释的事情,都喜欢说自己有苦衷,但那是他们的事,我相不相信是我的事。”
“沈棠,”蓟和耐心地劝他,“你不要总是这么极端,世间没有一个父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道陵君对你冷淡,可能是因为他岀于某种不能说的理由,又或者他受制于人,甚至是记忆出了差错……”
“你说的这些我一个都不相信,”沈棠嗓音低低的,格外执拗道,“我只知道他害死了妻子,冷落儿子,宁愿到那些养小倌儿的窑子里寻欢也不愿意回家看我一眼,这样的父亲,你让我怎么相信他有苦衷?”
说着幽黑的眸子里冷光一闪,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说不定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心思不在女人身上,所以连自己的孩子也能不管不顾。”
蓟和沉默地看着他,沈棠突然转过脸来冲他奇怪地笑了笑:“男人的滋味就那么好吗,能让他那么沉迷连家也不愿意回?”
蓟和淡淡一笑:“个人所爱罢了,何必说得那么不堪。”
“若他真是因为这个才冷落我们母子的,”沈棠盯着案几上的纹路,“那我就真的不会原谅他了,既然没有这个心思又为什么要娶我母亲呢?娶了她却又不在意她,当真是个伪君子。”
“沈棠,”蓟和坐直了身体,微微严肃地看着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画面里道陵君那些苦痛的过往,声音里不由得带了点申饬的语气,“你不能这样说道陵君,他辛苦养育你,到头来都不能得你唤他一声父亲,为人子不能这样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哈哈!”沈棠狠戾地笑了出来,“我怎么忘恩负义了,请问他有什么能让我去报答的?哦对了,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就算是我想报答也不能了,何必跟一个死人较劲儿呢?”
“……”蓟和痛惜着摇头,“你越说越离谱了。”
“有什么可离谱的?”沈棠锐利地望着他,见蓟和神色冷静又无奈,仿佛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心里突然掠过一丝熟悉的痛意,嘴里越发无遮无拦:“你这么维护他,是不是你和他有一样的心理,都对……”
“沈棠!”蓟和眉毛紧紧狞了起来,略微警告地看着他。
沈棠顿了顿,看见他眼中冰冷的寒光,心中狠狠地一凛,自觉失言,缓缓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蓟和盯着他的头顶看了好一会儿,表情恢复平和,可是心里已经塞满了厌倦,半晌,突然从榻上站起了身,“道陵君有道陵君的苦衷,你也有你的,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整理着胸前的衣襟,“打扰多时,我就不久留了,你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