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纳托斯原是觉得彼岸花很漂亮,现在看去,却只觉得一片血色,触目惊心。
阎罗还是没有细说,业火之中怎么会开出花朵。
可塔纳托斯却听白无常说过,阎罗为与天道争天命,不惜满身业障,于无间地狱被业火焚身千年。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塔纳托斯一路心不在焉,等察觉到阎罗停下,已经来到一条河边。
“这条河名叫忘川,那座桥叫做奈何。”阎罗跟个导游似的介绍。
忘川河水看似平静,河底却镇压万千恶鬼,臭不可闻。可怖的鬼手会伸出水面,试图拉过桥的魂魄入河撕扯,水中万鬼齐哭,毛骨悚然。
塔纳托斯觉得这哭嚎有点耳熟,阎罗有段时间在客厅天天放阴乐,听的好像就是这河里的哭声。
“嫌吵吗?”阎罗见塔纳托斯不动,立刻道,“那我们换个地方。”
塔纳托斯摇头。他只是觉得阎罗音乐品味奇特。
“我们冥界也有一条科库特斯河,又叫痛苦之河。”塔纳托斯轻声说,“是由地狱服刑的灵魂眼泪形成,河面也总是发出这样凄惨的哀号。我习惯了。”
但习惯不代表喜欢。
阎罗心道,难怪刚开始放了几天阴乐小死神竟没动静。一是小死神社恐,二是确实没突破小死神忍无可忍的底线。
尽管他们都听惯了鬼哭狼嚎,但河边待久了也觉得聒噪。阎罗很快道:“我们去阎罗殿。”
塔纳托斯点头,跟在阎罗身后。
彼岸花开满黄泉彼岸,在地府也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塔纳托斯在石缝里发现一朵根茎快要折断的彼岸花,俯身想要将它摘下。
血红的花朵一触碰到塔纳托斯的肌肤,瞬间化为炙热的火焰,在他指间熊熊燃烧。塔纳托斯手指一阵直钻灵魂的剧痛,已经踏上台阶的阎罗察觉不对一回头,就见少年白皙漂亮的手已经化为一节森森白骨。
阎罗面色一变,迅速走回来:“你的手——”
塔纳托斯摇头,表示自己无碍,指骨很快生出血肉,重新变成修长的手指。
阎罗神色仍然阴沉,语气懊恼:“我竟忘了,彼岸花本就是红莲业火所化,开在黄泉两岸,鬼门关前,是地府的守护之花,遇上外来神会当成侵略者,重新化为红莲业火攻击。也幸亏这一丝火苗不多,若你再弱一些……”
他没说下去,因为事实证明塔纳托斯确实很强。
红莲业火连弱小一点的神的神魂都可以顷刻间烧得渣都不剩,塔纳托斯仅是灼伤手指——而且他反应迅速,立刻把自己白骨化,死神的血肉又能无限再生,倒也算是毫发无伤。
塔纳托斯闷闷道:“我没事。”
他的骨骼很坚硬,不会被业火一烧就烧成骨灰。
痛倒是真的。
就那一瞬间的烧灼,塔纳托斯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疼痛。
阎罗歉疚道:“是我疏忽了,红莲业火已被我驯服受我驱使,我会让它们不再攻击你。”
地府数万年没有外来神,阎罗都忘了彼岸花还能触发被动攻击。幸亏小死神强大,不然就是悲剧一场。
塔纳托斯低着头,不说话。
有黑袍罩着,阎罗看不到小死神现在是个什么神色,却能看到一滴水珠掉下来。
阎罗吓得不轻。
小死神疼哭了?!
阎罗手忙脚乱地安慰:“别哭别哭,很疼是么?对不起对不起,要不我把彼岸花全铲了给你出气?”
塔纳托斯声音很轻:“真没事。”说着眼泪又掉了一滴。
阎罗:“……”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这天都塌了好吗!
阎罗慌得一批,执起塔纳托斯完好如初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各种治疗术全往上加:“还疼么?我给你吹吹?”
乖孩子哭了怎么哄?阎罗不知道,小死神的眼泪把他心都搅乱了。
塔纳托斯吸了下鼻子,低低道:“袍子,破了。”
阎罗低头一看,小死神的黑袍真的被烧了个洞,洞口太小,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阎罗:“……”
小死神竟是为了这个哭?
不愧是你,塔纳托斯。
阎罗:“……我用法力给你补上,保证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塔纳托斯不会这种修补法术,但阎罗会。他是谁,东方文化传承领军人物,刺绣剪纸茶道书法这些华夏传统文化样样精通。
阎罗将那个破洞补上,安慰道:“看,补上了。”
塔纳托斯轻轻“嗯”了声,总算不哭了。
阎罗看着哭笑不得。小死神被业火灼伤,他是心疼的,就连往日自己被业火烧灼都没这么难受。可小死神不为自己受伤哭,却因袍子破了哭,就也……也挺好笑。
“你还真是,天大地大都没你这袍子大。”阎罗无奈。
塔纳托斯不想说话,在阎罗跟前掉两滴泪已经很丢脸了。
他倒也不是完全为了袍子,但最重要的原因,他也并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就是有点……替阎罗难过。
他自己受委屈时,都没有这样深的感触。可换成他人受和他一样的委屈,甚至比他更重的冤屈,他便觉得伤心。那业火能燃烧神魂,他只一瞬就觉得难以忍受,阎罗是如何支撑千年的呢?
塔纳托斯看东方的书,人们形容可怕的人,总比喻成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或从地狱爬出的阎罗。
可阎罗是为了保护人们才堕入地狱的。
阎罗说他不缺功德,可如今的功德有多大,曾经的业障就有多深。
自行领悟因果之力,想在天道手中夺得改写命运的权力,必将触怒天道,罪孽深重。只有忍过业火焚身,将罪业清除,彻底掌控因果之力,才能逼迫天道也不得不承认他所改写的命运。天道承认后,阎罗的所作所为才算功德。
在拥有无量功德之前,他沾染无尽业障。
高高在上完美无瑕的白衣天神受业火焚身千年,变成从地狱爬出的黑衣阎罗,眉间多出一道被业火焚烧过的红色伤口。
那是第一位能从业火中活着走出来的神明。
那日地府漫天流火坠落,每一道都是红莲业火,落在地上化为彼岸花盛放。
它们恭迎阎王降临。
第65章 开解
确认塔纳托斯没有再掉眼泪,阎罗才冷静下来,声音不可思议的温柔:“还要继续逛吗?不逛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去。”
塔纳托斯低头盯着自己的手。
阎罗这才注意到他还握着塔纳托斯的手,握了这么久,小死神竟都一声不吭,也没有挣脱。
他轻咳一声,赶紧放开。
小死神的手果然很小,连刚才看见的指骨都是细的,可爱得要命。
阎罗浑然没发觉自己滤镜已有八百米厚,竟然连小死神的白骨都觉得可爱。
“刚才的事还是很抱歉。”阎罗轻叹,“忘了跟你说彼岸花的危险性。”
塔纳托斯摇头,这也有他掉以轻心的缘故。幽冥重地有防护是很正常的事,西方冥府大门前有地狱三头犬刻耳柏洛斯守护,东方鬼门关有彼岸花守护。区别不过是一个动物一个植物,是他忽略了植物也会有攻击性。
“继续吧。”他轻轻道。
小死神都发话了,阎罗就放下心,带他参观了整个地府。
除了十八层地狱,那里太血腥了,还是不要让小死神看到为好。
虽然塔纳托斯在西方冥界大概也司空见惯。冥界也有地狱,生前为非作歹,死后都会得到审判与惩治。
“这是阎罗殿,我平时就在这里办公。”
“这是望乡台,台上有座望乡亭,鬼魂们可以在这里看到人间,遥望自己的故乡。”
“这是枉死城,含恨而死不愿往生的鬼魂会在此定居……”
阎罗为塔纳托斯细细讲解着,塔纳托斯站在城门口,抬起头,看着城门上“枉死城”三个大字。
“要进去看看吗?”阎罗问他。
塔纳托斯想了想,摇头。城中鬼魂众多,他们进城肯定引起夹道围观,他光是想一想那场景就有些窒息。
阎罗看出塔纳托斯的顾虑:“我们可以飞到空中,这样我们可以看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们。”
鬼魂可以在地上飘来飘去,却无法在地府高空飞行,地府的天空是一片深黑,无论其中藏了什么,鬼魂抬头都只能看到无边夜色。
这回,塔纳托斯点了头。
阎罗召来一片乌云,踩了上去:“上来。”
塔纳托斯看着那片云,云朵很小,他要是上去,就得和阎罗零距离接触。
想想也不是很抗拒。
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塔纳托斯说:“不用。”
阎罗侧目,就见塔纳托斯背后猛然张开一双巨大的骨翼。
他流氓似的吹了声口哨:“酷。”
听到阎罗不着调的夸奖,塔纳托斯的骨翼不自然地合上。
阎罗笑道:“走吧。”说着已腾云驾雾,飞上高空。
塔纳托斯见状,也展开骨翼,跟了上去。
到了高空,阎罗停住乌云,塔纳托斯收起翅膀。这个高度足以让他们将整个地府尽收眼底。
在地上仰望时,天空是一片黑暗。可置身于天空俯瞰,底下一切都那么明晰。
地府满是古色古香的楼阁建筑,最巍峨庄严的就是阎罗殿。穿着各个朝代服饰的鬼魂在城中行走,街旁开着各种店铺做生意赚取冥币,孩子们在桥上追逐嬉戏,万家灯火通明,点缀的是绿莹莹的鬼火。
除了色调阴间了点,看着与古时人间繁华并无不同。
随着现代鬼魂的增多,这些各行各业的大佬死后在地府继续发光发热,把地府也带动得现代化。穿着古装的千年老鬼捧着手机坐在咖啡厅里已经不是稀奇事,当然这手机连不上阳间的网,只能联系阴间小伙伴。
这里也是一方世界,是亡魂们的家园。他们的生命在人间落幕,又在阴间开启新生活。这里并不死气沉沉,反而欣欣向荣。
“阴间和阳世,好像并没有分别。”塔纳托斯轻声,“他们对于新事物总是接受得很快。”
希腊冥界也有爱丽舍乐园,生活着无忧无虑的亡灵。希腊没有孟婆汤,那些亡灵初到冥界时都很怀念在世的亲朋好友,但很快,他们就会在乐园里交到新朋友。等到很多年后,阳世的好友来到冥界,关系却也已经没有新朋友亲密了。
人间曾有一对相爱的男女,塔纳托斯带走了病重女人的灵魂,死别时女人的亡灵充满哀伤不舍,男人则守着女人的尸体悲痛欲绝——那次工作还被小爱神丘比特撞见,丘比特当时因此还觉得死神很无情。
但丘比特并不知道那件事的后续。女人死后进入爱丽舍乐园,在怀念人间的爱人几年后就和另一个亡灵坠入爱河。男人在人间痛苦了几年,也与一名美丽的姑娘结为夫妻度过一生。后来男人和他的妻子白头偕老,一同来到爱丽舍乐园,遇到曾经心爱的女人和她的新丈夫,他们很凑巧地成了邻居,可双方都没有认出彼此。
唯一记得他们曾经相爱过的,竟是塔纳托斯。
这样的例子,在爱丽舍乐园还有很多很多。
世事无常,世间所有都会变化消逝,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没有什么可以永恒,生命不能,爱情也不能。人们总会迅速接受并开启新生活。
这样其实挺好的,一直沉湎过往的伤痛也并不好。只是身为永生并目睹一切的神,塔纳托斯难免感到厌倦与惆怅。
塔纳托斯这话乍一听只是在感叹地府的现代化设施,古代鬼也能学会使用现代产品。但阎罗身为塔纳托斯的“知己”,领会到的当然不只是表层意思。
阎罗说:“人类是很能适应新环境的生物,高中毕业时有再多不舍,到了大学又能有一群新朋友,工作后社交圈再换一波,再过上几年,就会连高中同学的名字都忘了。曾经以为永生难忘,割舍不掉的东西,最后都淡忘于无痕岁月间。”
“同样的道理,凡人去世时对人世有诸多留恋,随着时间的流逝,却也会逐渐习惯在阴间的日子,不再频繁怀念生前。无需孟婆汤,也再记不起前尘。”
“他们并非死去,只是完成了人生的毕业礼。”
阎罗看向塔纳托斯:“而你是为他们颁发毕业证的那个老师。”
有些鬼在人间只活短短十数载就意外身亡,却在鬼城活了千年,对他们来说,地府才是他们的归属。
死亡同样意味着新生。
死亡是人生的毕业,死神是在颁发毕业证。
塔纳托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但这样的说法可以让他轻松很多。
“宙斯曾命我杀死西西弗斯。”塔纳托斯突然开口。
这话题转得猝不及防,阎罗有些意外,但还是作出聆听的姿态。
没想到这一场谈话竟有让小死神打开心扉的趋势。阎罗曾在波塞冬那里听过西西弗斯的故事,但现在他更想听小死神亲自讲一遍。
“宙斯拐走了河神的女儿,西西弗斯将河神女儿的下落告诉了河神,因此触怒宙斯,于是他命我带走西西弗斯的灵魂。”塔纳托斯一口气说完这么长一句话,缓了很久,声音低下来。
“我觉得西西弗斯没错,就没有杀他。”
“西西弗斯用计想要锁住我,我一眼就识破了他的计谋,但我还是被他锁住。”塔纳托斯低声,“我故意的。”