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鼓起勇气,伸出右手,微微颤抖着去摸蛇头,大蛇见状,温驯地垂下了头。
手掌轻轻覆盖在蛇眼下方的麟片上,触手冰凉、坚硬,还有点扎手。
大蛇闭上眼睛,主动用头蹭他的掌心,像一头乖顺的宠物,正在享受主人的爱抚。
孟效还是怕,但没那么怕。
他甚至还牵起唇角笑了笑,说:“陆随,你变回来吧。”
变蛇时先从脚开始变,鳞片自下而上蔓延。
变人时则正好相反,从头开始变,鳞片从上往下消褪,而且速度更快,刹那之间就完成了变化。
陆随回来了,依旧赤条条,没有任何改变。
他朝孟效张开双臂,哀求地说:“宝贝,我可以抱抱你吗?”
孟效大概犹豫了0.01秒。
他拖着因为过度惊吓而变得不太灵便的双腿走到陆随面前,抬手抱住了他。
陆随紧紧箍住他的腰,脸深深地埋在他颈间,暗哑的嗓音里带着极力克制的哭腔:“吓坏了吧?”
孟效逞强地说:“还好。”
“对不起。”
孟效不假思索地安慰:“又不是你的错,你天生就是这样啊。”
“那……你可以接受这样的我吗?”
孟效顿了顿,笃定地说:“我可以,但你要给我一点时间。”
失控的眼泪打湿了孟效的皮肤,陆随哽咽着说:“好,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孟效又开始心疼,他搓了搓陆随冰凉的后背,柔声说:“太冷了,你先把衣服穿上,好不好?”
陆随听话地放开他,捡起衣服一件件穿上。
孟效退回到刚才的位置,背靠储物柜站着,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些外力支撑。
陆随实在太狡猾了,孟效心想。
在失恋魔咒被打破的第一天,在他心里的爱意最浓烈蓬勃的日子,告诉他一个如此惊人的秘密。
爱是盔甲,是软肋,是武器,爱的力量支撑着他,让他不仅没有被恐惧击垮,更没有动过丝毫放弃陆随的念头。
一切尽在陆随掌握,他算是栽陆随手里了,栽得心服口服。
陆随穿好衣服,看着孟效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当然有,而且很多,多到不知道从哪问起。
“你先把你要说的话说完,”孟效说,“然后我再集中提问。”
“好。”安全度过一劫,陆随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我之前还告诉过你,被我妈带回北京后,我和她的关系一直很糟糕,有次我离家出走,想回贵阳去,却被人贩子拐卖到了河北。”
陆随说过的话孟效全都记得,他忽然醒悟,原来陆随早就在为今天的坦白局做铺垫了。
陆随说:“我被人贩子带到了河北省承德市滦平县,努力逃脱后,为了不被人贩子再抓到,我跑进了燕山里。”
陆随给上次模糊的讲述填充了许多信息,承德、滦平、燕山,他们在一个月前刚去过,但当时陆随什么都没透露。
孟效回想,他们当时说了什么?
说了他的童年,说了他小时候在山里遇见的另一个陆随……
一个惊人的念头倏地冒出来,孟效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陆随。
四目相对,陆随一字一句地说:“我藏在一个山洞里,有天晚上,遇见了一个迷路的小孩儿,送他下山的时候,那个小孩儿告诉我,他叫孟效,孟子的孟,效果的效。”
第58章 缠蛇58 小时光
缠蛇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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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效此刻的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刚才亲眼见证陆随变身。
他的男朋友陆随, 竟然就是小时候只见过两次却让他记到现在的那个奇怪少年?!
这……怎么可能?
孟效在惊诧中努力回想,酒吧初遇那天晚上,当陆随告诉他名字的时候, 他的心理活动是怎样的?
十几年前的匆匆两面,他当然不可能还记得那个少年长什么模样,但他记得那个少年受了一身严重的、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的皮肉伤。
而那天晚上他和陆随裸裎相见,陆随从头到脚白皙干净,所以他下意识认定, 此陆随绝非彼陆随,也就没有多问。
他没问,陆随为什么不说?
陆随明明也还记得他。
孟效心里转瞬就有了答案。
显而易见, 陆随在等,等待揭晓一切的最佳时机——也就是今天,失恋魔咒刚刚被打破、他对他的爱意值达到高峰、对他的信赖感和接受度也最强的今天。
孟效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被这个叫陆随的男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但他竟然不生他的气,因为陆随刚才红着眼睛对他说:“我所做的全部,都是因为我爱你, 我不想更不能失去你。”
他信他。
但他紧接着又想起来, 陆随刚才还说了:“我曾经带给你的那些伤害, 都是逼于无奈。”
他有伤害过他吗?
没有啊。
难道是指小时候爽约那件事?
“你……”天人交战许久,孟效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些, 但脑海中疑问太多,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问起,“你真的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陆随吗?你怎么证明?”
陆随早已设想过无数次,当他坦白一切的时候,孟效会问什么, 他又该怎么回答。
早已烂熟于心的答案脱口而出:“第二次见面,我送你下山的时候,约好回北京之后去找你,你告诉我,你家住在金都杭城东区11号楼1单元703,你的学校是垂杨柳第四小学四年级2班。”
孟效短暂地怔愣了下。
他的确是在垂杨柳四小读的小学,当时他们家也确实住在金都杭城,他小升初之后才搬到现在的家。然而时间过去太久了,他自己都没办法一下子准确地想起小学四年级时所在的班级、旧家的门牌号,但陆随却记得一清二楚。
孟效心里难以抑制地涌起感动,同时又伴生着一点点委屈,“既然你记得这么清楚,当年为什么没有去找我?”
“我去了,”时隔十五年,陆随终于等到了解释这件事的机会,“刚好撞见倪叔叔去接你放学,我主观臆测你是倪叔叔的儿子,再加上当时我误以为倪叔叔是我的亲生父亲,所以我一气之下直接走了。”
这难道不是偶像剧里惯用的乌龙桥段吗?
孟效很难不感到无语,“……你是不是狗血电视剧看多了?”
陆随微微一笑,“我当时刚从山里出来一两年,没见过世面,沉迷各种新鲜事物,电视剧和电影确实没少看。”
孟效:“……”
还好意思笑,他当年真的等了他很久,也失望了很久。
心里的怨念通过眼神流露出来,陆随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刻一脸诚恳地说:“不管因为什么,我当年确实失约了,对不起。但是等误会解除之后,我就去找你了。”
“有吗?”孟效满头问号,“我怎么不记得?”
“就在第二年冬天,还是在燕山里。”陆随顿了下,“不过我换了一张脸,用了另一个名字——”
“换脸?”孟效忍不住出声打断。
难以置信的事一件接一件,他吃了一惊又一惊,这个夜晚应该会让他终身难忘。
陆随有条不紊地解释:“八岁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变成蛇,也经历了第一次蜕皮,从那以后,每年冬天我都要蜕一次皮,每蜕一次皮就会换一张脸。你第一次在燕山里遇见我的时候,我就正处在蜕皮期,每次蜕皮期要持续一个月左右,既漫长又痛苦,因为在蜕皮的同时,我的肌肉和骨骼也会跟着重塑,我的相貌、身材甚至声音都会改变,彻彻底底地变成另一个人。”
孟效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蛇会蜕皮,这他知道,但是,蜕一次皮就换一张脸、彻头彻尾地变成另一个人,这未免也太玄幻了,他在玄幻小说里都没看到过这么奇异的设定,简直闻所未闻,让他大受震撼。
震撼归震撼,孟效暂且囫囵吞枣似的先把陆随说的话全盘接受,让对话得意继续进行,“所以……我小时候遇见的那个白浮,也是你?”
陆随坦然承认:“是我。”
孟效:“你——”
陆随知道他要说什么,径自说:“我证明给你看。”
陆随走到孟效背靠着的那架储物柜前,抬手打开了第一列最上面的那扇柜门。
孟效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看到了柜门上贴着的手写标签——
2006年1月25号
陆随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向孟效展示袋子里的东西。
是一件折叠的黑色羽绒服。
陆随说:“这是你上山找我那天送我的羽绒服,还记得吗?”
孟效记得自己送过他一件羽绒服,但不记得那件羽绒服长什么样了。
严谨起见,他保持了沉默。
陆随把羽绒服放回柜子里,关上柜门,紧接着打开了下面那扇柜门。
打开的柜门正对着孟效,上面贴的标签是“2007年2月2号——2007年8月26号”。
他看见陆随拿出来一条吊坠,一根黑色细绳吊着一块拼图形状的金属片,金丝镶边,填充了红色颜料,看起来土气又廉价。
陆随说:“你用这条吊坠跟我换了两个蛋黄派和一瓶娃哈哈。”
实在过去太久了,孟效努力回忆,隐约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陆随把吊坠放回去,又拿出一个相框,相框里裱着一张老照片。
“这是小学五年级毕业典礼上,我们的合照。”陆随走到孟效面前,指尖点着照片里并肩站立、一高一矮的两个少年,“这个是我,这个是你。”
孟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照片,遥远的、模糊的记忆像秋风中片片飘零的树叶,孟效只能抓住其中几片。
总是抄他作业的“白浮”,上课时偷看漫画的“白浮”,为了保护他和初中生打架的“白浮”,陪他去游戏城疯玩的“白浮”,还有“白浮”转学离开时哭成狗的他……
混沌的脑海乍现一丝清明,今晚一直被陆随牵着鼻子走的孟效开始思考,努力把从陆随口中得来的信息串联起来。
他边思考边慢慢踱步,目光从一扇扇柜门上缓缓扫过——
2009年4月7号——2009年11月28号
2012年3月18号——2012年12月4号
2017年3月26号——2017年12月11号
2020年2月14号——2020年11月30号
……
这一段段的日期代表着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正如陆随所说,是回忆,是证据——是陆随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一段段时光。
孟效绕了一圈,回到了陆随面前。
他终于明白,陆随所说的“伤害”,指的到底是什么。
失控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陆随的脸,却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
“顾曲是你?”
“是。”
“苏禤是你?”
“是。”
“沈訸也是你?”
“……是。”
眼泪越流越凶,孟效却突然笑起来。
汹涌的情绪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他击倒,他好难受,心脏好像被一把利刃穿透翻绞,疼得他无法呼吸。
“我要走了,”孟效转过身,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扶着柜子往前移动,“我要离开这里。”
第59章 缠蛇59 完蛋了
缠蛇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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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拉开, 凛冽寒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孟效犹如青葱少年般瘦高单薄的身体微微打了个晃,脸上纵横的泪几乎要凝成冰。
下一秒, 陆随稳稳地扶住了他 。
“我送你。”陆随说。
他没有强行挽留,因为他知道,孟效已经不能承受更多,他需要独处的时间,不受打扰地去消化今晚知悉的一切。
孟效犹豫了下, 轻轻点了点头。
这里地处偏远郊区,交通十分不便,他还发着低烧, 精神状态也很不好,靠自己回去实在不太现实。
顿了顿,孟效说:“送我去凤凰城吧。”
他不能回永安花园的家,那里充斥着和陆随相关的一切。他也不能去找爸妈, 他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定会让爸妈担心。赵元去新疆找白浮了,白浮家现在空着,是最佳去处。
上了车, 两个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陆随时不时偏头看孟效两眼。孟效侧身蜷在副驾, 闭着眼睛装睡, 脸色苍白如纸,像一团易碎的梦。每看一眼, 陆随心口扎着的那把刀就刺得更深一分,但他还是忍不住频繁地窥视。
陆随开得很快,车停在单元楼下的时候,才刚过九点。
孟效睁开眼睛,坐直身体, 强忍着不去看陆随,低头解安全带。
“只要你想见我,就给我打电话,”陆随低声开口,“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你面前。”
孟效静了几秒,垂着眼睛说:“陆总监,我想请三天假,可以吗?”
“好,”陆随说,“我会安排。”
孟效一个字都没再多说,推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输入密码,开门进屋,没有开暖气的房子和外面一样冷。
孟效轻车熟路地打开暖气阀,然后径直走进白浮的房间,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一个药瓶,拧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药片,直接填进嘴里,生吞下去。
白浮日夜颠倒,作息混乱,失眠是常事,安眠药是他的必备药。
孟效现在身心俱疲,什么都不想想,他只想大睡一觉,把混乱的情绪晾在一边,等睡醒之后再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