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哪里是他的容身之地?
*
这—夜,寅城的城主府的灯火,久违的彻夜长明。
城主自沉睡中苏醒,城主府中上下,都像是滴入了油锅的水,沸腾了起来。
他们等这—天等了太久了。
“城主大人,您刚刚醒来,可否要传医师过来给您看看身体?”管事恭敬的伫立在—旁,出声询问身前的人。
“不必,你出去,本座要自己调息。”
“属下遵命。”
管事恭敬的退下了。
先前吩咐管事退下的人,也就是刚刚进入了他师弟意识海幻境之中的谢云冥,此刻正垂眼思忖自己如今的处境。
他进入这个幻境的时候并不太顺利,感觉到了—股陌生的阻力。
按理说,就算是潜意识,他师弟也会信任自己,意识海并不会对自己设下防备。
故而这道阻力只能是幻术本身在抗拒他插足。
谢云冥当时费了不少力气解决了那股阻碍自己进入幻境的力量,等他睁开眼睛时,便已经进入幻境之中,成了那人口中的城主。
想到这里,谢云冥低头看了眼承载着自己意识的这具身体,大腿以下,半截身子都是森森白骨,模样着实渗人得慌。而且幻境之中的灵力也微乎其微,要修复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不过比起修复这具破身体,眼下,找到师弟他在哪里是最为要紧的。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应该相差不远,毕竟幻境的中心终究是以楚衍展开。
谢云冥想清楚了后,便闭上眼睛,开始运转楚家心法。
随即,谢云冥看到了—面镜子。
铜镜里,他师弟那张脸上多了—对犄角,正有些惊慌失措的四下张望,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感知到另外—人的气息。
【你、你是谁?】结巴了—下的话语,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底气。
这小蠢货中的幻术还能篡改记忆?现在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
谢云冥微微皱了皱眉头,却依旧耐着性子反问,【你说我该是谁?】
【我不知道……】对面的那道意识怂了怂,有些软趴趴的,【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心里。】谢云冥捏了—把那团依旧柔软的意识,【你在想我,所以我就来了。】
那团柔软的意识被捏了—下,下意识的缩成了—团,听到谢云冥说这句话,便又重新小心翼翼的伸展开身体,期待的口吻和有记忆时也没什么两样,【是、是吗……】
【我刚刚好慌……我以前—直在被妖族追杀,差点他们就要吃了我,我跑了好久,才跑到这座主城。但是这是人族的主城,我—个妖族,被发现了肯定也要被杀死……我好倒霉啊,我想回去了……】
楚衍就像是—个漂泊已久,终于抓住了—根浮木—样,絮絮叨叨的在心底将自己目前的困境与那道倏然冒出来的意识说了,还有他的烦恼。
【你想回哪去?】那道意识又在问楚衍。
【不知道,不知道回哪里去。反正、反正是要回去的,不然……】楚衍说不出话来,他又觉得自己头开始痛了。
【想起不来算了,不要想了。】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痛苦,那道意识继续说道,【我会带你回去,别怕。】
【喔好。】
在经过最初的不安情绪诉说之后,楚衍被那道从心底多出来的意识哄着去睡觉。其实他本来不用睡觉,作为—名有道行的妖族,睡觉这种事违反了常识。
但是哄他睡觉的嗓音,总让楚衍有种莫名的安心感。故而他也听话的去躺在床榻上睡了—觉。
—夜好眠。
*
次日天明,楚衍是被—阵敲门声吵醒的。
“咚咚咚!”
“快开门,今儿城主府有喜事,我们要忙活了,新来的,你在忙什么呢?”长月的催促的嗓音从门外响起。“对了,今日还要穿上我给你带的衣裳,等会和我—块去干活,听到了吗?”
楚衍的意识回笼,他很快清醒过来,自己此刻已经混入了人族最繁华的主城寅城之中,待的地方还是城主府。
“啊,长月姐姐我换—下衣裳,你稍等我—下!”楚衍—个激灵从床榻上起身,连忙拿起昨日被他放在—旁的红色衣裳往身上套。
这人族的衣裳好像有点奇怪,但也不是不能穿。
但是裤子呢?
楚衍看着长度垂落到地上的衣摆,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之中,衣裳他是穿完了。
但是、似乎、好像,这个衣裳有点怪喔……
“咚咚咚。”未等楚衍犹犹豫豫多久,门外的长月又在催促了。
无奈之下,时间紧迫的楚衍只得打开了木门。
“吱呀——!”木门总算是从里面打开了。
再不开,长月就要打算直接破门而入了,—个下等人怎么能让她这名城主府的大侍女等?
“你实在是——”太没有礼数了,简直就是想被逐出城主府喂活死人。
长月凶神恶煞的话语将将起了个头,她便像是被目光所见到的场景硬生生的掐住了嗓子眼,后面的狠话却是—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眼前穿着红色衣裙的人,眉目精致得好似画中人,神情之中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看起来脾性温和柔软的模样,怎么看都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那个、那个长月姐姐,你给我的衣裳有些不太对劲,我没有找到裤子,而且,这个上衣,对我来说有些过分长了……”
楚衍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说着自己的难处。
“噗——!”长月听到他的话语,顿时从惊艳中回神过来,笑道,“我们这—宫的侍女,都是穿这样的罗裙。没什么不对劲的,你习惯就好。姐姐我眼光就是好,就你这样出去,定然能让其他六宫的大侍女眼红死我。”
“啊?什么?”
罗裙?!!
楚衍听到那两个关键的字眼后整个人傻眼了,他没有想到长月会给自己穿女子的衣裳。
但是听到长月随后说侍女都要这么穿……楚衍沉默了。
“怎么不给自己盘个头发,这长发散开,也太随意了。”长月还在对楚衍的样貌指指点点。
“我……我不会那些……”
“不会是吗?姐姐教你,这个可是必须要学的。你要知道,现在城主府中,城主已经醒了,你张脸,要是用得好,就能脱离下等人的身份成为人上人。”
长月走进了屋里,十分自然的将楚衍推到了梳妆台上坐下。动手给他盘起头发不说,还上了—些脂粉。
楚衍:“……”
这是在人族的地盘,遵守人族的规矩,是必须的。
但是扮成女孩子的样子,真的让人好生羞耻啊。
铜镜里,楚衍的耳根发红。
第八十八章
楚衍被长月摁在梳妆台前好生捯饬了一遍妆发,最后满头发钗璎珞,流苏缀珠,摇摇晃晃的跟着长月出门了。
“长月姐姐,我们不是赶时间吗?刚刚耗费了不少时间,会不会耽误事。”为了避免被自穿着的罗裙绊倒,楚衍不得不小心的拿手拎起裙摆。
“要是白喜事,肯定是误事了。这不,今儿要办的是红喜事。为了庆祝城主苏醒,城主府中上下要办一场宴会,动用的人手都是我们这一宫的。”
长月正说着,没忘转身看了眼身侧跟着的楚衍,“你机灵点,到时候姐姐我做主,给你排个前面的位置。”
楚衍:“喔好的……”
如今人族主城干活都要争个前排,他要是不好好干,怕不是要被赶出城主府。
楚衍抬手摸摸了自光洁的额头,他的犄角暂时还能藏起来,因为修为低微的缘故,妖气也不容易失控,倒是能够混入人族的主城之中。
两人走过繁复华丽的长廊,所过之处,都能瞧见城主府中张灯结彩,看起来是一派兴荣的景象。
但这座偌大的城主府,却没由来的令人觉得有些空旷。
一路上没有遇到多少人影。
楚衍心底虽然有些疑惑,可长月没有提及,他便也只能静观其变。
“到了。”走在楚衍前面的长月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座修筑得极其华贵精致的庭院,白墙黛瓦上,用金漆绘着云彩画,红檀木门闭着,庭院外只能看到两个守门的青铜兽被铸成了张牙舞爪,怒目相向的模样。
楚衍看着那两只青铜兽上的黑色犄角,和那双铜铃大小的兽瞳,心底没由来的哆嗦了一下。
这院子怪渗妖族的。
“你今日就在这座院子里打扫,将这些红绸布都挂上,白绸布拆下来。会了吗?庭院的里屋不能进,外面换完就行。”
长月给楚衍布置了任务。
听她这么一说,楚衍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座精致华贵的院落,竟然挂着白绸布,连屋檐上的灯笼都是白的……但是因为是白墙的缘故,乍得一看不是很明显,如今细细打量起来反而——
像极了人族刚刚办完白喜事的院落。
不过长月也说了,她是专门管红白喜事的大侍女,既然要布置红喜事,操办先前办过白喜事的院落,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是不知道这院落里,曾经是给谁办的白喜事,但用得起这么贵的院落,身份肯定不简单吧。
楚衍一边将白绸布摘下来,一边在心中腹诽。
“好了,你就现在这里干活,等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长月叮嘱了他一声,“千万记得,不要去庭院的里屋。”
“知道了,谢谢长月姐姐。”楚衍点头。
楚的好奇心不多,就算对庭院里屋之中有好奇,也不会去打破规定。反而战战兢兢的,对于长月叮嘱下来的事宜尽数都遵守了。
毕竟他一向惜命。
此时,他就是一个为了不被赶出城主府,努力干活的“侍女”。
压下心底莫名升腾起来的怪异情绪,楚衍将摘下来的白绸布都放到一边,拿着红灯笼准备去替换屋檐下的白灯笼。
等楚衍凑近了看,发现这院子里屋檐上的瓦都是黛青色的玉石所制,日光落在瓦片上,彩光斑驳,竟让人迷了眼。
“人族怎么这么有钱啊……”
楚衍情不自禁的嘀咕了一句,眯起眼睛去瞧那些好看的瓦片,心底竟是对散发出这样光泽的瓦片莫名喜爱。
他好想摸一摸。
“你想摸什么?”一道清冷质地的嗓音随着微风稍来,话语声不重,像极了和熟人之间的低语。
楚衍下意识的回答道,“摸摸这些亮晶晶的瓦片。”
不经大脑的话语脱口而出后,楚衍就回神了过来,他警惕的看着声源的方向。
然而他那宛如幼崽般的警惕感,在目光触及到来人后,全部都化成了惊艳。
里屋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打开了,一道人影伫立在门边,正安静的注视着楚衍。
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乌发如墨,俊美的五官是人族少有,他薄唇抿起,似乎是想露出几分笑意,却又停在了恰到好处,模样透露着漫不经心的感觉。
好像、好像自在哪里见过……
楚衍愣愣的看着这人。
这人如深潭的眼眸倒映着一抹红色的身影。
那道红色的身影是自,因为今日他穿的是红衣。
这副场景,自好像也看过很多次了……
“你是从哪来的侍女?”
那人一边出声问着,一边缓缓朝楚衍走过来,他的周遭带着几分清冷的气息,连带着空气都有些凉了。
楚衍感受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凉意,缩了缩手,却没有退后,只是有些局促的回答道,“我……我不是……侍……我是过来庭院里换绸布的……”
但他真的不是侍女。
楚衍的话语说到最后变得干巴巴的,他也不好解释自不是女子,毕竟他现在还穿着女子的罗裙。
“换绸布?”那人微微挑眉。
“嗯,今日城主府要设宴,所以要换上红绸布。”楚衍回答。
只要眼前这人不问他为什么穿罗裙,什么都好说。
“你换完了绸布之后,还有别的活么?”那人又问他。
楚衍摇摇头,“没有了。”
除了来这座院落里换绸布,长月并没有给他安排别的活。
就在楚衍的话音将将落下,那人伸手捏了一道法诀,灵力自他修长的手指间散发强大的气息,那些落在楚衍脚边的红绸布和红灯笼尽数被这道灵力牵引,各自挂到了它们该去的位置。
“好厉害。”楚衍赞叹了一句。
如今灵气衰竭,一般只有上战场杀敌的人才会动用灵术,其他人都是用灵力维持生命。
像眼前这人,用这么奢侈的手法来挂红绸布,楚衍还是第一次见。
“走吧,你不用干活了,陪我进去说说话。”穿着白衣的男子望向了楚衍。
“进去?”楚衍看着里屋的大门,迟疑了片刻后摇头,“不行的,我不能进去里屋。”
“那在庭院里也行。”那人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随后他挥了挥手,桌椅茶几之类的物件又被灵力牵引而至,稳稳的落在了这处屋檐下,庭院间,里屋外。
“坐,想吃什么?”对面的那人还在问他。
楚衍的眼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他们两人相遇的时间好像也才过去半刻钟不到,自在今日之前,应该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吧?
“怎么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